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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吴静姝无意兼苦差 游嘉树费心逃闲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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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你们这学期的英语老师。我的中文名字是吴静姝,英文名是Jane。希望以后能够跟大家一起开心地学习英语。Now let's begin our first class……”
“各位大叔大妈、大哥大姐,你们好。我是一个身世可怜的残疾人……在这里我为大家放一首歌,希望大家能够伸出援助之手,帮我走出人生困境……”吴静姝被一阵相似的开场白和嘈杂刺耳的歌声惊醒了。原来公交车里上来一位拄着拐杖的残疾人,正在播放一首老歌——《为了谁》。原本动听的歌曲在他破旧的扩音器里显得格外尖锐。吴静姝叹了口气,默默地掏出了2块钱。虽然知道可能是骗子,可是回想起自己年前精心准备的自我介绍,静姝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三月份,江市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阳光不算刺眼,照在脸上还是有些发烫。坐在窗户边的静姝只好拉低了帽檐,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现在就这么热,完全没有春天的样子。怪不得人们都说江市只有冬天和夏天。”一位貌似外地的游客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拉上了车窗帘。对于土生土长的静姝来说,今年的江市还是有过春天的,只是春天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像自己的生活一样。想想年前,静姝还在为成功应聘为本市紫旭专科大学的英语老师而开心,年后正式签完约她却跌入了谷底:学校人事处要求她先担任两年兼职辅导员,在此期间每周完成两个课时的英语教学工作。原本担任英语老师已经不是她最理想的职业规划了,现在反而还要成为辅导员,整天面对一群难搞的学生,静姝有种入错行的感觉。精心设计的第一堂英语课就这样成了自己的幻觉,现实是自己正在前往学校报到的路上。静姝无奈地用拳头握了握自己的脸。
一个饮料瓶“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静姝的脚边。后车门那边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正望着静姝笑。是她故意踢过来的。下午1点,车里面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正好适合她玩耍。静姝觉得她很可爱,就童心大发,伸脚把瓶子踢了过去。小女孩兴奋地甩着牵着她的老奶奶的手,围着身旁的扶手绕圈圈。老奶奶也对静姝慈祥善意地笑了笑。静姝的心情好多了。这时只听“各位乘客,楚元路宝钱村站——到了,下一站是……”,公交车到站后微微有些晃动,静姝连忙扶了扶自己的行李箱。“哎,你让一下,干嘛站在门口啊。车里这么空!”是刚才那个残疾人的声音。静姝这才注意到车门的站台那里竖着一个戴帽子的高个子男生。按理说车里这么空,他不应该站在那儿,因为那里开关门容易被夹到,更何况他的脚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加在一起就占去了一大半的空间。高个子往左边扶手那里挪了挪,却丝毫没有站上来的意思。那个残疾人只好拄着拐杖,贴着右车门从他的行李包旁擦过。看着残疾人吃力的样子,静姝觉得这个“门神”有点讨厌。
车子继续开动,那个“门神”仍然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静姝一边看着小女孩绕圈圈,一边打量起他来。那个男生看起来像是十八九岁的学生,中等身材,一身浅棕色的休闲装,那是静姝第二讨厌的颜色。耳朵里带着耳机,双手斜插在敞开的薄外套口袋里。最让静姝印象深刻的是,他头上戴着的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又好像不是常见的遮阳鸭舌帽,因为整个帽子呈扁平状,软软地服帖地包住了三分之二的后脑勺,露出剩下三分之一黑黑的头发。车子时不时有个慢刹车,他终于不再是纹丝不动,微微的晃动,一个侧脸让静姝注意到他的帽檐很短。这是静姝很喜欢的一种帽子款式,男女款都有,静姝就有一顶女款的,只是一直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名字。至于脸,因为静姝有三百多度的近视,有没有一个清晰的正面,所以看不清楚。
“咕噜咕噜”,那个瓶子又滚来滚去,这次滚到了“门神”的小腿处。静姝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女孩一手牵着奶奶,一手弯腰去捡。这时车子又到站停了下来。没人下车,车子又缓缓开动了。“哎,师傅等一下,有下的。”车子一个急刹车,一个胖男人急匆匆地从小女孩身边擦过,冲向后门。“你让开点!”下车的胖子照旧对挡在门口的男生抱怨了一句。车子一起一停,所有人都晃得东倒西歪,静姝也不例外。乘客中有人不满地议论起那个胖子,扶稳后的静姝下意识地去看那个小女孩。果然她被那个胖子蹭倒在地,原先是抓着奶奶的她,现在斜歪着抵在了“门神”的腿和行李包之间。女孩的奶奶一边扶起小女孩,一边对男生说着什么。男生没回头,只是点点头。静姝忽然觉得“门神”或许真的可以保平安,以后再也不嘲笑父母们封建迷信了。
车子又继续往前开,静姝晃得有些头晕,就靠着座椅眯起来,反正自己是终点站,不用担心坐过站。不知过了多久,静姝总算听到紫旭大学的站名。她提起行李箱往后门走去,这才发现那个“门神”已经不在车上了。静姝很疑惑:这条公交线好像没有其他学校。
静姝拖着行李箱,背着背包,慢慢地沿着水泥路往前走。隔着三四米就看到“紫旭大学”那几个横躺着的大金字。一瞬间吴静姝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近视。慢慢走近,静姝看到了校名旁一左一右的两个长框,左书“紫气东来昭名瑞”,右书“旭日初升迎英才”。这是静姝第一次从一号门也就是正南门仔细打量这所学校。门后面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静姝捏着行李杆,感觉自己好像是把后半生都托付给了这几所楼房。她目视前方,从“紫旭大学”几个大字旁折了进去。进去以后,笔直的水泥路,一左一右两个莲花状的花坛,前方三四十米处一座好像博士帽的建筑映入眼帘。静姝知道那是学校核心领导们办公的行政大楼。行政大楼左拐十几米再往右就是各个学院的教学楼。仍然是左右两边花坛、路灯,正中间一座座相隔七八米的“几”字型建筑依次向后排列。越往后就“几”字越宽,好像数学里的递增序列。这种中轴线外加左右对称的布局,给静姝一种严肃压抑的感觉。如果只是当英语老师,她还可以在不上课的时候逃离这里,当了辅导员就得住到学校日日相对了。不过她已经不能再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手印只能按一次。”静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毕竟这份工作也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自己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尽管这福气是建立在看不见的苦涩上的。
穿过第一幢J01——政法学院教学楼,第二幢就是J02——人文学院了。静姝特意停留了一下,左边是B栋小教室,右边是A栋大教室,两栋楼三四层是相连的,一二层是独立分开的。B栋104那间十几平方的办公室以后就会是自己常待的地方了,静姝瞅了瞅那个角落,平静地向前走。这些学院中间是“时间广场”,广场边上是图书馆,正中间是升旗台。沿着广场再往前走,依次穿过J03机建学院、J04商学院、J05物理信息学院……走了将近半小时静姝才走到最后也是最高的那幢建筑——J10外语学院。这是紫旭大学最引以为傲的专业。虽然紫旭专科大学只是江市众多大学中普通的一所,但它的外语专业(英、法、日语)一直是它的特色专业,或者说是重点专业。果然一进去就发现外语学院比别的学院色彩丰富,倒不是建筑本身有什么不同,是在左右两栋楼的柱子上挂起了红色的长条幅“热烈祝贺我校外语学院xxx同学在江市英语翻译大赛荣获一等奖”,右边也是一样的条幅“xxx同学在江市法语翻译大赛荣获二等奖”。一旁的橱窗里也贴着很多照片,照片很新,橱窗很亮。不像其他学院,橱窗都模糊的看不清了。
走出外语学院视野逐渐开阔了。右手边是一栋栋密集的楼房,隐约可见的衣服清楚地显现了自己的功能——学生宿舍。左手边紧邻着小吃店的应该是一座食堂。远处西北角是学校的北门,也叫二号门。静姝顺着路标向右拐,路上的人渐渐多了,看样子是提前到校的学生。静姝在长T恤外面套了件浅蓝色的短外套,下身一条白色长款紧身裤,米白色圆顶八角帽下披散着黑色的齐肩直发,增添了几分年轻。除了那顶帽子比较惹人注意,她看起来跟个大二的学生没差别。
走过十几栋学生宿舍后,吴静姝终于到达了北12栋楼——辅导员宿舍楼。登过记,静姝拿着发的钥匙“哼哧哼哧”上了402。打开门,标准大学四人间格局,只不过多了个空调和洗衣机。好在这所学校人少,辅导员也不多,所以每间宿舍只住了两个人。静姝知道自己会和人文学院的另一位姓穆的女辅导员同住。看到左边收拾好的床铺,静姝知道她已经提前来了。静姝开始慢悠悠地倒腾自己的窝了。
接下来的两天静姝除了出去走走,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待在宿舍。自己的室友一直没有来,听说是小孩生病了。静姝知道,大部分的辅导员都已经结婚了,在附近也另有房子,不像她,家在距离这里好几个小时路程的江市小镇上,相熟的同学也没有在这一块儿的。“看来以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得独自一个人了。”静姝有些郁闷。当然也有开心的事,北边的食堂距离宿舍楼不太远,静姝已经把距离比较近的“飘香苑”和“好味楼”试吃过了,物美价廉。
三天后,吴静姝迎来了和人文学院全体成员的正式会面。早上首先和学院的领导、系主任、其他系的辅导员见面,熟悉一下办公环境,了解学院的运作情况。下午又是各种会议和新进辅导员培训指导。期间静姝尝试着提了一下“什么时候可以转为正式的英语老师”,结果被无情地回了一句“辅导员的工作也很重要,年轻人先做好本职工作。”为避免再次犯错,静姝接下来就像机器人一样按照指令运转起来,不敢再多嘴了。
晚上是最重要也是静姝最紧张的时刻——人文学院2016级年级大会。在B栋101的大教室里叽叽喳喳地坐了200多人,五个系的学生全聚集在这里。前面几排很有默契地空着,只有第一排坐着静姝在内的三个辅导员,还有一些静姝叫不出名的领导。邻导们依次上台讲着话,静姝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开场白。“你是带哪个系?”旁边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生问她。静姝记得她,叫梁雪梅,也是去年硕士毕业,新招进来的。静姝答道“我带16级大一中文系。你呢?”“我带大一和大四文化产业管理系。哎,”梁雪梅像发现什么似的,“你中午那顶帽子挺好看的,怎么不带了?”“哦,戴长了时间头发容易油。”静姝摸摸头发不好意思地说。“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学校领导不准我们辅导员戴呢!”梁雪梅这番话刚好说出了静姝的痛处。下午学校的某位书记确实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搞特殊,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的帽子。静姝这才注意到办公室确实没有老师戴帽子。于是晚上来之前静姝就把帽子取下来,还把之前穿的牛仔裤、球鞋换成了卡其色的休闲裤、浅灰色皮鞋。
“下面让我们学院新来的两位辅导员和大家见个面。大家欢迎!”在一阵掌声中,静姝跟着梁雪梅走上了前面的讲台。静姝让梁雪梅先。梁雪梅也不推让,大大方方地走上前跟大家打招呼:“同学们好。我姓梁,就是梁山伯好汉的那个梁。名字叫雪梅,不仔细听,可能听成梁学妹。大家可以在心里把我当成学妹,互相关心,共同进步,不过我希望口头上还是称呼我梁老师。”她这风趣的自我介绍引来一阵阵笑声,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底下的几个领导也被逗乐了。吴静姝觉得她才是适合跟学生打成一片的辅导员,自己撑死就是按时上下课的菜鸟老师。就在自己愣神的时候,梁雪梅把话筒递给了她。“轮到我了。”静姝吐了一口气,握着话筒走上前。“同学们好,我叫吴静姝。我的名字是出自《诗经》里的一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静姝依样画葫芦,“‘爱而不见……”话刚出口,静姝就觉得不对,当着学生的面谈什么‘爱’呀。静姝有些尴尬,她扫了一眼学生的反应,确实有几个捂着嘴笑起来了。静姝又看到底下的领导好像也变了脸色。只要一看到别人的脸色不对,静姝就非常紧张,更何况现在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砰砰”,静姝假装镇定地拍了拍话筒,“我还是给大家写一下吧!”她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在黑板上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到“姝”字的最后一笔时,用力过猛,粉笔断掉一大截。她弯腰把粉笔捡了起来。其实她是在抓紧时间想对策。事先想好的开场白已经忘掉一大半了,她真想搬出早已背熟的英文自我介绍。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英语的好处。不过她不敢冒那个险,担心被扣上“标新立异”的帽子。想来想去没有好词佳句,静姝索性转过身干巴巴地说道:“这就是我的名字,希望以后跟大家愉快地相处。谢谢。”然后静姝微微点点头就把话筒还给了某位系领导。
后面发生什么静姝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整个人还在为刚才的失误懊悔。年级大会开完了,各个系还要回去参加晚自习到八点半。因为人少,说是中文系,其实也就五十多人的一个班。吴静姝是中文系的辅导员兼班主任。在同事的指引下来到了J02 A 栋101,这是16级中文系固定的晚自习场所。一走进教室,四十多张脸齐刷刷地看过来。全都是青春洋溢但是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哪里会有什么恋爱嘛?”静姝想到之前学校让她签订的《学生管理教育承诺书》——“不以任何理由与学生谈恋爱或超出正常的师生关系”,觉得那完全是多此一举。吴静姝走上讲台开始新一轮的自我介绍:“同学们好,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叫吴静姝,从你们大一的下学期开始担任你们的辅导员。希望在2017年里和大家共同进步。现在大家一边自习,我一边点名,顺便认识一下各个同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马上开始。张紫蔓。”“到!”吴静姝抬头一看,是个笑嘻嘻的女孩子,正站起来打量着自己。她是团支书。“坐着就行。”静姝摆手让她坐下。“刘凌薇,”“到!”一个戴着眼镜,声音很高,看着挺稳重的女生。静姝知道她是班长。“于溪月,”“到。”声音很轻,吴静姝觉得她的名字很美,忍不住想多看看她。只可惜她看了自己一眼,又把头埋到书里去了。“游嘉树,”没人回答,静姝看着点名册确认自己没喊错,“游嘉树,”吴静姝见没人回答,就问道:“他是出去了还是今天没来?谁和游嘉树一个寝室?”“老师,他今天没到宿舍来。”坐在前排一个架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慢条斯理地回答。阴盛阳衰的中文系五十个人,就八个男生,吴静姝记得他是詹仰泰。吴静姝觉得他们的名字都很有深意。“那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来学校报到吗?”吴静姝继续问。“这我就不知道了。”詹仰泰边说边用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有谁知道吗?”吴静姝只好询问其他人。“老师,于溪月应该最清楚了。他们是邻居。”底下有人起哄。于溪月厌恶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这让吴静姝非常意外。于溪月见老师和大家都看着自己,只好站起来轻声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是直接从老家过来的。不过我听他家里人说他已经跟辅导员请过假了。”“可能他不知道这学期换了辅导员吧,你可以问问之前的秦老师。”于溪月又补充道。吴静姝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况且有些学生不想在开学前一天来上晚自习也很正常,于是就不再追问了。除了游嘉树,大部分学生已经到校了,只有个别远的要明天才到。吴静姝让他们继续自习,把班上的班干部都叫到隔壁的小教室里开了个会。
晚上吴静姝又跟着其他辅导员和宿舍阿姨查看了男女生寝室。一切都忙完了,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静姝扑到床上想马上洗洗睡,想起来那个没来报到的游嘉树又赶紧爬起来。她打电话给上一任辅导员秦老师,得知他确实在三天前请了病假。静姝又打电话给游嘉树的父母,他们抱歉地解释,游嘉树寒假在老家的超市打工,一个星期前不小心把脚给弄伤了,所以暂时在老家休养。三四天以后才能回学校。静姝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地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