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 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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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巫
一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知道情况一定很严重，市场边的大家都站在那里拖拖拉拉的不想走，至少想等个解释出来。市场边缘的一些商贩们，也开始觉得气氛不对，停下手边的生意，往这边不安的望过来。
己朔的脑袋急转，想搞清楚这是怎麽一回事。
首先，谁都知道，这次的集市，是芮国一年一度的大事，是重要收入来源，有人要到集市中捣乱，芮国官员第一个就该全力阻止。
其次，这次的集市中，除了平民与奴隶，也有贵族亲自来这里选购货品，一般人是不敢得罪贵族的，即使本身是贵族，也不敢一次得罪各地来的其他贵族，天晓得里面有没有不能得罪的重要人物，或是他们的子侄，甚至只是妨碍到了他们的生意？
所以，照理说，这个集市，应该是个安全得不能再安全的地方。
眼前的巫师，身分虽然明显不低，但应该还没高到可以同时得罪整个芮国丶各地商人背後的势力，以及前来购物的贵族们的程度。
如果有谁可以同时得罪这许多人，而不怕遭到报复，那麽恐怕只有两个可能性：
商王的命令，或是神的旨意。
想到这里，己朔颤抖了。现在他只想立刻回到回叔身边，这不是他可以应付的事。
这时，负责集市的官员出来了。
从他对那巫师的态度，可以明显的看出来，她的地位比他要高得多。
官员知道她有急事，也就省去了公式化的寒喧，单刀直入：「请问有什麽事，需要您快马亲自来这儿指挥，而我又要如何的配合您呢？」
她也毫不客气的下了命令：「你回到集市，停止所有交易，把集市的人分成两群。奴隶市场的人，无论是奴隶主或是顾客，都关在一起，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其馀人则无论商贩或顾客关在另一边，包括你自己与你的人在内，都不可出这集市一步，等着大巫亲自来解决。」
「这……是怎麽回事？」这命令太奇怪了，官员忍不住要问问。
「照我的命令去做。」她可不认为有满足他好奇心的义务，冷冷的这样回答。
这时小姐已打发车夫回去报信，而己朔跟着她们一行人，正被一起被驱赶着回到市场，越走越远，所以巫师与官员接下来的对话，他已听不清楚了。
但是听到这里，也可以知道个大概了：「神意！这竟是神意！」
没有人再有反抗的念头了。
小姐她们已经不再有购物的意愿，进入集市也不知该停在哪儿，己朔便自作主张把她们带到了向叔的摊位那里，说是有个长辈总是有个倚靠，而六神无主的她们也实在没什麽选择。
市场外面传来骚乱声，己回本来正有些担心自家侄子的安危呢。
当己回看到，这次己朔竟连人带奴隶的『拐』了一位可爱的贵族小姐回来，眼珠子都吓得快要凸出来了。
只见那小姐走进摊位时，小小的绊了一下，己朔还很有翩翩君子风度的扶了她一把，像是挺熟的样子。
天晓得，这小子才刚出去逛了多久？集市是中日时开始，现在连昃 (音仄) 时都还没到哪！
「你……你……这次又是怎麽回事？」他指着己朔的手指都在颤抖。
「回叔！」
只见朔儿难得的一脸正经，连那女孩也是严肃着一张小脸，神色紧张。
该不会是两个小鬼搞出了个什麽『一见锺情』，要我作主吧？但哪有贵族和平民通婚的事！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朔儿再犯傻，这点总该知道吧？
光是想想，就想得冷汗直冒。
「回叔！外面出事了，集市被关了！赶快收拾东西吧！」
「啊？」证实了猜测错误，听到外面出事的消息，居然还觉得有点轻松。
一面指挥奴隶收拾卖剩的货物，一面听着朔儿的解释，己回也想不出会有什麽事，要关闭市场，关住所有的人，还要请大巫亲自来处理。
「该不会是有什麽强大的精怪，混入了市场来作乱？」他随口猜着。
「不对，不对，如果是那样，岂不是应该驱散所有的人，才更方便抓住精怪吗？」立刻又推翻自己的看法。
「算了，那些巫师们要做的事，总是神秘莫测。反正主要目标似乎不是在我们这里，而是奴隶市场那边。」他决定放弃猜测，见机行事。
「……所以呢，这边的这位小姐……」不管回叔的喃喃自语，朔儿还在继续解释：「呃，小姐，请恕小人冒昧，可否赐下芳名，以便称呼？」
天哪，这小子什麽时候变的这麽文诌诌的？看来他还真的开始对女人有兴趣了？一颗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我姓姒 (音『四』)，名华。」本来就没什麽架子，更何况大难当前，所以她很乾脆。
「姒是有莘国的国姓啊，您是有莘国人吗？小人姓己，名朔，昆吾人氏，很荣幸认识您。」
己回感到一阵恶寒。
这猴崽子温文有礼的模样，实在比平常还要更加可怕。
就在这时候，市场的官员带着手下来了，大声要求所有人开始收拾东西，往市场的东边集中。
整个集市中的气氛立刻凝结了。
其中还有两个衣着特别华丽的贵族。其中有一位，想藉由特权离开，甚至还耍了点小脾气，但却被那官员坚拒，他说：「我是奉了严命行事，不能自主。等大巫来了，您的理由，可以直接和她去说。」
这话一说，那位衣衫华贵的男人哼了一声。
贵族们也许并不怎麽害怕芮国的大巫，但一个大巫如果敢这样蛮横行事，多半是表示她有神命在身，而神命，是没有人胆敢违抗的。
他们只得先想法子安顿好自己。那两个贵族是坐船来的，没有车马，只得借搭别人的车才能歇歇腿。
虽然一眼望去都是平民，只要他们需要，都会诚惶诚恐的接待他们。但一般众人的生活条件，谈吐举止，都根本不能入贵族的眼，贵族的目标在大商贩们。
不少大商贩的身分，是邑人(注1)中的领袖人物，惯於与贵人们打交道。於是他们之中最华丽的车，就这样的被那两个看起来就很难服侍的贵人，给喧宾夺主了。
己回的车在这里也算得上是比较好看的，不过好在已经有了姒华在，那两个贵族眼看这里已经有了一位小贵人在被服侍着，就不来找他。
大家才刚刚在指定的地方安顿得差不多，远远就听到有一队士兵的跑步声音由远而近，到了市集约三十丈之外便停下，分队散开，把市集逐渐包围了起来。
「这是要干什麽？」大家的心里都有些惶惶不安。
旁边的毛皮商人共终是干过军人的，他望了望之後，有些生气的说：「我看至少有三个行 (注2) 的弓兵。这用来对付一群最多七丶八百，既没武器也没组织的商人和客人，也未免太大手笔了吧？」
刚刚说完，眼看着队伍从中间一分，一个穿着玄色衣服，白发如银的老女巫走了出来。
她的衣着，比起之前那个女巫要朴素的多。但气度端凝，单只是缓缓的走出来，气势就压过全场，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气。
她微微抬头，慢慢的扫了一眼众人，说：
「集市内的各位，如你们所见，有一件严重，而且生死攸关的事，即将发生在你们之间。」
看着里面的人脸色由青转白，她继续说：「你们的敌人不是我们，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只要你们肯服从於我，这些军队就绝不会伤你们一分一毫。而你们，也将有更好的机会可以活下来。」听到这里，集市中的人们一阵喧哗骚动。
「不必惊慌。因为惊慌，并不能拯救你们的性命。」她说：「而如果，你们现在能够冷静，并决定完全听从我说的话，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她很有自信的抬头，扫视一眼所有的人，喧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从现在开始，只要是不服从我命令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场内那个衣着华丽的贵族男子，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站出来，指着大巫大吼出声：「芮国大巫，妳不能这样对我！我可是周伯的侄子，从周国特来芮国拜访的客人。无论有什麽原因，妳都得让我出去！」说完就大步往前走。
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嗖的飞来一只羽箭，把那个贵族的喉咙给射穿了。人群哗然。
「在疫神的眼中，贵族和平民并没有什麽不同，是哪国人，也没有什麽分别。」大巫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在神的面前，最忌讳的，就是显摆你们的身分丶才智或是勇力。这，就是最大的亵渎。」
全场再无声息。
「你们是被疫神看上的人。」她说：「三日之前，奴隶商人所带的其中一个奴隶，病死在芮国境内。到今天，那个百十人的村落，已经死了快七人了。同样的事，可能很快也会发生在你们身上。我的任务，就是来帮助你们度过难关，也要阻止你们再与其他人接触，因为这是疫神散布灾疫，所惯用的手法。我将请求上天的力量，以使得它不会成为全国性的大疫。」
像是听到被判了死刑，场中有人腿软了，慢慢的瘫了下来，一些人开始抽泣。
看来场中的人已被镇住，她以眼示意，让手下军士抬上十几口巨大的陶鬲 (音『力』) (注3)，到距离市场约十五丈的地方放下，在里面注满了水，开始烧火。
「会遭到这样的灾难，必是因为你们不洁，得罪了神明。」大巫说：「我现在开始准备祭坛，等一下你们全部的人，都必须使用泡过药草的温汤来擦拭洁净身体，有换洗衣物的，就换上你们最洁净的衣服。我还要献上市场内的所有牲畜，作为牺牲，努力为你们祈求神明的原谅。你们必须合作，因为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不要试图逃跑。就算没有逃跑的人格杀勿论的命令，如果神明没有原谅你们的话，逃到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在这时间内，你们必须自己组织起来，要能确定到时我的每一个命令，都能被井然有序的确实执行。好，现在开始！」
大巫回头离开，开始交代身边的女巫指挥祭坛搭建的事宜。
集市内的人们，则是完全的徬惶无助，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拿不出个主意来。
原本负责集市的官员以及他们的手下，一听说连他们也不能离开，还有生命危险，就乱成了一锅粥。
现在，如果在这群人中，得要有个人来领导组织一切，那人自然应该是个贵族。
本来明显该是那个周伯的侄子，可是他已经被一箭封喉了。与他同来的那人，似乎地位也不低，但在近距离看到亲友突然被杀，受了很大惊吓，连见人都不能，所以也是不行。
那麽，剩下的贵族，只有己回车内的那个十岁小女孩了。
「就奉她为主吧，反正只是名义上的。只要选出个能干的人，来『辅佐』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大家都这麽想。
於是顺理成章的，姒华成了这群人的领袖。而因为姒华正在己回的车上作客，己回又本来就是重要的大商人之一，就很自然的成了组织众人的实际负责人。
己回不是没有见识过瘟疫。
事实上，就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瘟疫，在一旬 (注4) 之间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其他两个兄弟的三个子女。结果使得家族中下一代只剩下了朔儿一人，直到今天，家族中新的下一代也只有一个六岁女孩丶三岁的男孩和自己的一个七个月大的女儿，但是他们的年纪太小，养不养得活还不敢说。家族的人丁如此单薄，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中了诅咒。
大哥的身体不是很好，又得硬撑着出门跑生意。结果这几年，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生出来。眼看着家族的嫡子，恐怕就只有己朔一个人，好在这孩子，倒是既聪明又健康。
就是因为这样，大哥才会在他才刚刚满了十五岁，就急着要开始替他物色对象，让他早早的替家族开枝散叶，不然的话，怕是会有断祀的危险。
而这次，他和朔儿一起被卷入这样的危机，他们全家最害怕的噩梦就要成真，只怕家族真的要断祀。诅咒！这真的是诅咒！
想像到死後变成孤魂野鬼，自己丶兄弟和家族所有先祖们全都无人祭祀，只能到处漂泊，受尽欺侮的样子，己回害怕了。如果他和朔儿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他绝对会选择朔儿，但在疫神的神威面前，只怕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既然没得选择，在这生死之际，他的脑筋也迅速冷静了下来。
为了侄子，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这市集中的所有人，他即使拼上了命，也得抓住那最渺茫的一线希望。
得到了允许，己回带着己朔上了车，支开奴隶，开始向姒华『报告』他的初步计划：「首先，邑人丶众人和奴隶之间，都要选出负责人。邑人的负责人就是我了，众人和奴隶们要各自推举出负责的人。这个负责人，必须是有能力维持秩序，能让众人听命的人，而且一定要先准备好副手，让副手跟着他熟悉该做的事。这样，如果一个负责人倒了下来，他的副手就可以立刻补上。」
还好，这位小小姐的眼神，虽然就像是头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并没有如他所想像的一样大哭大闹。甚至在接见他时，还维持着贵族该有的端庄跪坐姿势。他在心下赞了一声好，继续说了下去：
「奴隶们有必要全部集中在一起。因为在生死关头，我们将无法保证奴隶们的忠诚性，为了避免到时有贱奴趁机作乱犯上，奴隶们必须分开管理。所以小姐，您可能暂时要委屈一点了，虽然无法像奴隶那样的贴心服侍，但我们会尽力满足您的需求。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姒小姐。」
姒华有些不舍的看了看车外的女奴，但还是非常合作的点了点头，并没有使性子。
「人们的财产将预先做好统计，造好册。这样如果有人死了，其他人也不能随意侵夺他的财产，可集中由芮国政府保管在固定的地方，等事情告一段落，请死者的亲人领回。」
「这里的食物应该不是问题，商人们的车里都该有几日之粮，而且一些商人贩卖的货物本来就是粮食，相信只要不让他们乱抬价格就可以了。水和药品的话，我们得要求外边支援。我们也得要求外边支援一些工具及建材，搭建一些临时的棚子，用以安置人们过夜还有照顾病人。今晚大概来不及了，好在现在是夏天，应该还可以凑合。」
暂时大概就这样了。己回停了一下，柔声对她说：
「姒小姐，这里有件事，可能需要麻烦您。等一下如果那位贵族大人冷静点了，您可以去拜访他一下吗？最好能劝他愿意接见我。我们的工作，以及对外面做要求等事，如果能以他的名义，相信将更能事半功倍的。像是是集市的官员和他的手下，是维持秩序的重要部分，但我想我恐怕是使唤不动的，需要有更高贵的人来出面才行。」
「好的，我会尽力。」姒华没有突然承担大责任的惊惶失措，反而似乎很高兴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己回一把把身後的朔儿扯到身前来，用推销什麽商品的口气，对她说：「这几天，就让朔儿随侍在您身边吧！他还算机伶，如果有什麽需要，您就告诉他，他会知道该怎麽做，或至少该找什麽人帮忙的。抱歉，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女人，那些毫无见识的众人的女人，我也怕服侍不好您。如果您对他不满意，请和我说，我立刻换人，可以吗？」
姒华同意了，己回就把朔儿留在车上，下车去向众人『传达』贵族女士的『命令』了。
这时的己回，早已不再担心朔儿可能会对姒华动心的那件事了。相信那两个孩子，现在也不可能会有那种心情。
他把朔儿留在姒华身边，为的是以朔儿的好口才，和她一起去见那个贵族时，应该能够帮忙想法子说服那人合作。
而且到了生死关头，难保这里不乱。待在贵族的身边，可算是这里最安全的场所了。若是能够生还，和这些贵族相处，攀上交情，也是极好的事。
「您……还好吧？」己朔看着眼前，还勉强维持着矜持的模样，但颤巍巍的，已像个随时会摔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小女孩。
「还好。」她的声音有点抖。
还好？
眼看着连唯一熟悉的女奴都被带走，一个十岁小女孩，身上没有钱，陷在一群陌生人之中，见不到家人，还随时会有生命危险，这样也能『还好』？那到底怎样才是『不好』啊？
本以为贵族小姐，都该是娇生惯养，颐气指使的。她才小小年纪，怎麽竟会有这样坚强，又是这样脆弱的模样？
己朔看不下去了。
「您还好，小人我却是一点也不好。」己朔用很冷静的态度，对她说：「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很想满地打滚，大哭尖叫，说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我想我娘！」
他才这样一说，就见到小女孩的眼眶湿润了，嘴唇也在发颤，呆呆的看着他。
两人眼瞪眼的看了好一会儿。
己朔的表情从严肃转为柔和。
「想哭就哭吧，我陪您一起哭！」他的两臂朝她一张。
哇的一声，姒华扑进了他的怀里，开始大哭。
一面拍着她表示安慰，一面他自己也流下了泪来。今天的经历实在太恐怖，而明天恐怕还会更糟，於是两个人扎扎实实的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放心吧，妳不是一个人，这里有我在呢，我会照顾妳，保护妳的。」
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他就对怀中的她这麽说了。
《商朝小百科》
注1邑人：商朝时代社会等级森严，自上而下分为王族丶贵族丶邑人丶众人与奴隶。其中邑人是贵族属下管理采邑的人，一个邑常常就是一个大家族，众人则是一般的工匠农民，奴隶则多半是战俘。也有说法是邑人是一般自由民，而众人则是佃农之类的附庸，我这里用的是前一种说法。个人的想法是，邑人很可能是类似春秋战国的『士』或是西方的『绅士』那样，是有贵族的教养，甚至贵族的血统，却无贵族头衔的一群人。
注2行：商代兵制：师 (万人) ─ 旅 (三千人) ─ 大行 (千人) ─ 行 (百人) ─ 什 (十人)。所以三个行的兵就是三百人。
注3陶鬲 (音『力』)：商代人常用的锅子。样子像鼎，和鼎不大一样的地方，就是三只脚都肥肥的，而且中空。那三只脚之间的空隙，可以架柴烧火，用来煮东西。
注4一旬：一旬就是十天。古人没有『一星期』的观念。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大 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