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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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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那新开了一家刺青店。师傅姓任,是个年轻人,手下有个打杂的伙计,任师傅管他叫阿罗。
有生意接生意,没生意画画看书,朝九晚五,作息规律,妥妥的五好青年。
偶尔有人会说闲话:俗话说的好,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这俩肯定是变态。
这闲话是对门饊子店老板说的。每天雷打不动二两酒,再加上对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实践,追求生活质量讲究事事顺心而为的饊子店老板不过三十来岁,就修成了在世弥勒佛,头顶锃光瓦亮,“孕肚”已有七月。
胡扯,俞清想,目测无不良嗜好就是变态?老板肯定是馓子吃多了,哥哥讲过:真正的变态从来都是披着温文尔雅的皮,行着禽兽都唾弃的事。不过馓子店老板这么说,可能只是为了挽回自家媳妇儿不断飘向对面的目光。
毕竟自任师傅还有那个叫阿罗的伙计来了以后,就不断有人去问关于刺青的事,一时间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当然了其中女性居多,目的在不在文身上,俞清就不知道了。
但是后来,俞清觉得,任师傅可能真是个不简单的人。
那天放学时间略微有点晚,出完黑板报以后,天都快黑了,为了能不让爷爷奶奶等她一起吃晚饭,俞清决定冒险从老屋抄近路。
就在俞清快跑过老屋的时候,突然有咔嚓一声响,好像是什么坚硬东西被折断的声音。她扭头看了一眼,散开的篱笆间隙隐约露出一个人影,手里有个铁锹,弯腰在挖着什么。天快黑了,俞清也就没多想,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俞清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去买饊子,对面那家刺青店里,任师傅背对着门,在翻一本书看,那个背影,可不就是他么。
自此俞清就觉得他不简单了,能跑到老屋去挖东西的人十有八九,就不会是个多好的人。
俞清不喜欢老屋,也不喜欢接触老屋的人。
那老屋在后街,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住,平时也没有什么亲戚去看他。老屋外面爬了一圈刺玫,开着淡粉色的花,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枝繁叶茂,夏秋两季里果子没断过,老爷子人和气,时常有孩子跑去玩,玩累了摘个果子喝口水,要是赶上了也能和老爷子一起嚼个花生米,吃块绿豆糕,在后街算是个热闹的屋子。
听起来挺好的,有吃有玩还不挨骂,小孩都喜欢。
但是俞清不喜欢老屋,很不喜欢,尤其是老屋东墙上开的那扇小窗子,那么黑那么小,只要看见它,俞清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整个人揪成一团。老爷子人很和气,但是俞清一直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来的月牙样比那扇小窗户还要让她难受。所以她玩归玩,从来都不肯靠近老屋一步,就算非得路过,也会一路小跑过去。
老屋这么不讨她喜欢,跑老屋去挖东西的人,自然也得不了俞清的喜欢。
第二次见任师傅,是在万泉河岸上,当时俞清正跟着奶奶一起挖蒲公英。
黄昏的时候,河边风很凉,带着鱼腥味儿的风吹着吹着,干草垛底下就会有白天露不了头的红蘑菇钻出来。红艳艳的蘑菇,自然是有毒的,人畜皆不可食用,但是拿来药苍蝇效果顶顶好。夏天蚊虫多,嗡嗡的飞着扰得人连个午觉都睡不好,家里要是放些毒蘑菇能换不少清静。
就在扒拉着干草找蘑菇的时候,俞清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那视线太炽热,比强光灯还要让人难受,以至她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任师傅就站在河岸上,一双眼直直的盯着俞清。俞清心里憋着气,也盯着他,不眨眼的盯着。过了好久,可能是任师傅终于意识到这样不太好,世间还有种东西叫礼貌,尴尬的对俞清笑了笑,坐在岸边开始翻一本书。
说是书也不太恰当,哪本书的纸有那么厚啊,软软的,看起来跟作坊里磨了无数次的小羊皮一样。
俞清翻了半天没找到红蘑菇,就专心致志的铲蒲公英,没一会儿,奶奶那边就有了动静。
“俞清,把那个小布袋拿过来,装两把干草。”
“欸,晓得了。”
奶奶在草堆里找到一窝野鸭蛋,喊俞清过去。俞清跑了两步,回头看看,任师傅还是在翻那本书,不过这会儿翻的极快,也不知是在找些什么东西。
“这窝野鸭蛋估摸有七八个。拿三个就够多了,俞清啊,你再去摘张麻叶,我垫着手拿,别让这窝沾了人气,人气臭,一沾上,老鸭就不要这窝蛋了。”
俞清摘麻叶的时候,又看见任师傅了。这次他没翻书,蹲在河沿,伸手不知道在捞什么。
怎么哪边都有他?
俞清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又忍不住踮脚去看。
这次任师傅是在捞河蚌。
万泉河里的河蚌极肥嫩,捞起来放在清水里,洒把盐,再扔把老铁剪刀,等河蚌吐干净泥了,就算只是清蒸,都甜的很。
野鸭蛋加了香椿叶炒,鲜的能让人咬掉舌头,馋的俞清多喝了两碗粥。
“哎呦,你这个女娃娃,见到好吃的就非得吃个够啊,这个时候的野鸭蛋多着哩,你别撑坏了肚子,明天放学了,还让你奶奶带你去找。”
爷爷磕了磕烟枪,看着孙女吃的这么欢快,脸上的皱纹慢慢拧成了朵花。
“俞清,河边的好东西多着咧,面条菜,荠荠菜,帽帽檐,都是好吃的不得了的菜,但是啊,你一个人可不许偷偷跑去玩,跟着大孩子也不行,要是不听话,我可不只要打你,还要扣掉你的口粮。”
两位老人护眼珠子一样护着俞清,在他们看来但凡是沾了水的地方都邪性,俞清这样的小孩是绝对不能自个儿去的,河水再清,鱼再肥,哪年不送走几个小孩呢?
爷爷的胡子,和烟枪上的缺口一样多,脸上的皱纹,和烟枪上的裂缝一样多、年岁一样的老。
俞清想着从前学过的诗,又喝了半碗粥,终于吃饱了。
“轰隆——”
夏天的雨来的太突然,明晃晃挂着大太阳的天,刚炸响了一个雷就开始稀里哗啦的往下泼水。
俞清跑到街上的时候,雨大的已经看不清路了。
她小心的靠在关了的店门上,抱着胳膊,不让溅起的雨水落在自己身上。屋檐很窄,不过躲雨已经够了,背后的门似乎有温度,暖和的很,一点没有雨季里其它家物什的潮湿冰冷。
挺好的,俞清长出了一口气,慢慢蹲了下来。
有点饿,不过爷爷应该快过来了吧。
这么大的雨,爷爷腿脚不太利索,不知道会不会摔到哪;也不知道缸里的鱼会不会蹦出来。
俞清胡乱想着,又往后缩缩,想从门板上沾些热气,靠的也更用力了。
于是门突然开的时候,几乎贴在门板上的俞清直接摔在了地上。脑袋磕的狠了,头有点晕,恍惚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俞清只觉得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低头瞅着她,屋里很暗,晕乎乎的俞清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脸,只隐约见他怀里揣着一把园艺铲,手里还撑着把伞。
这人......似乎是任师傅。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任师傅已经绕过俞清出去了,伞在大雨里看不清颜色,不过花纹看起来很像叶子,各种各样的叶子。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还出去?
俞清麻溜的爬起来拍打沾衣服上的土,那个叫阿罗的伙计在屋里坐着,见了俞清只是笑笑。
外面雨下的太大,落在地上擂鼓一样的响,天色又暗,俞清也不好意思进去就靠在门框上等爷爷来接她。
门角有一个塑料小花,大约是从哪个头绳上掉下来的。俞清想,要是小姑娘发现头绳坏了,会委屈哭吧?
“俞清?俞——清——?”
“爷爷,我在这呢——”刚听到爷爷的声音,俞清就蹦了起来,大声应着。
街上蓄了不浅的水,爷爷一路举着花伞挽着裤脚淌水过来,见了俞清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先摸摸她衣服看湿了没。
“爷爷,我躲的早,没淋得多少雨呢。”小女娃嘻嘻的笑着,搂着爷爷胳膊撒娇。
爷俩临走前,一起朝着守店的阿罗点了点头,算是谢过店家给了雨天的歇脚处。
“俞清,你慢点,怎么老是跑呢,女娃娃跑太快不好,爷爷老喽,赶不上。”
“你慢慢走,不要老是跑,跑来跑去的,后面又没有人追你,急个啥啊。”
俞清没吭声,放慢了脚步拽着爷爷衣角,俩人趟着水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
风大,那扇门咣的一声就关上了,隔了老远俞清也听的清清楚楚。
有点冷,俞清攥紧了手,快到家了。
“俞清,你奶奶煮了姜汤,待会儿喝一碗去,祛祛寒气,柜子里有红糖,想吃了就加点。”
“回去了擦擦头发就去啊,不赶紧喝就凉了,晚上的姜赛砒霜,等天一黑就别喝了,燥热,要不然你又该魇着了。”
“欸,晓得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必早起上课,俞清就玩的久了些,想好好睡个懒觉。没成想天刚亮的时候,就被树上的鸟吵醒了。
她瞪着惺忪睡眼蹲在树底下刷着牙,随手捡了个小石头扔过去,打得那鸟扑腾几下,安分没一会儿,又开始啾啾啾的叫。
等漱了嘴,俞清又扔了几块小石头,这次估计是打中了,小鸟扑棱扑棱从树上飞到屋檐上,伸伸腿,又开始叫。
“啾啾啾,啾啾——”
俞清磨的没了脾气,就搬了个凳子坐门槛上写作业。
写着写着烦了,就扔俩石头,那鸟扑棱扑棱翅膀再接着叫,俞清继续写。
“俞清,吃饭了,把手洗干净。”
厨房里铲子磕着勺子,锅盖碰着盘子,叽里咣当一阵响。
俞清使劲嚼着碗里的饭,心里琢磨该怎样开口去街里一趟。
“奶奶,我想吃饊子。”
“成,待会儿让你爷爷给你五块钱,买完就回来,别在外边玩,当心被人贩子拐了卖到山沟沟去。”
俞清连声应了,却并没有听话,而是拿着钱先跑去杂货店买了根冰棍,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然后才慢吞吞的走到饊子店。
街上有几个小孩在跳皮筋,抓石子。
俞清不会玩,坐在一边看着,看着看着眼睛就飘去刺青店了。
刺青店今天的生意怪冷清的,门口搁了一把铲子,沾了不少黑土。
任师傅去挖什么了?那么大的雨,不会生病吗?俞清把冰棍咬的咔嚓咔嚓响,心里不停的犯嘀咕。
俞清抬头看,屋檐下挂着把滴水的伞。
这伞是淡紫色的底,伞面铺满碎叶子样的花纹。
我也想要一把这样的伞,俞清想,这伞真好看。
俞清咬着冰棍,称了半斤饊子,心想自己得赶紧回去,不然奶奶该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