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羽劫》细语

2、第 2 章

　　紫夜公子回到明月堡的时候，距天亮不到两个时辰了。
　　整个明月堡便是在前朝的大内宫址上改建而来，除了将大门和围墙进行重重加固，设上了无数的防御机关，其余就是不断地改建，比如将原来单层的大殿和宫闱不断加高，加成五层六层七层……以至于鳞次栉比，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大堆华丽的杂乱堆积物。而身在明月堡中，显然又如同到了一个不同于外面的世界。
　　有的侍女和仆人甚至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偌大纵深的明月堡，在这里无疑可以享用到比外面更加可靠的安全保障，所以很多人宁愿选择这种类似于寄居蟹的生存方式，一生依附在堡中。
　　明月堡的堡主就是这个封闭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他的一句话就是明月堡的规矩，这种至高的权力是从初代月氏祖先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对于所有的堡民来说，堡主的威严就像是一座山，而对于月氏直系来说，那正是权力带来的无上快感，为此，明月堡中不乏汹涌残酷的权力斗争。
　　说是可惜，也可以说是幸运，紫夜公子一向被摒弃在权力圈之外，他的居所反应了他的地位——一个临近膳工坊、半个小院改成的独居，每天三餐之时，美味的食物香气就会飘过简陋的院墙，传到公子读书起居的地方。

　　这就决定了于吃方面，紫夜公子是决计不会发愁的。因为公子自学了医术，使得膳工们免去了看大夫的麻烦，所以凡有珍馐美味，公子往往是头一个品尝的人。如果只看着院子上空四角的天空过日子，那么他的一生同样可以这样很平凡甚至稍稍惬意地尝着美食度过。

　　带着月氏特有的玉牌，紫夜公子顺利回到了寓所。书童早已自行归来，正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看样子他真是心安理得，公子摇摇头，将头巾解下，要小睡一会儿。这时书童梦呓，带着哭腔嘟囔：“公子……你回来……别走……”嘟囔着翻了个身，继续大睡。
　　其实书童也是名孤儿，从小就跟在公子身边，形同手足，离开公子他也是心中悲哀吧？只是如今险恶世道，为了保命，普通的情谊又能顾到多少呢？
　　公子轻叹，走进里屋，和衣躺在床上，心绪如同夜空，虚无茫然。

　　第二天是他要去给明月堡主的小公子月礼做伴读的日子。堡主一共有三名儿子，月礼年纪最小，十五岁，因为身体虚弱多病，从来就没有踏出过明月堡一步，更进一步说，他甚至连明月堡的前殿都没有来过，但是这个小儿子却是堡主最疼爱的，据说他的母亲是堡主曾经最爱的妾的缘故，说是曾经，因为这位夫人早在很多年前就病故了。

　　礼公子的私阁距离紫夜公子的住所，足足要走半个时辰的路程。而来到礼公子的静思阁，一眼就能看出堡主是多么宠爱这个儿子。
　　清冽的人造溪流在花海间蜿蜒，一道优美低矮的长拱桥横切在水面上，大片珍稀的奇花不分四季盛开，就连浅浅的碧溪里也簇拥着从南方移植而来的大片睡莲，而那据说是耗费最高的静思阁则完全采用遥远西洋的风格，穹窿拱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因为很多廊柱结构都装饰了光洁玉璧的缘故。

　　紫夜公子从拱桥上走下来，踏着小路前行。这时惊喜稚嫩的声音从花海中传来：
　　“紫夜哥哥你来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飞奔出来，一头投入紫夜公子的怀里。他抬起头来，阳光下是一张无比清灵妩媚的小脸，满脸笑容，正是月礼小公子。他比紫夜公子小了七岁，足足矮了一头多，个头只到紫夜公子的前胸。
　　紫夜公子和蔼地笑道：“阿礼，怎么连头发也没梳好？”于是摸摸他一头披散的秀发。
　　“等哥哥你来给我梳啊。”月礼抱住他不愿丢手。

　　少年明媚的笑容令灿烂的花海也为之失色，但紫夜公子和月礼身边的仆人都知道，他绝对是一个真正该死的小恶魔。
　　从静思阁每年被剁手挖眼和被鞭笞而死的人数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服侍这位喜怒无常的少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与其说伴读，不如说紫夜公子是月礼看中的一件玩物。他高雅美丽，身上有月礼从没见过的高洁，这一切都令月礼觉得嫉妒又痴迷，好像得到了一件顶顶喜爱的玩具。但是，谁又能说得准他这种喜爱能持续多久呢？月礼少爷的前面三个伴读最后都失踪的失踪，暴毙的暴毙。一旦他喜新厌旧的时候，那很有可能就是紫夜公子的死期。
　　对此，紫夜公子不是不清楚，他已经很明白，这个家族的人如今就和外面那些披着武林人士名号的恶鬼相同，已经沦落到只靠欲望来行事，他们和这个腐朽的时代一样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静思阁的内部亦全部以白玉铺地，装饰昂贵的金银刺绣地毯，其余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就更不用说。紫夜公子坐在地上的丝绒蒲团上，看着月礼献宝似的将他那些价值不菲的珍贵玩意儿倒在他面前，讨好地看着他：“紫夜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他手里抓起一个黑玉所制的□□用具，期待地送到紫夜公子的面前。
　　紫夜公子只觉得恶心，他并没有伸手去接。月礼有些不耐烦，他亲近过来，靠到紫夜怀里，撒娇道：“夜哥哥，我要你疼我！”
　　紫夜公子伸出一只手，按在月礼凝脂般的脖子上，他的指甲不轻不重地在上面掐了一下。
　　“嗯啊~~~”月礼却发出不甘的呻吟出来，“夜哥哥……好舒服，不够……”
　　紫夜公子心中有了几分底，这一次他索性加重力道，在他颈上掐出深紫的一个半月痕迹出来。
　　“阿礼，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个东西，你要的其实是感觉。”紫夜公子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手中的用具坠地。
　　“是啊是啊~夜哥哥我好喜欢你，你一下就说中我的心事了！夜哥哥，我想要更多那个感觉！”月礼在他怀中挣扎起来，他伸出手臂，衣袖下一段前臂上密密麻麻都是划痕，看来他竟然追求疼痛的快感。
　　紫夜公子轻轻道：“人身上有好多穴道，其中有的穴道如若加以刺激，便会产生剧烈的痛感。”
　　“那我要……哥哥你学问多，你教我……”月礼扭动着身躯。
　　“但是我知道有更好的方法，带给你更加快乐的感觉。”紫夜公子站起身来，从窗棂透过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竟然静穆得如同神祗，他低垂的眼中流露出来得有怜悯，更有无情。然后他微微笑了起来，转身走出华丽的殿阁，来到花海之中。

　　再回来时，他的手中多了一大把妖艳的奇花，这些花朵是从西南潮热的边境带来，一种珍稀禁忌的花朵。早在数百年前，西南古老的皇朝就下令将这种恶魔之花全部焚毁，因此世上保留下来的这种异花少之又少，然而在月礼的花海中，作为观赏花卉，妖艳的奇花年年繁茂，和其他娇美的花朵一起愉悦着人们的眼睛。
　　在明月堡继承的、落满灰尘的前朝万书库中，紫夜公子发现了这恶魔之花的禁忌用法，他相信这恶魔之花将是惩治恶魔的最好手段。只要经过用心的加工，恶魔之花就会成为让人疯狂的快感药剂。而且直到死，也摆脱不了它的快感陷阱。
　　于是在月礼的注视下，紫夜公子先是祷告一番，然后开始复杂而令人眼花缭乱的制作，当他把异花做成的粉末用香纸包着，送到月礼面前的时候告诉他具体吸食的方法。好奇心强的月礼立刻照着他说的，开始体验这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快乐”的一天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紫夜公子的书童小茶早早就等候在静思阁的门口角落里，见紫夜公子平安无事地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于是迎上去道：“公子，咱们快回家吧！”紫夜公子点点头，脚步虚浮，脸色也很不好。小茶架住他，关切道：“公子你怎么了？不舒服还是……被上了刑？”
　　公子道：“我没事。”
　　小茶看他手按着胃部，顿时了解几分，忙将揣在怀里的肉包子拿出来送到他面前：“公子你是饿的吧？我就知道那个小少爷吝啬，不会给你饭吃!"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紫夜公子握住包子吃了起来。
　　原来这一天，月礼并没有给公子用膳。因为月礼自己吃的食物都是稀得不能再稀的流质，公子只是看着他吃都替他觉得饿。这并不是说月礼的肠胃不好只能吃这些东西，而是月礼的兄长们强行命令下来的。他们不许月礼吃流质之外的食物，这就是享受特权的代价——月礼从很早开始就是兄长们泄欲的工具了，而这是得到他们的父亲默许的。
　　受到虐待心性扭曲的月礼就把所有的愤恨发泄到无辜的仆人身上，无论是虐待别人或是虐待自己都能令他觉得痛快。
　　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没有任何人敢于非议，现在的世道是只要有强权和力量，做什么都是正确的，犹如西海之滨的欧阳领主活生生地取下数十名妙龄处女的娇嫩皮肤做为乐鼓，奏出美妙的乐曲，反倒获得一片称赞，被誉为绝世之乐，没有人为那些惨死的少女致哀，牲畜和人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由于沉湎于武力的极端，世间人们反而淡忘了千年来知识的传承，文道迅速凋落，那些前朝引以为傲的典籍和藏书阁如今形同摆设，无数书籍在战火中被销毁，研究文道的人要么是闲得无聊的贵族子弟，要么就是被认为真正头脑有问题的迂腐。这种扭曲的观念导致的结果就是倒退，与之对应的可笑现象是，往往一百个人中间连一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找不到，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霸主们。而博览群书的紫夜公子因此在明月堡中获得了特殊的地位——有时候堡主都会向他请教武林秘籍某些字句的真正含义、或者让他代为书写重要的书信。
　　更加可笑的情况是，堡主的三个儿子加起来认识的字不足一箩筐。

　　***************************
　　小茶是个很精明的少年，他早就在寓所准备了满满一桌的好菜，这其中很多都是要献给堡主的佳肴。于吃，主仆两人占尽先机，这就是为什么小茶宁愿放弃巴结权贵升迁的机会，而始终跟在公子的身边的重要原因之一。
　　公子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跟在他身边，除了吃得好，还有一份万金难求的安心感。只要这个人对你微笑，说：“没问题。”你就感觉好像所有困扰你的烦恼都解决了，跟着这个人绝对错不了，紫夜公子就有这种特殊的魅力，见过他的人都会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觉得他可靠又值得信赖。

　　用过膳之后，天色眼看就要黑了，小茶按照惯例和公子一同出去散步。散步的路径就在下人们居住的区域、几条分布在荒草中简陋石板路上。这其中会经过过膝的荒草地和坍塌废弃的废墟旧殿，有几只野猫在此定居，他们隔三差五会去向野猫一家问候。在如此艰辛的乱世中，紫夜公子恐怕是为多不多仍然保持诗意生活的人之一了吧。

　　今天傍晚的天气很闷热，显示夜晚也许会有一场暴风雨。紫夜公子从外面散步回来，有位传信官告诉他，堡主今晚要他拟一份文书散发武林，说是十五天后要在城郊荒明崖约战血羽天女，要他将血羽的罪行一一陈列，昭告天下。公子接过令书，叹气起来，这一看就知道，明月堡主是要联合武林其他势力联合剿杀血羽天女，是逼杀的局。但是血羽天女却是一个固执的贯彻古侠道义的倔强女子，难说她会不会中计。

　　于是只好叫小茶研墨，他开始构思起这歪曲事实的文书来。
　　窗外几点雨星飘落，很快就连成了雨幕，电闪雷鸣，公子蹙眉将洋洋洒洒的讨伐约战檄文写了出来，一边写一边寻思——明月堡主会找哪些人联合迫害血羽呢？
　　无非是和明月堡形成联盟的另外三大帮派——千杀无命门、风神山庄、晨星楼。
　　既然说是约战，加上荒明崖那狭隘的地形，一定是将血羽逼在崖顶一片平地，四名霸主围攻，若干手下守住下山道路。
　　若是四人围攻一人，依照四人的武功特点和性格，先发制人的是冲动的无命门门主和风神山庄的庄主，两人相辅，逼退血羽至崖边，然后沉稳的堡主再夺剑杀人，补上最后一招，将血羽击杀。而工于算计的晨星楼主肯定是只会打打障眼法，并不会真的出手。
　　那么，公子咬起下唇，血羽会怎么样呢？他的脑海中继续模拟未来不久可能发生的状况。
　　以血羽再高的本事，也绝对打不过这四人联手，所以她极有可能跳崖逃生。而她跳崖的时候，身上可能会背负三种伤——无命门主造成的扇形外伤、明月堡主造成的烈气内伤，以及晨星楼主施放的毒。
　　依照她的坚韧和修为，这些都还不至于立刻致命，致命的是那千丈高崖——那悬崖如刀削一般平整，下面是一洼即将干涸的枯潭，从上面跳落，定然是粉身碎骨了。
　　像自己这样的文弱书生，能帮得了她什么呢？

　　“小茶！”公子突然拍案而起。吓了书童一跳：“公子你怎么了？”
　　“你家公子我这么大都没怎么出过力，明天起我要去干体力活了。你跟我一同去，带好干粮，铁锨，做好露宿野外的准备。”公子神色很认真。
　　小茶抽搐了一下嘴角，看来不知道公子又心血来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