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曲风荷

83、糊涂皇帝梦魇缠身

　　小黄门迟疑了一会儿，看向沈无定：“都指挥使大人……”

　　沈无定闻言颔首，抬脚往宫墙根处走。江慎初跟着他的步子，落后两步，有些微失神。

　　沈无定停了下来，背着手看向江慎初，下巴微微抬起，确然有几分都指挥使的气度：“江大人是有什么话要说？”

　　江慎初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沈无定，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沈无定面露疑惑之色：“江大人，我变了吗？”

　　他顿了顿，露出个笑，桃花眼微微上挑，是一身威严官服也压不住的风流气，“不，江大人，我没有变，我一直就是这样，是你认错我了。”

　　江慎初猝不及防地听到这话，忙别过头去，不再看沈无定。巍巍宫墙，上头顶着碧空如洗。

　　“都四年了，江大人，你是准备放下当年的事情？”沈无定笑着道，“我以为你会记恨我一辈子呢。”

　　江慎初垂下了眼：“师哥，我问过你这个问题，现在再问你一次，你给我个答案吧。当初，你为什么要把薛菀的事情告诉魏景韫？”

　　沈无定抬头看天，半眯了眼睛，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你不会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吧？忘忧蛊、先帝的死，还有那数百条无辜的人命，观自在、我、魏景韫还有官家都有责任。顾长怀从来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等江相公一致仕，朝中再也没有能够制衡他的人，到时候，不论是想为新政扫清障碍，还是想还百姓一个公道，他都一定会对我们动手。”

　　“我们确实是该死，可活得好好的人，怎么会想死呢？我既然知道他的把柄，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你看现在的我，冠冕加身，荣耀满座，多么风光，我一点都不后悔当初做了这件事，从来没有后悔过。”

　　沈无定从头到尾都在笑，可这笑容里头仿佛淬了毒，江慎初起先是愤怒，可到了此刻，除了心底一片冰凉之外，却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江慎初定定地看着沈无定的眼睛：“在渝州那日，我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我问你，我那天有没有说过什么事，你说没有。”

　　“我骗你的。”沈无定的声音很轻，却犹如一记重拳落到江慎初的身上，“我从来就没有信过观自在，自然会想法子给自己留个后路。”

　　江慎初努力地挤出了个笑，起初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轻笑，可他慢慢地扬起嘴角，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痛快极了。

　　他道：“说到底，如今的局面，都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怪我自己怯懦，以酒解愁，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事情。怪我自己太蠢，叫了你十年师哥，却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今日打扰都指挥使大人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了，告辞。”

　　沈无定从容颔首：“江大人是该走了，别让官家等急了。”

　　江慎初低下头，转身就走。他步子迈得很快，这样子，更像是落荒而逃。

　　其实很多事情也不是无迹可寻，只是江慎初从来不愿意多想罢了。直到出了薛木青的事情——他一直在追查，究竟魏景韫是从哪里得知薛木青的下落，还能找到个青城书院的学生来做靶子？

　　万万没想到，最后查到的人是沈无定。

　　他一下就想起了在渝州的那日，答案昭然若揭，可江慎初不愿意相信。他立刻跑去找沈无定，却在沈府门口等了沈无定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等到沈家的大门打开。

　　江慎初还记得，那晚的月色正好，沈家种的那棵西府海棠刚开了第一树花。

　　他看着这样的沈无定，为自己不值，更为江月度不值。

　　江月度伤好之后，说什么也不愿意留在汴京，江一沉无奈，只能让江月度跟着柳梢和阿姅一起离开。

　　江月度在离开汴京后一个月，便和柳梢他们分开了。后来，她去了居庸关，开了个酒楼，只做苏帮菜，每道菜品的价格极高，分量又极少，在居庸关这种半边城门连着黄沙的地方，生意也极差。若不是靠着江慎初每月给她的接济，她这酒楼早就得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

　　但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过往的一切，随着生死边缘走过一个来回，都变得能够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了。

　　包括沈无定。

　　“都指挥使大人。”有小黄门叫了沈无定一声。

　　沈无定看向说话的人，他竟不知自己在这处宫墙根上站了多久，还是那个小黄门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叫了他一声。

　　威风八面的都指挥使大人怎么会失神这么长时间？是了，刚刚同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京兆尹江大人呐，当年二人可是好友，却不知……为何反目。

　　世事无常，当真弄人。

　　庆历帝在紫宸殿等着江慎初，江慎初一进来，他便递了个眼神给身边侍候笔墨的小黄门，小黄门躬身退出了紫宸殿，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慎初压下心中沸腾翻滚的情绪，向庆历帝拱手行礼：“官家。”

　　庆历帝走下来，扶起江慎初，叹了口气：“江终，你现在还玩蹴鞠吗？”

　　江慎初不明白庆历帝为什么忽然问他这个问题，不由得一笑：“早就没有了，不仅是蹴鞠，马球、捶丸这些都不玩了。现在得了空，只去瓦舍里看戏。”

　　庆历帝也笑了，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中，他的目光落在从紫宸殿紧闭的门窗中透进来的光斑上，半晌才道：“朕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马球场上，你当时还把朕的鼻子给打了一下，差点见血。”

　　江慎初嘴角抽抽：“官家还记得？臣当时年少，做了不少混账事，这……也算是其中一件，臣现在给官家赔个不是，官家可莫要生臣的气。”

　　庆历帝摇摇头：“这倒不必，你也算自食其果。玉枝不就是在那时候看上了你，最后害得你被丢到了千里之外去当知县。”

　　江慎初觉着有几分尴尬，也只能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想想，也只能说一句凡事皆有因果。”

　　玉枝公主当年也荒唐过，瞎了眼看上了江慎初，跟在江慎初后面追了许久。可后来，玉枝公主好不容易开了窍，和顾珩之互相表明了心意，却又遇到顾长怀被贬，顾珩之随着顾长怀一同去了庆州。

　　庆历帝不喜顾珩之，三年国丧一过，就想着要替玉枝公主招驸马。玉枝公主性子又犟又拧，直接跑去了先帝的皇陵，说是要为先帝守孝。百善孝为先，这下，庆历帝也没了办法。

　　庆历帝叹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了几分：“是啊，凡事必有因果。江终，满朝文武里，我能信的就只有一个你了。”

　　江慎初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寒而栗，他看向庆历帝：“官家这话说得倒让臣惶恐了，满朝文武都在为官家、为天下殚精竭虑，官家大可信任。”

　　庆历帝露出刻薄的冷笑：“信任谁，魏景韫，还是顾长怀？呵，朕两个都不信任。”

　　庆历帝对顾长怀的忌惮，江慎初早就看出来了，但没想到，对魏景韫，他也是同样。

　　庆历帝揉了揉眉心：“江终，朕现在遇上了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只能问问你了。”

　　江慎初拱手一揖：“愿为官家分忧。”铺垫了那么多往日的情分，他终于开始说正事了。

　　庆历帝道：“朕这半个月来，夜夜都在做噩梦。”

　　“官家梦到了什么？”江慎初问。

　　庆历帝脸色一沉：“官家。”庆历帝口中的官家，是先帝。

　　当年先帝病重，将要咽气时，却被观自在以忘忧蛊变成活死人，靠吸食活人血肉为生。观自在能以铃铛控制先帝，还曾带着先帝赴了宫宴。后来，上元节生变，官家的秘密被玉枝公主捅破，吓坏了一个政事堂，还是顾长怀力排众议，帮助阿姅将已经早就变成了个怪物的先帝火化。

　　不为外人所知的就是，葬入帝陵的先帝并没有遗骸，只在棺椁里放了一套冠冕。

　　帝王丧葬讲究的是事死如生，他们修建规制宏大的帝陵，希望死后仍旧能够统治这浩荡河山。可先帝空有一座空荡荡的帝陵，却没有遗体。

　　哪怕就只因这一件事，庆历帝都不得不忌惮顾长怀，他会害怕，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顾长怀也把他的遗体用一把火烧掉。庆历帝相信，这样的灵魂，既不能飞升，也不能入轮回道，将永生永世漂泊在天地之间，直至消失。

　　所以当他梦到了官家的时候，他害怕极了，他不敢将忘忧蛊的事情再说出去，可知道忘忧蛊一事的人，除了江慎初外，他一个都不相信，包括沈无定。

　　“江终，你能想个办法帮帮我吗，我不想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官家！”庆历帝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狂躁。

　　他抓住了江慎初的手臂，连帝王的自称都落下了。

　　江慎初耐心地道：“官家些许是有些心神不宁，不知请宫中的御医看过了没有？”

　　庆历帝一张年轻的脸都灰败了几分，他松开了江慎初的手，因为他失望地发现，江慎初也不相信他，江慎初也帮不了他。

　　“你……你和他们一样。你们肯定从来没有连续半个月，在梦里看到过同一个人。更可怕的是，你不是每天做一个重复的梦，这个梦，它一直在继续。不论我什么时候醒过来再睡过去，梦里的事情都会接着发生，你们永远都不知道这有多可怕，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官家！”

　　江慎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紫宸殿，等到他头重脚轻地回到京兆府衙门的时候，却接到了钦天监关于黄河伏秋大汛的预警。

　　渭州连续下了十多天的大雨，水位上涨得厉害，今年黄河的堤坝不稳，若是黄河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魏景韫已经匆匆赶往政事堂议事，顺便也派人通知了江慎初一同去。江慎初听到这个消息，瞬间就将官家那做噩梦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就这么芝麻大小的事情，能比得上黄河决口造成的危害的十分之一吗？

　　可很久以后，江慎初再回想起这件事，却发现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年轻，还没看明白庆历帝其人，最终，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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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痛苦地赶稿子，祝大家周末快乐，周末我一定会早早更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