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9、第九章

　　第九章
　　魔法师在这个世界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好像所有的人都怕魔法师，连魔法师本身也怕魔法师。设想一下，一个人如果拥有足以摧毁一个城市的能力，但是他本人却和普通人一样，也是一刀就能要了他的命，我想他也会像魔法师那样小心翼翼，和其他人都小心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很少看见过魔法师和普通人亲密接触，甚至只要有人靠近魔法师三米之内，魔法师都会像受惊的蛇一样，紧张地盯着来人，手指有光芒微微闪烁。
　　魔法师误杀人命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完全不是什么值得责备的事，反正责备也没有用。真正的厉害的魔法师，就算他是杀人魔王，君王也会留着他，让他为己效力。因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军队和人民都是次要的，都不是战争决胜的条件，在战争中唯一的决胜条件就是这个国家豢养的魔法师厉害与否。只要掌握了足够强大的魔法师，没有一个国家会惧怕民众的叛乱，因为再汹涌的叛民也抵不过一个魔法师。
　　过于强大的能力，和普通人一样的脆弱的承受力，和过多的骄纵，可以想见魔法师们都是什么脾气，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了。人们对他们是又爱又怕，一个国家拥有强大的魔法师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个魔法师要是不受管束，那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都是魔法师建立的，连现在我所在的帝国涯之国的创立者也是一位魔法师。魔法师在提防普通人的伤害的同时也在提防魔法师的伤害，每个国家都有一套对付魔法师的方法。
　　我不知道这个帝国用什么方法来管束这些魔法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很优雅，绝对不伤害他人的方法。
　　这个帝国的老派贵族是看不起魔法师的，但是也招惹不起，惹不起只好躲了，躲在自己的矜持和高高在上里。新晋贵族也看不起魔法师，认为他们野蛮粗暴没有教养，很多魔法师连雅言都不会说，更别提认字了，但是一个个都是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军官也是看不起魔法师的，他们在战场上一刀一剑砍出来的富贵，魔法师们只要远远的凌空施术就够了，而且魔法师们对他们的敌意是最深的，因为也只有他们中的佼佼者能在魔法师反应过来之前冲破他们的防御圈，要了他们脆弱的生命。
　　魔法师看不起任何人，除了同类，任何人都看不起。他们是孤独的，永远形单影只，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让人靠近自己。必须要靠近他人的场合里，他们会全身戒备，只要一有动静，就把来人置于死地。
　　有魔法师的场合，连咳嗽都要小心些。
　　当然也有不那么神经质的魔法师，越不厉害的魔法师越不神经质。安已就十分愉快地过来和我打招呼了，十分惊奇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笑道：“我是这次春会的负责人，不过很快就要走了。倒是你，你是怎么来的？”我可没有请帖，也没人愿意当我是家眷。
　　安已靠近我，完全不在意我的询问，有些兴奋地轻声道：“我和几个同伴说起你，他们知道你回来了，都很想见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一时我的身子如坠冰窟，瑟瑟发抖。看出我的不安，安已忙道：“不妨事的，他们都对夏梦寒不满，绝不会向她说你的事。”
　　我吁了一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悸。“谢谢你，安已，谢谢你，可是我，我已经回不到那个圈子了。”
　　安已道：“你若不愿，那就算了。也没有什么。”语气中颇有些愤怒，我愈发的愧疚，却无话可说。
　　宾客来得差不多了，花也全部摆好。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我连忙和安已告辞，又去拜别太后，打算悄悄的离开会场。
　　一个人提着我的名把我叫住，回头一看，是皇帝身边的人。“青书助理，你别走啊。”走上来上下打量我一番，笑道：“皇上特地让小人在这里拦你。”
　　我不由得奇怪了，“可是在下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么？”
　　“倒也不是，皇上要你留下，一同参加春会。”
　　“这，这……”我满头的汗，“这不合规矩吧。”依我的级别，来跑腿都不够，怎么能参加春会？
　　“皇上特许，不成么？”
　　“成，自然是成的。可是我……”我不想参加，我不想遇见夏梦寒。“我，我未准备参加春会的衣服。”我就一身平时跑腿的衣服，今日来参加春会的人个个盛装出席，连谦离都穿得高贵无比，皇帝想让我成为本次春会的笑柄吗？
　　那内侍又似笑非笑的样子，“唉，青书助理什么时候也学得那般的庸俗？”说罢一把拉住我，“跟我走吧，皇上一会就过来。”我想哭，却不敢挣开，只好在心中祈祷夏梦寒眼高于顶，并未注意到我这个衣着寒酸的人，她从前岂非就是这样的人么。
　　我被带到太后所在的地方，那小内侍笑着求太后看好我。太后正和一些贵族夫人聊天，闻言都惊奇地看着我，打量着我不合时宜的装扮。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幸好太后很快就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我只好乖乖的一旁听着。太后心知我尴尬，不时在聊天中问问我的意见，虽未刻意表现出对我的好，却足以让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人对我感兴趣了。听太后说此次春会是我筹办的，更是惊讶，贵妇们仔细的打量我一番，又笑问我这斗花会的主意从何而来。樊亲王的夫人笑道：“这斗花会是为魔法师们准备的了。我就说嘛，太后再不会这样对我们的。”我吃了一惊，待要详问，却听人道：“皇上来了。”
　　只见皇帝径自往这边来了，众人行礼罢，皇帝向太后问了安，太后淡淡的应了。也不知这种淡漠的神色是不是他们皇族专有的，怎么个个都这样的神情？闲话了几句不清不淡的，皇帝忽然转目看着我，“听闻青书大胆，这些日子劳烦了太后。”
　　太后淡淡道：“她倒还好，又会说，又会笑的，比辰溪和流月都还好些。那两个孩子从来不来看我的。”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也不知他们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皇帝带着我各处走动，和每个贵族介绍说我是这次春会的筹办者。我总觉得其实他的意思是说：这次春会办得不好，都是她的错，你们有气就找她好了！
　　我看见谦离在人群中偷笑，暗暗的朝我眨眼睛。我装作没看见。
　　终于要和魔法院的人见面，我很紧张，但反而挺起了胸膛。魔法院能来参加春会的人大都认识我，毕竟十多年前的事对于他们来说算不得太久以前的事。大法师微微的吃惊，不动声色的打量我。他身边站着梦寒，夏梦寒，魔法师里唯一的贵族。此时她的眼满带笑意地看着我，高高扬起的嘴角勾画着诡异的弧度。我强迫我的眼睛和她的对视，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没有太过凌厉，有没有太过怨恨和愤怒。若我的表现得如此不智，比她对我的嘲弄还要让我难受。
　　不知是怎么离开那里的，我的脑子昏昏沉沉，尽是她那别有含义的眼。垂头丧气地跟着皇帝，皇帝不时停下来和我一同欣赏花草，并不时的询问我的感受。我莫名的生了气，觉得他实在是罗嗦无比，讨厌无比，要不是怕脑袋掉了，真想结结实实的骂他一顿：你没事拉我来干嘛啊！
　　我在肚子里狠狠地发了顿牢骚。越想越高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忽然停了下来，斜睨着我：“好笑？”
　　“并没有。”我忙敛了笑容，谦恭地低下头来。
　　“看了那么久，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想说没有，为着自己的脑袋，想了想，又看看周围的花草，奇道：“好像出色的花草都是魔法师们带来的。”
　　“你终于注意到了。”
　　看着他的眼睛莫名的笑意，我忽然冷汗直冒，难怪他们一开始就断言了我的失败，原来我忽略了那么重要的一个事实：贵族们家里绝对是有名花佳卉是没错，但又怎么比得上魔法师们所有的？我当初和微明清竹一起流浪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魔物出现的地方必然有好东西，不是拥有法力的魔石就是神兽之类之类的，就算什么好东西都没有，那个地方开的鲜花都会特别的美丽。好像这个世界连魔物都喜欢鲜花。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月光森林里迷了路，忽然闯进一大片芬芳的粉红里。无数的花朵交叠着，喧嚣着在微风里微笑，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们的头上，肩膀上，身上，像追逐着的粉蝶。走了很久我们才发现这一大片粉红竟然来自同一棵树。在我们的惊讶中，一条金色的巨蟒缓慢而优雅地盘旋爬上那玉色的树干，动作轻盈而温柔。要不是因为我们居无定所，我也会把在旅途中遇到的美丽的花儿带一些回去种上，让它们在我的庭院里继续芬芳。
　　本次春会的斗花大会，夺魁的是魔法师无疑了。难怪贵族们都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原来是因为这个，是我失察了。不自觉地看了看皇帝，他脸上难得的带着微微的笑意，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是因为见到了这些美丽的花儿么？难道他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难得能将魔法师们收罗的好花齐聚，是以乐得瞧这热闹？
　　这可坑苦我了！
　　我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不好，没有考虑周全，怨不得别人的。再说这是我第一次筹备春会，还有特别的要求……弄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各位大人会理解的。
　　虽然这般自我安慰，心中还是难免忐忑。
　　走在前面的皇帝忽然停了下来，我忙刹住自己的脚步。皇帝高大的背影莫名的传达着无形的压力，这莺声燕语的春会忽然连空气中的味道都变了。我悄悄的探头，看看他看到了什么。隔着数枝琉璃色的花枝，我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是太子。太子身上似乎也散发着同样的无形的气机，将身边的热闹和鲜艳全部隔离，给自己制造出一个无人可穿透的领域。
　　感受到太子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他慢慢的行了过来，向皇帝行礼。皇帝嗯了一声，冷淡得像对待普通的臣民。
　　“可曾见过了太后？”
　　“没有。”
　　皇帝挥手道：“去吧。”说罢带着我继续前行。我同情地看了太子一眼，他也正抬起头来，笑看我一眼。我忙专心走我的路。
　　父子哪有隔夜仇啊，看来皇帝家的儿子真不好当。
　　终于挨到宣布斗花会的结果，期间我心不在焉，苦苦挨着时间。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劲，周遭的人都和我无关，但看起来又好像很注意我，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差的状况了。
　　夺魁者让人出乎意料，我很长时间无法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的看着司仪。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各种目光打量着我，我愈发的不知所措，脸也红了。司仪笑道：“青书助理，怎么还不上来啊。”
　　助理那两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我没有参加的资格，更加没有以权谋私，这是怎么回事？上去之前我看了一眼皇帝，他还是面无表情，但是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场斗花会注定了是失败至极的，无论哪边赢了都不好，所以就让我来得这个第一，让我来承受这各种的敌意和嘲弄。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情迅速的平复下来，移着僵硬的步伐走了上去，司仪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好不容易结束，趁人不注意，转入一条偏僻的游廊，繁华和喧闹在这里忽然转折，一旁静静的河水让人心头为之一松。
　　嗅着清凉的水汽，疏朗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与之相反的沉重感让我情绪低落，叹息连连。
　　在下一个转角处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是夏梦寒。我后退了几步，紧盯着她，一时间整个人都僵硬了。她还是带着笑容，但和刚才我见她的时候那种得意扬扬不一样，她的笑中带着阴狠，像看着一堆垃圾一样看着我。从前我脾气倔强，清高无比，若是有人这样看着我，我早就转头而去了，但经过了这十年的流离，我想异样的眼光是已最温和的侮辱了，早就不甚在意了。
　　收去我眼中的戒备，尽量平静而谦和，“法师大人有何见教？”
　　“当然是来恭喜你的，恭喜你用一盆烂花打败了我！”
　　我有些不可思议。我知道这场斗花会不公平，但这也无伤大雅吧，一个名头而已，谁得也不甚要紧，又没有什么奖金。再说，今日其中的利害关系人人心知肚明，我不过是皇帝拿来垫背的替死鬼而已，她不会连这都看不开吧。
　　我叹了一口气，“多谢，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她又伸出一只手拦住我，我惊异地看着那只手，锦缎鲜艳，那只手上还缠着黄金玛瑙，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那是一只就算我富可敌国也决不会那样装扮的手。
　　“方才很多同僚都谈起你，猜测你不来考试的原因。他们认为你是看不起魔法师，要努力当上新晋贵族。”
　　我微微笑道：“不错，正是这样的。”和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想离开。那只手还没有放下来的意思，我转身就走。她跟上几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你不想看看这十年来我和大法师学到了什么吗？”我心中一痛，幸好已然背对着她，就当作没有听到。
　　“喂，我在和你说话！”
　　我停下脚步，回头微微一笑，“抱歉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读书人和魔法师就像是两片天空下的云彩，各不相干，我对她实在是已经足够客气，搞不懂她的愤怒从何而来。回想起来，当初我们初识的时候她就经常是这副表情。她的得意和优越感经常轻而易举的被击碎，莫名其妙的动了怒。
　　十年了，要在我们那个世界，足够一个人变老了，她还是那么的幼稚，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她的怨恨一瞬间消失了，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其实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错我是不能当魔法师了，但是当魔法师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能当到夏梦寒这个位置，也不过是孤芳自赏，还得时刻保持和他人的距离，不和任何人接触，对所有的人都怀着三分敌意。
　　要过这样的生活，就算把整个帝国都给我，我也是不稀罕的。
　　想起初见她时她那小女孩般的神气，漂亮得过头的眉眼，颇有些敌意的眼神。当时只觉得她美和凌厉，今日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
　　“实在抱歉，我真的得走了。”礼貌地笑了笑，我转身欲去，身后忽然响起她尖锐的刻意压制的叫声，我还未反应过来，后背猛然一痛，我听到水滴滴在地上的声音。回头一看，地上的鲜红刺痛了我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夏梦寒阴狠怨毒的脸，她的指尖散发着刀剑般的寒光。鲜血持续滴落，一开始是一滴滴，连成一片，一条小溪，蜿蜒而出。剧痛和灼热从后背蔓延，占据了我的意识，鲜血的离开也让我恐惧和无力。后退着，轻靠在墙上，与伤口相触的地方火烧一般疼痛。
　　“你……”我说不出话来，愤怒和疼痛似乎切断了我的神经。眼睛越来越模糊，她微笑着再度扬起手，我惊恐地扶着墙慢慢的往回走。我相信她绝对能把我撕成碎片，毫不怜惜，而且我的朋友对她毫无办法，我不过是无数在魔法师手底下丧命的冤魂之一，没有特别之处。
　　听着她缓慢的脚步声就像听着她的嘲笑声一样。她的确是有资格嘲笑我的，我方才不该表现得那么自得，什么学识和能力在这种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都是虚弱无力的。努力地走过这条长廊，希望在有人看到我之后她能收敛一些，这条长廊却那么的遥远。失去意识之前我迷迷糊糊的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