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滴答》郝正伟

2、第二章 小宁

　　这一天，好漫长，也好新奇。第二个我一直在替我上课，替我回答问题，替我吃午饭，替我跟我最好的同学说悄悄话。开始，我还在教室里躲躲藏藏，生怕别人看见我。但后来我发现，即便是坐到贾小琐的桌子上，他也能照样画着他的漫画。我真的就是一团空气！我真的变成了空气！大家上课的时候，我可以随便在教室里溜达来溜达去，冲着生物老师做鬼脸。听课听腻了，我就溜出教室外面，看看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在做什么。课间，我还进了一次男厕所，哎，算了，以后再也不去了！
　　终于下课了，爸爸接我回家。我的替身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在前面走，我无精打采地跟在她后面。每次爸爸来接我，都是我第一眼看见他，因为他永远都是一边等我，一边看微信，从来都不往学校门口看一眼。我最讨厌他看微信了，每次有一肚子话要跟他说的时候，看到他全神贯注地看微信，或者打电话，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第二个我也看到爸爸了，爸爸却根本没瞧见她。但是，她还是乐得像朵花儿一样，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爸爸。爸爸被吓了一跳，
　　“这孩子，干嘛呀！吓死我了！走吧，上车回家。”
　　“爸爸，我好想你啊！”这个假猴王虚情假意地对爸爸笑着。
　　车上，爸爸还是像往常一样问我今天在学校的大体情况，我刚说了一声：“爸，我想告诉你……”还没等我说出一个整句子，我的替身就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一天的课程，跟同学们说了什么话，回答了老师什么问题……一直说到了家。爸爸说：
　　“方宁你今天好像很兴奋啊！”
　　待在一旁的我恨不能也赶紧告诉爸爸我经历了什么，我也好兴奋呀！可我现在就是个哑巴……
　　妈妈给我们开了门，她手上都是面糊，赶紧扭身又跑进了厨房，她正在给我们做炸小鱼，是我跟爸爸最爱吃的。第二个我，连书包都没放下来，就追着妈妈，从她身后拥抱了她。妈妈扭头看了她一眼，有点惊奇，又有点不耐烦地说：
　　“赶紧的，赶紧换鞋，把书包放下，这孩子，快去！”
　　有个替身也挺好，她来做我平时所有要做的一切事；而我，什么都不用做了。我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渴，也不用上厕所。他们吃他们的饭，我可以自己静静地躺着，只是躺着，什么也不干。从上了初中，每天忙功课，感觉快要被作业活埋了。忙到十一点多，妈妈就会命令我上床睡觉。一句连一句，没完没了地催我。每天，从我一进家门，她就开始跟时间作战：她勇猛地跟时间抢时间，走路一阵风，嘴里还不停地呐喊着：赶紧的，快点儿！磨蹭什么呢，都几点了！我呢，就像一个小喽啰兵，被她这员大将指挥着，头昏脑涨。不管她的战争是输是赢，最终，我都是个退下阵来的伤兵。有时候躺下了，身体却是空的，根本睡不着，只是想躺着，等身体里走失的东西一点点回来。可是，妈妈总会数落我：赶紧的，赶紧闭眼，睡觉！想到这儿，我倒觉得有点感激这个替身了。让她替我去写作业，替我去听妈妈的催促和唠叨吧，我自由了！
　　以前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有一天，真正地自由了，不用写作业，不用上课外班，与学校再无瓜葛，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那时答案太多了，都不知道到底选哪个：不分昼夜地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电影，跟闺蜜聊天，或者去旅游……但是现在，此刻，我真的自由了，却根本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我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眼睛盯着墙上李敏镐的海报，愣愣的发着呆。突然，海报上的韩文飘动了起来，笔画重新组合，变成了一行中文：妈妈做的炸鱼怎么这么好吃呢？随着后面字的出现，前面的字就消失了。停了半秒钟，又出现了一行：难怪她这么胖，好吃的吃太多了。我噌地一下子蹿了起来，跑过去仔细看海报：韩文又恢复了，没有什么异样啊！哎，今天奇奇怪怪的事儿实在太多了，自己估计也快要神经错乱了吧！随他去吧！
　　索性到客厅里看看那个假人儿怎么吃饭吧！哎呦！看她那吃相——左手一块大馒头，右手一条炸鱼，左一口，右一口地，啧啧啧啧……没个女孩子样儿！“啊！”是不是我平时就这么吃东西来着！哎呦，丢死人了！真是看不下去了！
　　吃完饭，替身居然还主动洗了碗，哎呦……妈妈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把冲干净的碗一个个按大小摞起来，这场景温馨得像电影里面才有的。妈妈给她擦手，把她的一双小手捧在毛巾里，细细地看。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躲闪的动作，才发现，妈妈并没有看我，而是在看她。她顺势轻柔地搂住了妈妈，扎进妈妈的怀里，轻声叫着：妈妈。妈妈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一直搂着她。我就那么一直注视着她俩，突然，我前方不远的冰箱上，“能效标识”那几个字的笔画也开始散开，飘动，重新组合成了：妈妈的怀抱原来是这么美好啊！接着，又变成：她为什么不喜欢？
　　“哎呀，天啊！天啊！我是怎么了？”我双手抱着头，我一定是神经出毛病了。
　　“别抱了，你别抱着我妈不放好不好，赶紧写作业去吧！赶紧的！”我气急败坏地冲着替身喊，怎么突然觉得语气那么像妈妈呢，哎，真是要命了！
　　替身对我做了个鬼脸，终于松开了妈妈，“妈，您也歇会儿吧，我去做作业了，啊！”妈妈笑得那么温暖，那么满足，然后冲她点点头。
　　我跟着替身进了书房，她拿出作业，开始一项一项地做起来。我在她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心想：你以为我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也让你尝尝写作业写到脑子不转、手抽筋的滋味！你就老老实实地写吧！
　　我这个替身，人倒是蛮老实的，一点儿都不偷懒耍滑，认认真真地完成每一项作业，跟我本人一样。这我就放心了，我可以溜达溜达了。
　　妈妈收拾完了厨房，跑到我的房间里，帮我把脱下来的校服叠好，被子也提前铺好。本来以为她马上会离开，而她却拿出我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本，朝着门口张望了一下，就急急忙忙打开，看了我最新的那篇日记。“好呀！妈妈居然偷看我的日记！居然每天趁我写作业时跑到我屋里偷看！真是卑鄙小人！”我在脑子里拼命搜索，想想也没记过什么不能让妈妈知道的事情，放心地出了口气。妈妈看完，也叹了口气。但是，她还没走，她还要干嘛？她打开了放着我的衣服的收纳箱，箱子里都是我这个季节经常穿的衣服。每次都是妈妈帮我整理，把洗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去。我每次也只是拿放在最上面的衣服穿，从来没动过下面的。她把手伸到最下面，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里面别着一支笔。原来，她把她的日记藏在了我的收纳箱里！怪不得我经常看见妈妈写东西，却从来没找到过她的本子。哼！这下我也可以看她的日记了！
　　妈妈趴在我的床上，静静地写起日记来：今天，我的宁宁好像突然间长大了，懂事了！自己主动刷碗，主动去写作业。同时，我曾经的小宁宁又回来了，又让我捧她的小手了。哦，她的小手，肉乎乎的小手，还是那双曾无数次牵着我走路的小手，是否能让我永远地牵着……
　　我不知不觉地搂着妈妈的脖子，与她并肩趴着，然而妈妈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啪嗒”，一大滴眼泪掉到了日记本上，是的，我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我赶紧用手背拂去脸上的泪水，才发现，我的眼泪是干的，是透明的粉末，几乎无法被看到。我再看妈妈的脸时，才知道，是妈妈在哭。
　　让她哭一哭吧，就让她写吧，我去看看老爸，他干嘛呢？进到爸妈的卧室，老爸还是那一副严肃的脸又在对着电脑工作呢。爸爸工作是不是就跟我写作业一样呢？也许吧，都是不得已的——我写作业是为了得个好分数，他工作是为了挣钱，看来我们都是为数字活着的人。想到这里，我倒是有点跟他同病相怜了！爸爸转了转脖子，我能听到他脖子“嘎巴嘎巴”地响，他可怜的颈椎啊，就这么被糟蹋着。他停了下来，头扭向床头柜上我的照片，他就那么一直看着，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又开始低头看他的电脑。那是一张几年前爸爸为我在海边照的照片，照片里，我手里拿着一个小贝壳，冲着他一个劲儿地傻笑！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好高兴，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从那之后，爸爸每个假期都带我出去旅游，我去过的地方，比我们班任何一个同学去过的都多，我总以此为荣，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这时，看着爸爸那张严肃的脸，不再觉得他那么冰冷讨厌，而是有点可怜，可敬了。
　　我走到书房，坐在替身旁边。她认真地写着作业，那副严肃的脸，跟我刚刚看到的爸爸一模一样。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在她耳边小声地问她：
　　“手累吗？脖子是不是很疼？”
　　“挺好的呀！我喜欢，我羡慕你。”
　　“你刚才是不是心里想过炸鱼很好吃？你是不是觉得我胖？是不是很喜欢被妈妈抱？”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她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我的想法你怎么知道的？”我不言语，只是为得到了证实而沾沾自己地微笑着。
　　替身在草稿纸上写着：我真的羡慕你，我每天都只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却从来无法亲身感受。我很喜欢你的生活。我回复给她，写道：我也羡慕你！咱俩交换吧！她微笑了一下，接着写作业。我突然觉得她也挺可爱的，对待我的作业，一点不马虎。她一边写，我一边看，她的字体跟我的一模一样，答案我也看不出任何错误。对呀！她也没比我多学什么，我们是同一个人。我想跟她讲和，写下：咱们当好朋友吧！你喜欢做什么，尽管去做，我都让给你。我就叫你小宁吧，咋样？她看了看，冲着我甜甜地笑了。
　　小宁一直替我写作业，中间根本没有像我往常一样，一会儿吃个水果，一会儿看下微信，一会儿又去个厕所。她真是勤奋啊！这一晚上，妈妈居然没有跑出来作战，也没有唠叨一句！有这个小宁在身边，还真的不是件坏事呢！
　　小宁写完了作业，洗漱完，跟爸爸妈妈说了晚安，上床睡了。妈妈过来帮小宁拉上窗帘，掖了掖被子，看她闭上了眼睛，就走了。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我躺在小宁旁边，守着这个已经不再让我感到吃惊和陌生的我，道了声“晚安”，就沉沉地睡了。不用想明天是否有雾霾，不用想明天是否要跑八百米，也不用想明天还得对付多少作业，我们两个，或者说两个我，都沉沉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