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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心 ...

  •   周围的光景在迅速倒退,天枢再顾不得魂魄离体的危险,将仅剩无几的真气悉数注入双腿,穿梭于这枝桠丛生的林子里。

      因着一路披荆斩棘,他的脸颊与衣服上已然添了无数道或深或浅的伤口,寒风灌入,如匕首般剜着淋漓血肉。一条歪歪扭扭的暗红血迹在他身后迤逦,烙印在潮湿的泥地里,触目惊心。

      不行!快点儿!再快点儿!

      他的眼皮快贴到了眼珠上,双腿也在不住地打颤,甚至带着他踉跄了好几下,险些深情地拥抱大地,可他仍旧强行催动着真气,整个人像旋转的陀螺般,不敢有丝毫松懈。眼角处渐渐渗出了鲜血,和着冷汗齐齐坠下,明明是轻如无物的东西,却生生将他的下巴拉到了襟口处。

      朦朦胧胧间,细碎而凌乱的马蹄声自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令他险些窒息。他的眼前已是一片血红,可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真气已临近枯竭,却依旧在体内横冲直撞,拖着他向前跃去。

      簌簌声一瞬而过,本就狭窄的山道上突然横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血人,还倏地伸出一截伤痕累累的手,拼命地扒着地,颤巍巍抬起了头……

      “啊!鬼啊!”尖锐而凄厉的叫喊声回荡在群山万壑间,吓得倦鸟也叽哩呱啦地脱林而去,仿佛在与他对唱一般。流坤跌下马去,死死地咬着打颤的牙齿,连腮帮都鼓得发酸。

      甄昙逸手中的缰绳一紧,眉心皱成一团,“唰——”地一声祭出长剑,疾声喝问道:“来者何人?装神弄鬼是何居心?”

      血人似是噎了一下,随即喉咙一滚呕出一大口血来,有气无力道:“是我……”

      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夏苒脸色一白,忙扭过头去,流坤却是在一刹的愣忡后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天枢师……兄?”

      闻言,其余三人面色齐变,静娴利索地下了马,奔至天枢身旁,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却在看清他的面容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七窍正不住地流着血,额前诡异的朱红裂纹一蜿蜒至鼻尖,仿佛一条狰狞的伤口,要将他剖成两半!

      “朝暮诀……到底是怎么回事?”静娴压着那口气,声音虽沉,却已染上几分不忍。

      甄昙逸亦俯下身去,一把抓过他的手便开始为他输送灵气,却是不慎碰到了他腕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伤,天枢登时闷哼了一声,却又立即咬紧了下唇。

      “你也是够了!要逞强也分分时候,还不知招惹了哪门子的倒霉事,劳得甄师兄耗费真气为你疗伤!”流坤抱手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瞅着他,鼻子中呼出的气仿佛都能将他脸上的血吹干。

      天枢握拳猛咳了几声,七窍中涌出的鲜血愈发多了。夏苒转头狠瞪了流坤一眼,一向柔弱的语气也变得刚硬了起来:“你就少说两句吧!天枢师兄要是有个好歹,你头上也得记一笔账!”

      流坤梗着脖子正要反驳,却在触及甄昙逸和静娴不满的目光时,硬生生地缩了缩脑袋,冷哼一声后背过身去,兀自踢着脚下的碎石发泄。

      因着输出了不少真气,甄昙逸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握着天枢的手也微微有了松动。

      天枢费力地掀了掀眼皮,气若游丝道:“师兄莫要白费力气了,真气不一,收效甚微……”

      乾坤浩荡,万物皆具气运。强者如人,生来聪慧,修行自是比他物快上数倍,可所行之路却甚是坎坷,非心坚志远且资质不凡者不能成。弱者如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初诞生于世时尚无意识,便可凭自身躯体收纳天地灵气,可若是活得长久,渡劫化形后,却再不能聚起灵气。

      任何有意识的妖、人,甚至是神,都会产生欲望,污浊应运而生,而灵气是至纯至净之物,容不得半分污浊,正因如此,灵气相较于真气,更有助于修行之人锻体、凝神、疗伤……可除了清心寡欲至极致的修士与神仙,其余人等皆不能化灵气为己用。

      故而,甄昙逸只能用输真气这种简单粗暴的“土方法”为天枢疗伤,现下看来,倒确实是坑人害己——天枢已虚弱到不能将外来的真气转化为自身的真气了,不同根源的两股真气在他体内你争我夺,各不退让,反而让他的伤势雪上加霜。

      见天枢连抬个手都要咳两声,甄昙逸立即明白过来,忙将真气收了回去,皱眉问道:“损自身之寿元而增一时之修为,即便是被悬宸域主改进过,朝暮诀的反噬也没减多少。到底是何人,竟迫得你用了这招?”

      他干涸的嘴皮嗫蠕了几下,却再蹦不出一个字。

      “师兄,还是先治好他吧。”静娴自袖中扯出一张朱砂符咒,运气催动后贴到了天枢眉心的裂纹处。

      柔和的光晕自符咒边缘荡漾开,带着些许暖意,将天枢笼罩在其中。似有清风拂过,像极了嫩芽破土而出的声音,微不可闻,却绽放出无尽的生机。那张咒符瞬间粉碎得干干净净,飘落在每一道伤口上,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天枢从血罐中捞了出来,脱胎换骨般的完好无损。

      甄昙逸看了静娴一眼,诧异道:“春回符……你这是——”

      “救人要紧。”静娴打断道。

      “多谢师兄师姐相助……”还未待甄昙逸再开口,天枢已撑起了身子,勉强地拱手道谢。

      静娴摆了摆手,眸光绕着他转了一圈后方才问道:“何人伤的你?”

      天枢立即肃容回道:“我们被已破茧的魔种跟踪了!”

      “破茧?”佯装漠不关心的流坤听得此话后,迅速挤了过来,脸拉得比腰带还长:“你与他交手啦?”

      天枢瞟了瞟他,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一袭血衣,一切不言而喻。

      破茧的魔种,即灵魂已被魔气蚕食殆尽,肉躯已成魔物容器的人,到了这般田地,除了将其诛杀,再无他法。

      “甄师兄,眼下该如何是好?”夏苒担忧地问道。

      甄昙逸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却始终未发一语。

      时间在此刻仿佛静止了,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只剩下紧张到诡异气氛。

      天枢垂眸想了想,终是开口道:“莫如……我们分道而行吧?”

      四道目光齐齐打到他的身上,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他还带了四五个魔种,若是我们再走一起,目标大不说,给他们送菜也送得太丰盛了些。”

      “荒唐!”流坤大声嚷嚷道:“照你这法子,若是其中有一路被那些魔种找到呢?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

      看着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天枢的唇边挂起了无所谓的微笑,目光却甚是平静,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师弟啊……我还没把话说完,你着什么急呢?既然分开走,便没有让大家送死的道理,我与那些魔种交过手,他们大概会循着我的气息追过来,我单独走一路,引开他们,你们绕个道,照旧去合虚山便是。”

      “不可!你——”流坤呼吸一窒,旋即气急败坏道:“你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岭,我们怎么同沈域主交待?”

      天枢搓着衣角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抬起来,将一缕碎发拨于而后,调笑道:“师弟真诚一些不好么?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怪让人舍不得的……”

      闻言,流坤的脸登时红个底朝天,与天枢那破裳上残留的血渍相得益彰,那张“刀子嘴”也似锈了一般,除了指着他骂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混账话”后,竟再说不出话来。

      天枢不再管他,直接站起身来,向甄昙逸和静娴走去,然后正色道:“此行本就凶险,玉衡师兄的安危更为要紧,还望师兄师姐以大局为重,快作决断!”

      甄昙逸与静娴对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这个法子。

      “万事小心!”甄昙逸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叮嘱道。

      他连忙拱手应下。

      甄昙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翻身上了马,朝其他人说道:“走!”

      静娴皱了皱眉,似还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朝他微微颔了颔首。

      夏苒愣怔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终是捏紧了手心,决然道:“我陪天枢师兄一起!”

      又是一瞬的沉默。

      流坤张了张嘴,不情不愿地说道:“我也——”

      “此行危险,师妹何必呢?”天枢不曾看他一眼,倒是极为认真地劝了夏苒。

      夏苒纠结了一会儿,随后一跺脚,从腰间抽出两张符咒,怯怯地递了过去:“临行前门中师兄塞给我的,说是若遇危险,便撕毁此符,即可传送回天门……这符,这符是师兄从师父那里偷来的,所以我没敢拿出来……”

      流坤盯着那符咒愣了愣,眸光似有一瞬的黯淡,却又别扭地转过身去,将马牵了过来,趾高气昂地嘲讽道:“既然有师妹作陪,想必你也挺乐意的,可别又像方才那样半死不活的,丢脸!”

      天枢扯了扯尚还有些生疼的嘴角:“师弟若是见着与我长得相似的人,记得仔细瞧瞧,可别拿跪我的气势跪了鬼魂,折寿呐……”

      说罢,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提着夏苒就一溜烟跑没影了,留着流坤站在原地,火气只能往肚子里吞。

      许是怕天枢伤势堪堪好转便催动真气又会损及根基,两人疾行大半个时辰后,夏苒便提议休息片刻。

      随手张开一个结界后,夏苒将拾来的柴火点燃,天枢把刚从河里捕来的鱼递给了她。她抬着棍子翻看了一会儿,抬眸望向天枢,颇为诧异道:“就……这样烤?”

      天枢盘腿坐下,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妥?”

      夏苒掐了掐眉心,哭笑不得道:“这五脏六腑都没除,鱼鳞也未剥,烤得再好也下不了口啊……”

      天枢一边拧着衣袖上的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哎,那就都剃了吧,不过只剩那白花花的肉了,怪可惜的……”

      夏苒只觉一头雾水,看了天枢一眼,却见他已然作壁上观起来,于是只好抽出随身携着的短匕,挽起袖子,利落地捣腾起翻白眼的鱼来,随后又将鱼架到临时搭出来的烤架上。

      待焦香味肆意飘散开,钻入腹中勾引着馋虫时,她将烤好的鱼取了下来,笑着递给了天枢:“看起来还不错,师兄尝尝?”

      天枢定定地盯着她,明明嘴角是上扬着的,她却无端地觉得毛骨悚然,心跳猛地慢了半分。

      “师妹啊……”

      “师兄有何吩咐!”她慌忙回道,神情绷得极紧。

      “那么紧张做甚?”天枢失笑,伸手要去接尚还捏在她手心的木棍,冰凉的指尖无意蹭到她的手背,惊得她倏然一缩,木棍与鱼一起跌进跳跃的火焰中,激起火星四溅。

      天枢平静地收回手,站起身来,行至夏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沉如水:“算计我……又是为何?”

      夏苒的脸色由姹紫嫣红变为煞白,贝齿拼命地咬着下唇,削葱般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袖口,却终是失魂落魄地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天枢挑眉道:“一开始,你可信?”

      她猛然抬头,眸光阴狠:“你骗我?”

      天枢淡淡地望着她,毫不留情地讥讽道:“骗你?犯不着,我不过是当耍了场猴戏罢了。”

      “你——”夏苒不禁语塞,单纯柔和的皮囊撕开,余下的只有因事情败露而恼羞成怒的扭曲:“若非我棋差一着,还容得你大言不惭?”

      天枢轻蔑地回道:“你当自己是下棋之人,却怎知自己只是这棋盘上的一子?若我是曾桡,怎会蠢到将自己曾经在对方面前展露过的移形换影再换人展露一次?那岂不是把‘我是幕后主使’这六字明目张胆地亮出来了么?”

      夏苒似乎恍惚了一瞬,旋即欲盖弥彰道:“不,不会的!他不会的……”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天枢怜悯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给过你机会的,那块糕点里,加了什么你最清楚,我本想着,你会阻止我吃下去,可是夏苒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路的不适,魂魄险些离体,不过是那块糕点里加的料在作妖罢了,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可他想赌一把,赌同门三年的情义,是否能换浪子回首。

      而结果,残忍而鲜明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失望?哈哈哈,失望……”夏苒摊开手心,头垂得极低,又笑又哭,跟个疯子一样,声音却颤抖得可怕:“凭什么?凭什么我做不了亲传弟子?凭什么我就得在那群人面前低三下四摇尾乞怜?我不想做废物,我不想跟你一样活在别人的嘲笑中!我不过……是在靠自己罢了……我没错!我没错!”

      突然,她骤然抬起了头,充满戾气的笑还残留在嘴角,被红血丝困于眸中的杀意悉数迸射。她抄起手边的短匕,跌跌撞撞地朝天枢刺去,阴狠凄厉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你去死,去死!”

      天枢冷眼看着她,闪身一避,正欲施法夺下她的短匕,身体却猛然一震,登时瘫坐在地,真气顷刻间溃散而去。

      他娘的!这蠢货又干了什么鸟事?

      身体像是背了几座大山似的沉重,压得他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趴在地上恨恨地暗骂道。

      冷冰冰的匕首贴到了他的脸上,还肆无忌惮地上下游走了一遍,泛着的寒光如细针般扎着他的眼睛,夏苒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里,却又是另一番心惊胆战。

      “师兄啊,鱼没了,不代表药没了,你眼下吐纳的,都是你的自以为是。”

      “你不该回来的……被魔种杀了多好,以身证道的美名,总比废物的称号强些……”

      “你说,我把你杀了,再在你的尸首上撒上这熔尸粉,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回去后就说你被魔种凌虐至死,让他们可怜可怜你,这法子好不好?”

      天枢艰难地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本想冲她翻个白眼,却到底只能勉强地掀了掀眼皮,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嘴皮颤了半晌才憋出一个冷笑:“逼我用你给我的符咒逃命?夏苒啊夏苒,你自己傻不代表我也跟你一样傻,曾桡那瘪三在那一头守株待兔吧?你要真有能耐就杀了我,唧唧歪歪个什么劲儿?”

      贴在他脸上的白刃一顿,瞬间便在他的侧颊处留了一道口子,明晃晃地挂在那张历经几番折腾已是不堪入目的脸上,当真是应了那句“万绿丛中一点红”。

      而此时此刻天枢再顾不得自己邋遢到了何等程度,他借着疼痛带来的短暂清醒自地上一跃而起,眨眼间便闪至十里开外,然后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无碍后,便两眼一闭,双脚一蹬,如断线的风筝般跌落在地。

      确切的说,是躯体跌落在地,而魂魄依旧浮于半空,神情中既有着司空见惯的淡然,也带着自怜自艾的凄凉,口中还絮絮叨叨着从杂话本子上看来的酸诗:“比人心,山未险……”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眼见着日暮黄昏将过,天枢的魂魄还是没有一丝要归体的征兆,自望不见尽头的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声虎啸猿啼,似在预示着什么危险的讯息,白日里尚还敢在风中搔首弄姿的花花草草皆吓得瑟瑟发抖,目所能及,没有一星半点的灯火,只有裹挟着寒意的疾风,动摇着他心中的烛光。

      若是肉躯被哪只山林野兽叼着跑了,那他就真的成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了!

      思及此,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琢磨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去附近走一圈碰碰运气——没有运气也行,别让他亲眼看见自己被那些眼冒绿光的畜牲撕成碎片吞入肚中就成……

      他会做噩梦的!

      天枢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走了半天,终于到了一块较为空旷的地方。夜幕辽阔,繁星缀满,不染一丝尘寰,月色如洗,照得漫山的流萤也黯淡不少。另一面繁茂的林中,极轻的脚步声清晰无比地传来,没有惊扰这满眼的景致,却是令天枢警惕地望了过去。

      一抹云遮蔽了半丈星辉,周遭似是在弹指间暗了下去,可那一袭翩然而至的青裳,宛如将这世间的风华收敛其中,不露半分,却又在不经意间留下痕迹,惹尽红尘。衬得眉眼清隽疏朗的墨发几乎与暗夜融在一起,翻飞在风中的纯白发带也锁不住那样的凛然。

      天枢愣愣地看着他,他也淡漠地看着天枢。

      突然,天枢一个健步窜到他跟前,拉起他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这位道友!相逢即是有缘,救我一命,我以身相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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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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