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天涯梦》阿枝阿蔓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自打夏梦寒完全解放了她的术师能力，她就脱胎换骨般，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似向我低头后的卑微和隐忍，也不似刚当上大法师时的意气风发和暴戾轻蔑，很多时候她只是冷漠，平静得过分的表情隐约的带着阴狠，以至于她的身上都带着一丝寒意。
　　术师是条什么样的道路，我们都清楚，不管为着多么高尚的目的，最终的结局都是溃烂，脓疮，死亡。可不选择这条道路，她就是个废人，死人。从死亡的泥潭里爬出来的人，不管前面是拉得多么漫长的屈辱和失望，不管是多么的哀伤，都不敢回头看那泥潭了。
　　有时候我也暗自心惊，曾几何时，我变得这般冷血？我明知道会把夏梦寒推到什么样的境地，明知道会给延隆什么样的未来，明知道那些我不可见的基石下，压着的是什么样的哀嚎，明知道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被什么样的鲜血浸透，却不曾回头，不曾怜悯。我走过的道路鲜血淋漓，却始终不曾停下。
　　我忽然明白了贤者手册上，指向蝶族线索的封底上那个愤怒的叉是在什么样的愤怒和痛苦中用包含墨汁的笔画出来的。就好像拿的是刀，是能斩断过去的刀。我也会变成那样吗？我也会那样的愤怒和痛苦吗？
　　“第一，你可是真心实意的为了拯救人族？第二，为了拯救人族，你可愿两手血腥，背负你无法想象的罪？第三，你可做好功成身死的准备？”我喃喃自语，疲惫般垂下了头。大贤者提出的问题，直到如今，我还是一句话都不敢回答。我是真心实意的拯救人族，可未必是全心全意。我有我的考虑，我有我的私心在里面。重回帝都后，对权力的欲望将我冲得晕头转向，我不能忍受我再次一无所有，任人欺凌。我要权力，我要强大！这个愿望太过于迫切，以至于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那时候对皇帝的几近于狂热的渴望是出自于真正的感情还是对权力的欲望。行至如今的我是两手血腥，背负了远超我想象的罪，可我，是否心甘情愿？
　　我可乐意功成身死？
　　一个像我这样精力充沛，贪婪的人，可愿未享受到足够的光荣，就功成身死？
　　我不是英雄，却必须承担英雄的责任。为此我手段用尽，机谋用尽，轻易的将他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曾胆寒，不曾后悔，可我，是否真的有那么强大的灵魂足以支撑？
　　不停的给自己寻找一个崇高的理由，不停的给自己找些必须要自私的理由，那些理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午夜梦回，被噩梦湿透衣衫时，我瑟瑟发抖，谁知道那个权倾天下，高高在上的皇后，总事大人也是会惊，会怕，会发抖的？
　　回到栖凤宫，宫人告诉我，颜妃出事了。有人向皇帝告密，说颜妃为博得皇帝关注，故意弄伤小王子，不止一次的，让小王子挨饿受冻生病以得皇帝探望。宫人说得兴奋异常，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我倒是无可无不可，嗯了一声就自顾忙我的去了。这是家务事，可王族人人都知道，我对皇帝的家务事并不热衷，有什么事他们处理就好了，为表尊重我这个皇后，告诉我一声，询问下我的意见就足够了。
　　皇帝很早就来了栖凤宫，正好今日事情少，我正悠然的看书。看他眼中怒火如炽，不知是为谁，我反倒不动弹了，像寻常人家的懒媳妇那样，只说了句：“来了？”
　　他示意其他人出去，拧眉看着我：“是你让人告的密？”
　　本该愤怒，我却只感觉到了冷，不急不缓道：“是啊。”
　　“你不是答应不对付她吗！”他居然愤怒，他居然还愤怒。我强压着拍案而起的冲动，抬眼瞪视着他，声音里的怨毒浓郁得连我都意外：“自己的亲生骨肉被虐待，你没有因此而愤怒，却为一个女人在这里责问我！”
　　愤怒像是得到了引导般，源源不断地从心里奔涌而出。将书往桌面上一丢，我霍然起身，本以为会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通，眼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我应该骂他的，应该像个寻常泼妇那样骂他，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为了当他的妻子，为了站在这个位置，我已经付出了太多，忍受了太多，克制了太多，可我有几天的幸福时光？我什么时候像过一个正常的妻子，可以吵，可以闹，可以妒忌？
　　我不想哭，不想流泪，不想装可怜，我是强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个强者，我肩负着太大的责任，必须像个超人那样坚强。可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压抑，泪水就是止不住？我想镇定地，昂然地走出去，就算不当他的妻，就算头上没有那十二枚金钗，我依然是个骄傲而倔强的女人，我不需要他的恩宠。才走出去，便被他拉住，恶狠狠地拥入怀。
　　听着他那疯狂如鼓的心跳，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委屈，咬着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好像要把这一年多的委屈都哭出来。这一场哭哭得昏天暗地，连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除了衣衫，摘了首饰躺在床上，不记得什么时候昏睡过去。我原本就是个爱哭鬼啊，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泪都成了奢侈品？走到这一步我步步维艰，可他几时在意过我的压力，我的痛苦和彷徨？我午夜梦回，汗湿衣衫时，床边空空荡荡，他又在哪里？我来自的那个时代的女人，有正常情感的女人，有谁能忍受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为他，不能承受的受了，不能忍的也忍了，压抑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句简单的责问中，随着泪水肆意的倾泻。
　　天明，意识粘稠，不愿醒，心里却挣扎着，挣扎着，告诉自己还有很多的事要做。才要起身，被一只手按住，我这才发现他在身边。
　　意识清醒，我睁开了有些发肿的眼睛。窗纸微明，大约是卯时二刻了，猛可间想起今日是朝会，忙道：“皇上该更衣上朝了。”我也该更衣去总司局，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
　　“不去，今日取消。”他搂过我的腰身，两人贴得更紧。他很少随意取消朝会，除了上次为了掩盖遇刺之事，假装沉迷于蓝若的美色，累月不上朝。他就在我脖颈间微微的叹出来：“我们夫妻有太多的话要说了。”是啊，一直都是在忙碌，没有机会好好的坐下来聊天，梳理情绪。我昨日满腹的怨怼，可现在，竟尔无话可说。僵直着身子感受他吹到耳后的呼吸，脑子里乱七八糟，最终都化为简单的一句：“你要打要罚，我认了就是了。”
　　他搂着我的手更紧，“千辛万苦娶到你，可不是为了打你罚你。”
　　分明是句情话，我却苦笑出声：“我还是对付了她，你生气也是应当。”我知道她不是寻常妃子，在皇帝心里还是占据着重要地位的。忍耐她不是大度，而是不得已。我可以忍受她对我不敬，忍受她对我怨恨，忍受她在背后肆意的辱骂我，却不能忍她愈发的痴缠我的丈夫。就算她是先来我是后到都不可以！我在外面辛苦打拼，你却在家无所事事，整天就想着纠缠我的丈夫？我又忍不住怒气上涌。
　　“我气的是你答应过我的事并没有做到。辰彦近来总是生病，有几次，我看见他身上有伤，问起来，只说打闹摔了。”他叹，是平凡男人的愁苦。“我想不到一个母亲能如此的心狠，但一次两次这样，也已让人留意调查。你就是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的。”
　　“那你……”我有些吃惊，“那你为何生气？”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挨过来亲了亲我的耳垂，“气你不信我。”我更气，赌气转过身来狠狠地捶了他一拳，“时常留宿紫涵宫，让我如何信你！”多少次，我都以为他娶我只是让我为他管理总司局，为对抗妖族做准备。明明早就在师父那儿就确认了他对我的确有情的，可这一年多，我不得不又怀疑了。
　　他受了这一拳才来抓我的手，我看得出他脸上的无奈。这才发现他满脸是睡眠不足的倦意，从前，再忙我都没有看见过他这般的憔悴。在这次事件中，他也是受害者。心疼地抚了一下他的脸，一直以来，我不曾好好的看过他，正视他，很多次我扑入他怀中不是因为欣喜，不是娇嗔，而是，躲避与他四目相对。我怕，我怕我会恨他，怕自己下一秒就伸出五指母狮一样挠他的脸！
　　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情，从前，为了重掌权力，为了活下去，告诉自己他的一切我可以接受，可以忍。后来，真当了他的妻子，告诉自己，为了不让他为难，也为了保持我的气度，我得忍。可忍耐不是接受，不是放下，我放不下。躲避他的眼神只不过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愤怒和妒忌，也怕自己会因为愤怒和妒忌，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我的手段和方式，不能用在争风吃醋，对付一个女人身上。可这一次，颜妃真的惹毛我了。孩子是她的，她自己都不心疼，要说我比她心疼那是个笑话。我是喜欢孩子，也很想对小王子好，照顾他，看着他长大，可就算他叫我母后，我依然不是他的母亲，我不敢保证能给他母亲的慈爱和耐心。我没有当过母亲，可听说过，当了母亲才懂什么是无私的爱。
　　可我相信，那种母亲对孩子的无私的爱，绝不像颜妃那种对待孩子的方式。后宫内务我不干涉，可我毕竟是皇后，该有的眼线和防备我都有。就算总管大人不暗示不提醒，对于颜妃虐待亲儿的事，我也早有耳闻。之所以一直不在意，一来是答应过皇帝不对付她，二来，只要她不触犯我，她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我不想多管闲事。
　　一再的痴缠皇帝，我已怒火中烧。若是他自愿要去，自己想去，我就算愤怒也无话可说。可迫得他连政务都丢在一边，这般无耻和不懂事，忍无可忍！就算忍无可忍，去见她的时候还是控制了情绪，问起从前的事也不过是转移愤怒，以前的事我只是没想清楚，但已经不愤怒了。我告诉她，我虽不执掌后宫，但我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她愕然地：你的规矩？
　　她不懂，不明白我的规矩是什么。那一刻我只觉得不耐烦，愚蠢的女人，我明明什么时候都可以置她死地，可我没有，只是想提醒她：不可太过！
　　她不懂，还以为能通过她那点小聪明挑衅我，挑战我的权威，有一刻我心里满是冰冷的杀意。
　　我当然没有杀她，按家法，我可以杀她，可我没有。既然这个女人在皇帝心目中是如此的特别，那就交给他处置吧，我亲自下手，只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该想到，这个处置对于皇帝来说是多么的残忍。自皇帝大婚后，真正意义上陪伴在他身边，行使妻子职责的不是那个骄傲，任性，艳冠天下的薇染皇后，而是她，温柔妥帖，出身望族的她。数百年的陪伴和温存，加之有了孩子，这个女人，皇帝如何轻易舍得下？
　　忽然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薇染皇后，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是那么的可恶。这个男人，已经将三个女人逼疯了，逼得忘却了本心，忘却了自己是个多么尊贵优雅的女性，为他，争风吃醋，愤怒，妒忌，想尽办法独占他，博他多看一眼。方才的怜惜和浓浓的爱意如今化为同样浓郁的恨，我咬着牙，恨不能真伸出五指，在他脸上挠出几道血痕。
　　“你这个……负心的贼！”
　　他愕然，似乎是想不到能摊上这样的评价。我推开他的手气恨恨地自顾起身，赤脚下了床。正好这时总管大人在门外求见，提醒皇帝该起床上朝了。我不耐烦地回一句：“皇上今日不上朝了，让他们都回去！”
　　怒意难消，我忽然明白了那个惊为天人的薇染皇后，是怀着什么样的愤怒和醋意一再的挑衅他，威胁他，甚至离家出走。男人三心二意就是把女人推入地狱！薇染当了皇后，是正妻，可这个男人嫌她太过浮华，心机太深，专宠颜妃。若他真心爱颜妃也还罢了，偏偏又只当她是个温柔体贴的伴儿，无半丝真情。若他对所有女人都这样，颜妃也能心安，还能自我安慰，偏偏又对我居心不良。
　　我招谁惹谁了，安安心心的当我的贤者，尽心尽力的辅佐也就是了，贤者也不止我一个，也没见哪个非要当皇后，走到这一步，未尝不是他威逼利诱的结果。进来了也就算了，还想三心二意，还不许我发飙，对其他女人出手，我就该那么大度？
　　方才还委屈，还颇有些歉意，现在全抛到九霄云外，冷硬地抛下一句话：“我是对付她了，可不是我施阴谋诡计陷害她，她自己有错，自己作孽，可怪不得我，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他还愕然，蹙眉道：“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卷入这种是非争斗之中，你生什么气？”
　　我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径自叫宫娥进来服侍。他当然不知道我生什么气，他不知道我方才脑子里想的已经不是颜妃的事，而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见我无意再谈，他也没有强求。洗漱罢，我径去总司局做事，他也没有拦。
　　故意在总司局待到很晚，原本不需要我过目的事也翻出来一一的审查。总司局众人如临大敌，以为大祸临头了。各官署都已走得干干净净，总司局却灯火通明，人人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指出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我轻易的就去了，众人反倒愕然。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领导心情不好，倒累得下面人跟着受罪。
　　远远的，小环便来接我，轻声和我说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颜妃此举也太出格了，不罚是不行的，就算皇帝愿意，王族也不肯干休。首先，小王子辰彦是不能再让颜妃教管了，已交由教养嬷嬷暂时看顾。颜妃本该被打入冷宫，皇帝念着多年夫妻之情，只将她软禁在紫涵宫内，衣食待遇自然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行动也受到了限制，自然也不能再代皇后执掌后宫了。
　　多可惜，只因过贪，倒闹得个一无所有。
　　小环提醒我，宫中遭逢此变，明日该我升堂主事，重掌后宫，莫一早就去了总司局。
　　回到栖凤宫，皇帝已等了我许久。我看他一身轻便的常服，在门口风灯下等着。灯光昏暗，打在他轮廓边缘，他的神情看不真切。我愣住了，静静的看着他，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一阵甜蜜。他多像个温着菜，点着灯，等忙碌的妻子回来的丈夫。只可惜，我知道这只是一时的错觉。可就算是错觉的温情，我也想站一站，好好的沉迷。
　　他说：“回来了？”
　　我点头，“嗯。”走上前，看他颇有倦容，似有心事，便知必是为颜妃之事了，方才的温馨之感顿时烟消云散。
　　“皇上今日来，是为颜妃的事？”
　　他叹，“是也不是。”顿了顿，“后宫之事，你打算交予谁管？”
　　毕竟我是皇后，我才有资格将这部分职权交托出去。我知他不过是闲话一句，不过是想缓解今晨的尴尬罢了，并不想插手管这件事，道：“臣妾分身乏术，确实得另托良人。辰彦在教养嬷嬷那里终究不能长久，还是要指定一名嫔妃照顾的。不如这样，皇上让哪个妃子照顾辰彦，便让哪个代掌后宫之职，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想照顾辰彦？”
　　我愣住了。我能把辰彦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悉心照料，当一个合格的后妈么？
　　太长且不自然的沉默已经告诉了他我的答案，他的失望也未加掩饰。
　　我哀叹一声：“奈何……我们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听不懂的吧。他不懂，我想说的是：我们的感情没有深厚到那个地步。当一个合格的后母是件太伟大的事，我不敢保证我能做到。当辰彦的大朋友很简单，当他的阿姨也很简单，可当一个合格的后母，不简单。我的感情太过炽烈，若爱，便是奋不顾身，可他，给了我太多的条条框框，太多的令行禁止。感情还未来得及升华，便生生的，被定死在这里。
　　嫁给他，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关系，太多的考虑，感动太少，爱得不够。我不敢保证能爱屋及乌，不敢保证能当好别人的儿子的母亲。
　　而很多事，是需要足够的爱才能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