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夏》四藏小佛

10、第二章[7]

　　第二天一早，苏扬和李东尧乘上了开往K市的长途客车。

　　客车从格木县城中心的客运站缓缓开出，司机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随时注意着那些在并不宽阔的沥青马路上穿行的县城居民。这些衣着简朴的人们，提着自编的竹篮子或者扛着扁担，在大街上肆无忌惮的行走，全然不担心身边时时刻刻经过的大小车辆。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面孔上都流露出一种因为知足而安心才会有的神采奕奕的眼神。

　　苏扬坐在靠窗的位置，歪着头看了一会一个坐在路边卖鸡蛋的老妇人。

　　因为是早上的第一班车，又是周二，所以车上此时并没有乘坐多少人。苏扬转过头看了看，李东尧坐在他后面一排的椅子上正低头读着报纸。

　　他确实是在“读”报纸，嘴唇随着眼睛扫过一行行的铅字而念念有词，声音很小，有点像苏扬在雪上脚下的庙里听到的那些僧人打坐时念的经文。

　　能在这样一个安然自乐的环境下生活一辈子，倒不失为一种知足的人生。苏扬看着外面熙攘的人们想到。等到自己被诸多纷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来这里定居吧。

　　“哎，苏扬，什么时候再来这个地方一次吧。”

　　“什么？”

　　苏扬朝后面扭过头去，看见李东尧仍低着头在看报纸，姿势跟十分钟前没有区别，仿佛根本就没有说过什么一样。这令他一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明亮的车窗玻璃。

　　“我是说，下次有空的时候，不如再来爬一次雪山吧。”李东尧的声音再次在苏扬的耳后响起，“不是为了工作，而纯粹只是为了释放自己的心情，你看怎么样？”

　　“嗯，不错的主意。”

　　“那天一路上山我就注意到了，西北那一面的坡势比较平缓，而且积雪也很厚，人为干扰的痕迹很少，我们可以租两套滑雪装备，选个好点的日子然后玩个尽兴。是否觉得很期待，对于在漫无人烟的雪山之中自在翱翔？”

　　“确实如你所说，很期待！”

　　“而且，我们上一次用过的一些登上的装备和帐篷还寄放在山脚一家店里，到时候要用的话取出来也很方便。”

　　“那个不是以考察队名义寄放的么？”

　　“哪里有那么严格！”李东尧抬起头，将报纸翻过一页的同时朝苏扬笑笑。“办理那些手续时都是我去做的，每次去都要呆上一两个小时，所以来去两次之后，那店的老板跟我也算是比较熟了。”

　　苏扬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然后看见窗外风景已经变换成连绵不断的山脉。

　　“那就这么说定了？一旦有空就付诸实现。”

　　“嗯。”

　　中午差不多一点钟左右，客车到达了K市。

　　站在路边的一根灯柱下，李东尧用手机打了个电话。他打电话的时间里，苏扬站在一旁手插着上衣口袋，注视着面前川流不息的人和车。

　　这是个热闹的城市，比起C城来要更大更繁华一些，因而，所看到的城市的人群和影像，也更加的五彩斑斓。甚至，有些错综复杂起来。

　　打过电话之后，李东尧对苏扬说了一声“我们走吧！”，随即就走到马路边上挥手拦下来一辆出租车。

　　“师傅，文景大酒店！”李东尧在副驾驶座上坐进去后说到。

　　“为什么去酒店？”苏扬问。

　　“大家都在那，上午刚刚有上面的负责人来开过一个会。”

　　“我们在这里不是有分公司么？为什么不在公司开会？”

　　“具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公司里不大方便吧。你也知道，上面的人最近好像分成了两派。上午刚来过的那个是副董事，直接从总公司赶过来的。”

　　“哦。”

　　“总之都是上层决策者之间的事情，其中的缘由知道与不知道，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们这种小喽罗一般的人物只管听从安排就是了。”

　　“确实。”

　　苏扬坐在后排，朝着扭过头对他说话的李东尧撇嘴笑了笑。对于他们这种刚进公司的年轻大学生来说，尤其是不要对上面的事关注或者猜测更多的好。一无所知地做事情，或许未免有些显得不够聪明，但对于自己之后作为这么一个集团成员而存在，兴许不会不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至少，在对于人事算计的顾虑上，可以心情轻松得多。

　　到达酒店之后，苏扬见到了考察队的其他人，此时大家都聚集楼顶上的旋转餐厅里。餐厅很大，此时由于过了吃饭的时间而显得有些空旷。他们在一个比较靠近角落的大圆桌旁落了座，然后喊过服务生上了七八杯饮料。

　　明亮的光线从一侧巨大的落地窗口照射进来，光洁的地板砖上反射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队长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留着山羊胡须，带着一副黑色框架的眼睛。他是公司科研部的负责人，所以被安排到带领考察队。他说话时而微笑，眼角露出的光芒却始终让人觉得在淡然之外，又有一丝捉摸不透的味道。无论是面部刚硬的线条还是说话时游刃有余地掌控场面的语调，都清晰的意味着他的阅历和处事能力。

　　一番谈话之后，苏扬和李东尧明白了，他们的原定考察计划不是暂停，而是将彻底终止。也就是，他们这个组建了三个多月的考察队，在今天的一聚之后将被解散。

　　个中缘由队长也详细作了一番说明。大体上是，公司的董事会发生了较为重大的变革，董事长这个位置上也更换了主人，所以，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新的发展目标和战略也大概定了下来，而之前的一些方案也因此被作为意义和收效不大的项目而被停止。

　　对于队中其他的人来说，未免不会不因此而感到有些失落和惋惜，因为对于他们这样一群几乎全部由技术人员组成的群体来说，对之前的计划和工作是充满了信心和喜悦的。而就考察本身而言，确实是充满了探寻和突破原有技术水平的莫大诱惑力。

　　然而，对于苏扬和李东尧来说，考察队是继续下去还是就地解散，都无关悲喜。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只不过是工作的方式和群体即将变换新的模样。

　　“那个，这次相聚之后，大家各回各分公司原来部门，随后将这之前作的一些工作和考察资料整理一下上交有关部门就可以了。然后……”

　　“队长，我想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新的考察计划？”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插话说。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样一群人还能不能够有机会再这样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毕竟……相比于办公室里的那种气氛，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工作方式，大家在一起也更加纯粹更加投契。”

　　女孩说着，深色里流露出些许难舍和黯然失落。

　　“我也是这样，觉得还是这样的工作更令人喜欢。”

　　旁坐的几个人也纷纷发出同样的感慨，唯独苏扬和李东尧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一旁闷头喝着饮料。他们当然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样的方式和生活，只是他们才刚刚进入到这样一个群体中，存在的情感较之于那些前辈们，似乎要淡薄了许多。

　　“这个以后再说吧，如果能有机会，我一定把我们这一批原班人马在召集起来。”队长布置完工作后对着在座的各位微微一笑，又把目光对准了苏扬二人。

　　“苏扬，东尧，你们虽然才刚进来，但是你们二人是我直接招进总公司研发部的，所以之后，你们恐怕暂时还得不了清闲。”

　　“新的任务吗？”东尧问。

　　“嗯，是的。我决定下个月派往你们去往B市，负责一个项目的一些技术支持，这也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你们，希望你们能够尽力做好。”

　　“这个自然，我和苏扬会努力做好的。”

　　“你们就先回学校休息一段时间吧，半个月之后我联系你们。”

　　队长朝李东尧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一旁望着落地窗外的苏扬，轻轻皱了皱眉。本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欲言又止，随后转向了同其他人的闲聊之中。

　　此时的苏扬，视线落在对面不远处的大楼顶上，注视着那一幅巨型的广告牌在出神。广告牌上，是一个穿着粉红色线衫的年轻女子，在这个季节里绽开着温暖的笑。

　　“在想什么？”

　　“嗯？哦，没什么。”

　　“似乎有心事的样子。”李东尧蹙着眉心看了苏扬一眼，“趁着半个月的休假，得把学校的一些毕业的事情早些处理了。”

　　“东尧，没记错的话，B市离A城不远吧。”

　　“唔，我想想……不远，说起来应该是隔的相当近了，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大概。”

　　“嗯。”

　　“你要去A城吗？”

　　李东尧问完后看了一眼苏扬，发现他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最后一句问话一般，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大楼，没有回答他。苏扬逐渐深远起来的目光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博的光晕。

　　这天下午，苏扬和李东尧坐上回城的长途客车。

　　路上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一路上，李东尧坐在苏扬旁边的座位上一直在打瞌睡，后来索性将座椅向后放倒了安安心心地睡了起来。苏扬朝车内看了看，睡觉的并不只是东尧一个人。

　　车正在经过一片平原。

　　渐渐西斜的太阳从遥远处的群山之间投射下层层金色的光芒，冬季黑色的农田上泛起浅浅的色彩。一个破落的稻草人立在一片田埂之上，几只不畏寒的青色小鸟还在枯黄的草垛上跳跃。

　　苏扬拿过放在身边的背包，打开外侧的那个口袋。拿出那一封信又一次看了起来。

　　自从参加葬礼以来，他就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一封信，尽管信中内容——那寥寥的数行字，他已几乎纯熟于心。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一再地去盯着信纸上一个个用黑色水笔写出的字，然后在心底默默地诵读出来。

　　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把心中这么多日子以来郁积的情绪和伤痛一点一点地释放出去。

　　让它们——那些熟悉的影像和声音——如水一般地流淌出去，从某个仅剩的狭窄出口。

　　对于苏扬，他现在所能拥有的，除了那些与筱夏有关的记忆之外，就只剩了他此刻手中的这封信，以及这封信之前他曾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十多封信件。

　　确切的说，是一共一十九封信件，差不多每半个月收到一封。

　　现在，是否能将它们称之为筱夏留给他的遗情书呢？

　　不论是与不是，对他而言，都像是一块腥红的伤口，一段疼痛的源头。这些信连同着他过去的那些记忆，连同着筱夏所在那个城市，也连同着这一年来他所未知晓而满怀疑虑的一切，在他思绪的最深处一点点撕扯着他的生命。

　　苏扬感觉自己好像在慢慢地慢慢地变得轻了起来，身体的重量既而包含着他生命的重量，都好像失去了一多半。

　　车窗外的夕阳愈加红了些，光芒也更为灿烂夺目。

　　苏扬凝视了夕阳片刻之后，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支水笔和一个记事簿。然后把筱夏的信收了起来。

　　他决定要写一封信，一封写给筱夏的信。

　　不论这封信是将如以往那般寄往那个叫做A城的城市，还是将寄往那个叫做天堂的花园。只是在这一刻，在这斜阳夺目、晚霞满天的这一刻，他内心无比强烈地想要给那一个叫做陆筱夏的女孩写这么一封信。

　　因为，他还有许许多多的言语——甚至是能够覆盖住这一片天空那样多的言语，没有来得及，对她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