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莫红尘

141、宿命之说

　　哥舒猎魇终究是哥舒部可汗，他入葬兰台本就符合族规法典，安长老即便对哥舒猎魇再多不屑，也不可违背这个事实。但此时天灾乍过，一片乱局，守陵侍者们既没有功夫也没有精力来操持汗王的冰葬之礼。

　　于是安长老便将汗王的葬礼推迟到七日之后，同时也将宋青等人的归期定在七日后。

　　一切安排妥当后，宋青与安长老闭门长谈了近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二人出门时皆是和颜悦色。

　　在将哥舒猎魇的尸身交给守陵侍者之前，哥舒衍终于得空细细查看了父汗的尸身。只见他全身上下虽伤痕无数，却皆非致命之伤，只有左胸处一道殷殷血线，才是夺去他性命的罪魁祸首。

　　这一道伤口并不窄，却切口平齐紧密，若非经过高温泉水的浸泡之后伤口开裂，涌出血水，这么细薄的伤口很难看出来。能造成此种伤痕的利器定是薄而锐利，却又不大不小。

　　哥舒衍立刻想到了宋青的那把黑漆漆的弯刀——果然是宋青！

　　明确了杀父之仇，他却并不觉得快慰。照理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他对宋青却半点也恨不起来。就算之前为了各自利益他巴不得宋青立毙，却也不是因为恨她，不但不恨反而还有些敬服。尤其是经此一事，他也知宋青三番五次施恩于他，不过是邀买人心的手段，但她竟敢于将这些手段施展在他的身上，此番胸襟毫情，当真不输男儿。

　　哥舒衍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在验明父汗尸身伤痕之后，便迅速将他衣装裹好，一转头，正撞上洛天涯那威胁意味十足的目光。

　　哥舒衍立即明白，洛天涯是怕他察出死因之后，会对宋青不利。哥舒衍微微一笑：“既有两年之约，我必不会食言！”

　　洛天涯这才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阿丑。

　　阿丑的整个脑袋，被衣袍下摆上撕掉的一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此时这对眼睛与洛天涯的目光相撞，倏的瑟缩了一下。

　　阿丑本以为洛天涯会追问他月刃之事，没想到洛天涯却道：“在黑洞之中，我曾听哥舒猎魇叫了一声‘铁锁飞蛇’，就是你袖中那条绳索？”

　　阿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迟疑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洛天涯却不再追问，起身走了出去。

　　他们被安长老留下休养，住在离圣泉池不远处的守陵侍者聚居之处，此处山壁之上有许多洞室，便是守陵侍者的居所。

　　居所并不多，安长老命人腾出了两间洞室，一间给了宋青，另一间则是洛天涯等三人共住。

　　其实这也是宋青特意与安长老强调的，让他们三人一间，既可监视防备哥舒衍，又可照看重伤的阿丑。她知道这一点小心思定瞒不过洛天涯，因而，当洛天涯站在她洞室之中时，她心虚得一脸谄笑。

　　洛天涯向来不曾与人共居一室，却知宋青如此安排也是情非得以，再见她一脸心虚谄媚，便知这小丫头自觉有愧，更回不忍苛责于她。

　　宋青殷勤的请座让茶之后，开口的第一句却是：“阿丑的伤势如何？”

　　洛天涯原本含着笑意的眸子倏的一冷，只静静瞧着宋青，并不作答。

　　宋青尚不知洛天涯为何变了脸色，她尴尬的摸了摸脸，碰到脸颊之上诸多细小的结痂，一时便以为洛天涯是看到她脸上的伤痕，想起她自做主张下涯寻他之事，恼了。

　　于是她赶紧拍着脸颊道：“我的脸没事，听了安长老的话，用圣泉池的水湿敷，已经快好了。”

　　洛天涯见她惶恐至此，心中更是一片酸楚，不禁叹了口气，随着她道：“可惜我没拿着冰肌玉露膏，这泉水湿敷的法子也不知会否落疤。”

　　宋青缩了缩脖子，夸张的笑道：“脸上落疤怕什么？只要脖子上不落疤就行了！”

　　洛天涯知她有意讨好逗他，只好无奈的摇头轻笑。

　　宋青凑上前去，眨着眼轻声道：“师傅可是来问我如何打发那安老头儿的？”

　　洛天涯见她兴致颇高，不忍说破，只道：“你应安长老在先，却又将功劳给了哥舒衍，安长老岂会善罢甘休！”

　　“安长老自然不高兴。”宋青下巴一抬，笑得狡黠又得意：“不过正如师傅所言，我给哥舒衍的，不过是一个徒有其名的‘功劳’，给安长老留下的，却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尉犁城。”

　　洛天涯心中一片柔软，目光不禁又漫起笑意：“你将哥舒衍带走，让安长老接管尉犁城，两年之后，就算哥舒衍回来，这二人之间，也少不了一场龙争虎斗，哥舒一族的元气，怕是很难再回到鼎盛了。”

　　“我就知瞒不过师傅！”宋青噗嗤一乐，在洛天涯身边坐下，感叹道：“哥舒猎魇一死，倒是替咱们解决了不少难题。”

　　一提到哥舒猎魇，宋青的笑意渐渐褪去，呐呐道：“也不知阿丑是如何将哥舒猎魇一击而杀的……”她沉默了一瞬，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拉住洛天涯的衣袖道：“阿丑的手臂如何？还能不能恢复？”

　　洛天涯静静看了宋青半晌，不答反问：“你很关心阿丑？”

　　宋青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开，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尖：“他多次救我，我关心他不是应该的吗？”

　　洛天涯叹了口气：“我又没说你什么，你何必解释？”

　　宋青一怔，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遂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在黑洞时，我摸到阿丑的脸……”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抬起头看向洛天涯：“师傅，你看过他的脸吗？”

　　宋青自打在黑暗中摸到阿丑的脸后，便是一路奔波，等到有机会想起来看他一眼时，他已然将自己的脑袋裹了个严严实实。宋青不好让他取下裹布给自己看，但阿丑这样的举动，不知为何竟令她更加疼惜。

　　洛天涯见宋青目光悲悯，心头一跳，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他竟给你看他的脸？”宋青并未发觉自己的语气中有些小小的怨气，洛天涯却敏感的察觉到，不禁蹙紧了眉头。宋青并未认真去看洛天涯的表情，只摇头叹息道：“他的脸……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外伤所致……”

　　宋青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微垂的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洛天涯却是再也压制不住胸中恼怒，沉声唤了句‘青儿’，继而正色道：“阿丑于你，只如下属，护你周全是他的本分！就算为你而死，那也是他死得其所，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青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实没想到师傅竟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起共历生死的交情，又岂能不放在心上？可洛天涯随后所言，却更加令她不解至愤怒。

　　“不只阿丑，还有同你一起长大的袍泽兄弟，龙雀、承影、妖无错、陆殉……他们每一个人都当为你而活，那便是他们的宿命！”

　　宋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迟疑地唤了一声‘师傅……’洛天涯却似没有听到，那些无情的字眼儿仍在继续：“就算是我，也没什么不同！有朝一日，若师傅死在你的面前，你可以难过，但不要放在心上，你只需记得，那便是师傅的宿命！”

　　“师傅！”宋青全身颤抖，嘶声大吼道：“宿命……宿命！你们的宿命是护我周全，那我的宿命又是什么？我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可以主宰别人的性命？”

　　洛天涯用力咬着牙，下颔绷得死紧，严厉而又郑重地道：“不错！你的至亲之人、兄弟手足、袍泽挚友，甚或全天下的人……主宰他们的性命，便是你的宿命！”

　　宋青微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良久，她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全身颤栗，笑得泪盈于睫。

　　洛天涯心中狠狠一痛，却忍住不让自己流露出半分的温柔，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到无情：“你可以主宰任何人的性命，却唯独不能主宰你自己的宿命，你没有退路，不能放弃，因为你身上背负的，远比你看到的，要多得多！”

　　洛天涯对待宋青，如此疾言厉色到近乎无情，这还是头一次。宋青体会不到洛天涯言辞之中的沉痛，却只能感觉到他的恨铁不成钢。

　　良久的沉默，宋青哑声道：“师傅，你是想告诉我，就算你们皆为我而死，我也不要伤心、不能放弃，应该心无旁骛的将这天下都握在我的手中？”

　　洛天涯垂眸不语，宋青冷笑：“可是，若没了你们，这天下关我何事？”

　　洛天涯今日所言，本不当在此时便说与宋青，等时机一到，不必他多言她自然便会明白。但今日宋青对阿丑的态度，再思及他坠涯后她的选择，实在令他担忧不已。

　　当日凌楚宸死去时，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他仍历历在目。纵然此时看她外表好像安然无恙，但伤心之痛远比任何伤身之痛更加耗损元气，她伤在心脉本就元气大损，他怎能再让她经受一次伤心之痛！

　　即便他冒着道破天机的风险只为了给她打下预防，但听到她如此说，他也未免动了真气，不禁加重了语气喝斥道：“青儿，你记住，收复天下，是你肩负之重任，非你一人之所欲！”

　　“这便是我的宿命？”宋青豁然而起，盯着洛天涯厉声道：“可这宿命又是从何而来？这天下能者倍出，这重任凭什么要放在我的肩上？”

　　洛天涯一时无言以对，咬牙回视宋青半晌，才一字字道：“因为，这便是我等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