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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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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来得也格外的早。
12月份的才第二个礼拜,C城就下起了雪。下雪的第一天,天空里落下的还是稀稀落落的雪籽,如女孩们常戴的那种剔透色彩的手链上串着的小珠子。可是,从第二天的凌晨开始,就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像已经在天堂里盛开了好久的白梨花,忽然间全部凋谢了,朝人间而落。
这样的大雪持续了整整一天,城市掩埋在浓厚的白色里。
随后的几天,天气并没有太多好转,总是断断续续地下一阵轻微的雪。马路上被环卫工人清扫后堆在道路两边的雪,眼见着一点点升高。
第六天的傍晚,已经渐息渐止的风忽然又变得大了起来,到了夜里两三点的时候,便又开始下起了大雪。
苏扬站在客厅的窗口,借着外边路灯在雪地里反射起的微弱光线,看见很多白色的碎片急急地坠落下来。视线里是一道道流动的斜线,像是有什么正在地面上用力拉扯着这些白色的线。
隔着厚厚的窗玻璃,苏扬似乎听见了外面正在呼啸的风声。
“这一夜,那些守着她的人们该格外地难熬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这猛烈的风雪的声音。”
苏扬手抓着淡蓝色的窗帘,盯着混沌的窗口喃喃自语。随即,他拉合上了窗帘,转过身走到了客厅另一端的沙发上躺了下来。
沙发是米色的,铺着绛红色的长毛毯。躺在上面,身体会陷入到沙发里面,感觉很柔软。
苏扬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灯正发出柔和安静的橙色光亮。他感觉有些冷,于是便把毛毯拉起来裹在自己的身上,虽然暖气机已经开了许久,上面显示的温度也是超过了20度。
他忽然嘴角朝着耳根的方向轻轻动了动,看上去脸上像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她真是幸运,再也听不见这样的风声,再也不会在这样的寒冷里被冻得瑟瑟发抖了。”苏扬在心里暗自想到。
墙上的挂钟响了起来,咚咚咚地响了三声,沉闷地回荡在客厅里。
这一次,没有妈妈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催促睡觉的声音,只有空洞洞的回声似乎还隐隐潜伏在房间的空气中。
以往从学校里每个月回一次家,妈妈总是会在深夜钟敲三下的时候催促着还在看电视的苏扬回房间睡觉。
可是今晚,她和苏扬的爸爸都去了城市另一边接近于郊区的殡仪馆,陪着他们的朋友 ——两位痛不欲生的父母——度过这悲伤的最后一夜。
其实这个白天,苏扬也和爸爸妈妈一样,站在那样一个充满了肃穆和凝重气息的地方,站在只有黑白两种色彩的空阔大厅里。
几道黑色的绸布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如一只只从天国伸下来的手臂。绸带的中间,是一个透明玻璃的冷棺。冷棺前的台子上,两座燃烧的蜡烛守护着一张女孩的相片。
相片是黑白的,上面的女孩是微笑的面容,眼睛看起来有些神采奕奕。
“大概是两年前的照片吧,两年前的她就是留着这样的发式。”苏扬站在一道黑色绸带的旁边,看着几米之外的被放大了的黑白相片想到。
静默着对着面前的冷棺站立了大约五分钟后,他走到了大厅一侧的椅子旁。这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前来吊唁的。当然,大厅的门口依旧还有陆陆续续的来客。
他在妈妈左侧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坐下来后才发现,妈妈的右侧坐着的只有陆伯母了,而陆伯父和爸爸已经不知了去向。
“那个……爸爸他们去了哪里?”
“哦,大概是去了正厅那边,听说是来了很重要的朋友。”
这个时候,陆伯母听见了苏扬的声音,停止了用手帕擦拭眼角的动作,抬起头来朝苏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可是在苏扬看来,这个笑容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有点模糊。
“是苏扬啊,你也来了。”
苏扬连忙站起身,向陆伯母不缓不慢地鞠了个躬。
“这孩子,转眼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懂事。”
“您这是太过奖了,他从小就难管教,长大后也没能长进多少。不过在一些大事上,还是知道礼仪的。”
妈妈一边拉着陆伯母的手,一边看着苏扬笑着说。
“哪里,你也是太过谦虚了,筱夏这孩子以前每次回家都要跟我说起很多苏扬的好话,说他如何会洞察女孩的心思,如何会照顾人,自己又是如何独立而沉稳,唉,看着这两个孩子能够如此相合得来,我自是高兴,可哪里又曾想到筱夏会…….”
说到这里,陆伯母的眼睛又湿了起来,脸上的憔悴神色越发鲜明。苏扬的妈妈赶紧抚摸着她的手背,不停说些安慰之词。
“伯母,您节哀顺变,筱夏的这份情意我必定是铭记不忘的。”
看见陆伯母点点头,苏扬复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看了看陆伯母,是他从所未见过的憔悴,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门口进进出出有一些人,来者都是深色的着装,有一些袖臂上还套了黑纱。不时有几个人走过来,严肃而深沉地和陆伯母说上几句话。
“虽然不免沉痛,还是不要太过悲伤的好。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恐怕更加不能轻松。”
苏母在一旁关切说到。
有人前来向陆伯母行礼问候时,苏扬也不得不跟着站起身来,站在妈妈和陆伯母的身旁跟着一并回礼。俨然他已经不仅仅是个前来致哀者的身份,而是作为了主人家的某一分子了。
当然,在他的心里,也自始至终并没有仅仅只把自己当作一个为死者前来默哀的客人。在他的内心里,对于筱夏的情感是深刻而不能磨灭的。而以他与陆筱夏一直以来的关系,确切地说是,直到陆筱夏永久地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前,他在陆筱夏的心里都是以男朋友的身份存在着的。
他当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虽然在半年多之前,陆筱夏就向他提出了分手。
然而,在那样一个明媚的初夏时节里,在那样一个满大街飘荡着嘈杂声音和人流的大街上,当陆筱夏言辞决绝地说要与他彻底作出分离时,苏扬是全然不像现在这样深刻而清晰地知道这一点的。
而且,无论是仍旧继续着人生的苏扬,还是已经安然向人世道了永别的陆筱夏,在半年之前的那个下午,他们是谁也不会料到有今天这么一个相逢的场面。
或者说,是任凭谁也不能够预料到,这么轻易地,两个人就相隔在了两个时空里。
面对着眼前不断前来的人,苏扬感觉到了心里一阵阵疼痛,好像这么多重复着的场面和话语,都仅仅只是为了在他的心底不断地加深这一个事实。
他看了看仍坐在自己左边的这两位中年女人,趁着下一波来客还未前来,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关于苏扬和陆筱夏,将他们称之为“青梅竹马”也亦无不可。
两家的父母是难得的从大学时代里走过来的至交好友,而苏扬和陆筱夏自小就是相伴着长大。大概从两个孩子三四岁起,两家人便经常互访做客。
大人们在延续着以往的友情的同时,两个孩子也渐渐成了亲密的玩伴。
长至十六七岁时,苏扬和陆筱夏仍是形影不离,还像孩童时期那样手拉着手一起走路。苏扬依旧清楚地能够记起,他和陆筱夏各自考上大学后,两家人坐在一起为了作为庆祝而进行的晚餐上,大人们的言笑之词。
“两个孩子看起来似乎特别的要好呢!”
“都这么大了,怕不仅仅只是友情哟!”
“我看也是,哈哈!”
“不若,现在我们先替他们决定了吧,想必他们也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况且现在的情形也正是如此啊。”
“还是等等吧,话虽如此,还是慢慢来的好。”
这样的对话,怎么看意思都已经是非常的明了了,苏扬和陆筱夏那年都已过十八岁,这样的年纪,又哪里会听不懂父母亲们的谈话。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们,不无被人说中心事的窘迫,所以也都并没有对此表示申辩,只是各自埋着头坐在桌子的两端不动声色。
苏扬现在已经步出了门外。
除了那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只剩了铲除雪后的湿痕之外,其余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都铺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没有人迹的地方,雪依旧松软,一阵阵的风吹过时就扬起一层层的细小雪粒。
苏扬走下门前的几级台阶,迈出脚向路边的草坪走了进去。厚底的登山鞋踩在松软的雪上,就立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凝固的空气被碾碎了一样。
他才刚从北方的一座雪山上下来不久。所以,匆忙间赶回到家里,也没有时间来得及换一双鞋子。他感觉这双鞋子里面已经冰冷冰冷的,脚趾头似乎已经凝结成冰了。这种感觉在他登上山的第四天就开始有了,尔后他就在这样的一种感觉的陪伴下一直走到了下山。
而刚刚下到山下的营地帐篷里才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接到了家里催促着回家的消息,于是只是把登山服换成了羽绒服,就收拾好东西踏上了朝南开往C城的火车。
一路上,他不停地揣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用手托着下巴,凝视着车窗外飞速划过的风景,作出了无数种的假设,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回来居然是参加一个葬礼。
而需要给予哀悼和怀念的,竟然是那个在他22年的生命里不无轻重的人。
没有丝毫的征兆,就连所谓的事前隐隐不安的莫名心悸也不曾产生过。就好像六月的夏天本来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间下了一场天昏地暗的冰雹。
苏扬盯着自己鞋尖上沾染上的些许白色雪片,感到心里一阵阵空落落地发慌,仿佛被人突然扔在了一个苍茫的失了方向的荒原上。
鞋里面仍旧冰凉的,脚趾头似乎已经失去了感觉。苏扬想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脱下来烤烤,说不定鞋里面真的已经结了一层冰。
在山上呆久了后,他一时有些不能适应城市里空气的味道。虽然现在已经下过了很大一场雪,但他仍旧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尘埃和汽油的味道。
如果不是因为筱夏的死,自己还会不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苏扬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林立着的高楼,发觉它们跟墓碑的形状很相似。然后他跺了跺已经没有了多少知觉的脚,继续朝着草坪深处的雪堆走去。
“原来是你呀!”
穿过草坪,踏上另外一条马路时苏扬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于是抬起一直盯着脚下的眼睛。
是一个穿着黑色呢子长风衣的女孩。她双手插着口袋里,脸上挂着有些惊奇的笑。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