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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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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多雾,所有人等得令而去,大堂空荡荡地十分寂静,雨意竟似弥漫进来,赵瑜这才觉得胸腹间澄澄生疼,情知湿气入骨旧患发作。她眼前发黑,但如此紧要关头,岂能倒下了之。一时间起立不得,只好闭目养神,内堂有细碎脚步向外走来,她沉声道,“锦心,将王爷上次送的山参拿来。”锦心嘴里答应,脚下未动。赵瑜睁眼,见她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不觉笑喝,“快去。”锦心这才去了,稍后复有人走近,赵瑜以为仍是她,“先放着,让安福找两个百姓,抬我去城头。”安福是衙府里应门的僮子。许久未闻答复,赵瑜睁眼一看,却见赵益蹲在椅边,半俯在地摆出背人的姿势。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她凝眉问道,“你怎么不守军令?”赵益回首一笑,“当着众人面,我何必与主帅顶撞?然则身为监军,岂有脱逃之理?”赵瑜默然,许久缓缓道,“那也不必王爷亲自背负臣下,叫为臣的如何担当?”赵益解释,“百姓勇武者已上城头,其他都躲了起来,也找不到人。再者情势紧急,你何苦扭捏?”
说话间外头又进来一人,衣履风流,正是杨昊。赵益诧异,“你怎么没走?”杨昊微笑,“知县好大的胆量,打算以三千民勇迎战数万乱军,你我既逢盛况,岂能不参与其间?”赵瑜不想连累两人,没料到他们却不约而同选择留下,又听杨昊说,“我已叫护卫去守城,不如我们也去探望一番?”赵瑜颌首,先将此次动乱释于两人。
原来驻蜀州的大军哗变了,信使只知指挥使夏锦航砍杀同僚,胁迫全军造反。乱军挟卷乱民,沿路攻城掠池,春季无粮的饥民甚多,反正都是没有活路,不如趁乱淘口饭吃,势如破竹,转眼间到了青城。信使向赵瑜偷偷学说夏锦航的大逆不道话,“点检可做天子,我等有何不可?”好个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赵瑜嘿然,此语却没说给两人听。川蜀历次变乱,青城均在其间,百姓早已不胜其扰。自她到任后,把官竹借给百姓建屋定居,又借粮给民鼓励农耕,听说乱军围城,大胆的全去了护城。青城地势险要,山道狭窄,守易攻难,因此守军只有千余人,加上百姓、与赵益同来的护卫,总数计有三千。而探子回报,乱军势众,约有五六万众。双方兵力如此悬殊,对守城赵瑜也没甚么把握,然而看赵益与杨昊是定然不走的了。一时间想不到万全之策,她生性豁达,心道人皆有一死,各由天命罢。
当下由小纪背着赵瑜,锦心拿丝帕裹了头也跟了去,安福手提灯火,五人向城头而去。长街无尽,远远传来更声,交四更了,夜空于黝黑中透出暗红,雨雾沾在发间眉上,凝成小小的水珠。赵益担心赵瑜身体,后者悄无声息,仿佛已沉入深眠,只在小纪没走稳时才睁开眼。见赵益关切的目光,她嘴角微扬示意无妨。笑意虽微,赵益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生出安心来,那风拂在脸上,竟已有些春天的味道。杨昊初逢大战,突然想起前朝北伐时一场围城,三千军士被困两月,粮尽时只能啃草根充饥,最后领军将领出奇谋才退敌。造化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与那位将军的女儿共处围城,且看她如何解此困局。小纪虽负着个人,却觉背上轻飘飘的无甚份量,脚下也不迟滞。他偷偷感慨,可怜见的姑娘,难不成八字不合,从她遇着王爷,两人前后被困两次,多次死里逃生。如今又被困青城,到底是命还是运?锦心又是另一番感受,她也曾读过几册书,也知天地有大美,毕竟纸上文章。等出了京都,舟车劳顿,路迢水长,赵瑜虽然寡言少语,但或有指点,竟让她有豁然之感,原来世间事亦可如此想来。不过短短两月,小侍女锦心俨然县衙管家。僮儿安福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少年,就算没有烛火,也行走无碍。他边走边趁机打量大人们,美貌的王爷,一时欢喜得面似芙蓉,一时皱眉若吞黄连。潇洒的学士,或挥拳作势击打何物,或默念有辞。相形之下,还是自家大人沉静端方。不过也是奇人一枚,恶起来举刀杀人,好起来又解黎民之苦,害得自己一会怕一会又想亲近。可惜大人身子骨弱,被人扶着上任,在狱中又着了寒,十天里倒有八九天在生病,衙里没有一日不飘药香。
他正在胡思乱想,不妨赵瑜向他一招手,关照道,“一会上了城墙,切记站在我后面。”安福虽然不解其意,连忙点头应了,美貌王爷插嘴道,“你放心,我们这么多人,怎么护不得个孩子。”赵大人向王爷扫了眼,王爷回以一笑。锦心心头猛震,但觉这眼波似嗔带嘲,倒像对极亲近的人的戏谑,由不得脚步慢了下来。杨昊催促道,“安福,你怎么站着不动?快走在前面引路。”安福红着脸加快,心中犹在想,王爷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满山遍野的桃花一齐开放了,叫人恨不得多看两眼。
见王爷到来,城上众人行礼,山呼传出半里。赵益含笑示意免礼,同赵瑜、杨昊上城头观望。方当站定,一枝冷箭歪歪扭扭射来,幸好赵益眼明闪得快,头急侧让过去了。他低声骂道,“下马威啊。”再看山下一片火把的汪洋,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队伍延绵数里,将青城县围得犹如铁桶般。眼见为实,赵益暗地倒抽口冷气,看赵瑜的面色,却无惊无怖,安详如同元宵观灯。他自感不能让她看低,硬着头皮笑道,“顾守和大军到处,必将这些人扫荡一清,我们不必担忧。”
语声方落,下面火把晃动,城上不知下面要做什么,顷刻后顿时明白。只见乱军将十几名被缚之人拖至城墙近处,众箭齐发,将那些人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惨号凄厉。城上人知道他们是被派出向大军求援的突围者,没想到竟如此之快落入敌手。又有人出来喊叫招降,说速速开城归顺,否则破城日便是屠城日,所说的话大逆不道,“贼赵掠我川蜀府房,如今富者益富,贫者无立锥之地,我川蜀儿女何不奋力一搏取富贵?”
话语煽动,城内百姓与城外本是同声同气,不免有人心想,说得也是,不如趁乱捞取一票,从此躲去别处过富贵日子,岂不是好。又有忠厚老成之人不想取不义之财,生恐内外交困大难到来,立生悔意,懊恼不如留在家中,如今不如早点离去安置好自家家小。
赵瑜向身边低声吩咐,召来一小队人。赵益暗奇,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不知派何用处?再来人送上强弓翎箭,赵瑜提在手中,示意赵益等人站得远些,又让人用火把将她站立之处照得更亮。说话间就有箭纷纷向她那边射去,赵瑜用弓弦左拨右打,伺空挽弓架箭向方才喊叫最响之处狠狠射了连珠三箭。她箭法如神,顿时下面火把群乱了阵脚,向后退有半射之地。城墙上这小队人马扯开嗓子齐声喊话,无非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何苦为他人富贵枉送自己性命,不如回家好好过活。有父母子女者,更不该以身涉险,免得家人守望,孤苦无依。
人心原是风车转,城上城下人马见赵瑜身弱似柳,然而傲视之态气概万千,心生爱慕、恐惧者竟一般多,城内人想到她的诸般好处,咬牙道绝不能负了赵大人对百姓的一片厚意。而且城下乱军不知何因,缓缓后退若干距离,看来不像发动攻击的样子。
赵益松了口气,过去和赵瑜搭话,“没想到你箭法如故,害我担心一场!生怕你…”他怕箭若如飞至半程就落空,对以往英勇的赵瑜,岂不是大大的打击。赵瑜不及理会,只管嘱咐带兵的虞候小心对方夜里偷袭。说完环顾四周兵士百姓,她武艺过人,与她目光相接者,在这锐眼扫视下竟不敢对望,唯心悦诚服尔。她这才收回目光,匆匆向城下行去。赵益追去,眼看身边人稀,又笑赞道,“我的好二郎,你就是天生的武曲星。”语音未落,赵瑜闷咳一声,立定慢慢弯下腰来。赵益上前掺扶,急问,“怎么啦?”眼尖的小纪尖声叫道,“血!”赵益低头,赵瑜衣襟上鲜红点点,伤敌亦伤己,使力之后她吐血了。急切间他眼前突黑,双腿发软,不声不响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