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逆水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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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只需要远远看一眼，你就能将他放在心上。
大相国寺那日的热闹，叶婉娘已经不记得，但她记得坐在出行车架里的那位锦衣男子的低头浅浅一笑。就那一个浅笑，懵懂的她记了许久。
当她开始对花楼里的客人媚笑，当她开始清晰得知身份的悬殊意味着什么，当她知道他的病逝，也不知为何，在路过那条可能途经他陵墓外的河流之时，她放上了一盏河灯，尽管河灯上什么都没有写。
就这么一盏河灯于路途的前方被一披头散发只着单衣之人握在手中，动怒的叶婉娘心中难得生起勇气，即便孤身一人，但她还是上前去夺回那花灯。轻而易举从那人手中夺回花灯，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容颜瞬间清晰可见。被抢走花灯的男子只是木木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河灯从叶婉娘掌中跌落，那行走僵硬的男子也倒在了地上。
叶婉娘也不知为何，待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将他带回楼里，藏在小院的一个偏房床榻之上。
楼里不会亏待摇钱树。自幼在这花楼里长大的叶婉娘苦苦哀求照看自己长大的妈妈，得以将此事遮掩下来。
尽管客来人往，让她疲惫不堪，但她从不假手于人，精心照料着床榻上的人。便是趴在床榻边上，用指尖轻轻临摹他的容颜，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尽管他昏睡得多，即便醒过来也神思恍惚，不曾言语。可她叶婉娘还是放不下他。只要见着他，她便满心欢喜。
她跟他说着这日间里的趣事，说着楼里客人的不好招呼，唱着记忆里的家乡小曲，为他跳着自己初登场的那曲惊鸿舞，即便他从不回应。
就这样，她守着他，过了月余，银钱撒出去不少，可他还是未见起色。
妈妈替她不值，她反倒劝慰妈妈，至少他平日被自己牵着也愿意在这小院里走上几步，由此可见这银钱并没有白花。
痴儿！妈妈摇头感慨，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于她，便是那天边月，能如此接近，她已经极其欢喜。
他屋内的每一件衣裳，他屋内的每一件物品都经她手精挑细选。
那日，因屋内客人的难缠，无奈之下的她唤来自己屋里的小丫头，遣她将酒菜送到那偏房，并殷切叮咛放下饭菜便可，不可多停留。小丫头依言去了，也很快便回来告知她，眼见厨房忙碌无暇理会自己，小机灵的小姑娘便将厨房送给房里这位客人的饭菜匀了一份端走。
叶婉娘夸赞小姑娘几句，使出浑身解数将客人打发走，便匆匆换洗一番掩了门，去了那偏房。
见到桌上的饭菜有动过的痕迹，叶婉娘松了一口气。只是待她见到立于窗边之人，便发现了其身上的违和之处。
他双眉皱起，汗水从他额上滴落。她为他缝制的外衣置于一旁，仅着的单衣领口开敞。但是这屋内并不热啊！
回想起方才刚走的那位客人举止，心中有一个猜测的叶婉娘刹那间心跳如雷。
因她情急之下以额头碰触他感受体温，待她回过神来，二人鼻尖碰触，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叶婉娘心神一动，她将手腕置于那人颈部后，虔诚地闭上双眼，双唇轻轻地吻上他的唇，犹如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吻。
睁开双眼的她看到他目露茫然，这是头一遭，她见到他露出这样一个神情。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我想，看到他更多的神态。
也许是不该，但是正如她将他带回那日般，现在的她只想做这一件事。
何以谓之鱼水之欢，叶婉娘从未如此深刻领会到。
叶婉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何况也只是一夜而已。
但是妈妈告诉她，她错了。
她眉目之间的春意，她眉眼之间的娇艳，都将她出卖。
而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她月事没有如期到来。抚摸着腹中的胎儿，叶婉娘头一遭如此坚定，她要留下这个孩子。这些时日她并没有近他人的身，这孩子，只会是他给她的恩赐。
妈妈怜悯她，楼里的姐妹们亦有心成全，这孩子也体恤她并不显怀。就这般藏着掩着，虽然苦但是她不后悔。
当她被贴身伺候的小丫头扶着再度推开那偏房的门，她心中惶恐，因为醒转的他以玉簪束发，身着青色衣袍。那双眼睛已经不一样了。
他说，多谢姑娘照料之恩。
他说，昔日神志不清，着实给姑娘添麻烦了。
后来他再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到。因为腹中的孩子着急着要来看看这人间。
当她在这屋子里醒过来，妈妈一脸怜惜地守着她。
她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
“孩子在他那。”妈妈又气又恼地为她解了惑。
他…
叶婉娘一愣，他没走吗？
“孩子是他的，他吃的用的都是花你的，如今好了就清高了，想一走了之了？”一旁的妈妈依旧在数落着。
“杜妈妈…”
叶婉娘的哀求终究让这妇人心软，“他还算有良心的，愿意负责。”
叶婉娘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些过往，但他真的愿意和自己还有那个孩子在一小院书里安置了下来，他们就如同平常百姓人家般。
孩子很是亲近他，也只有在他怀中不哭不闹。
他身子骨尚弱，不时需要卧床休养。她虽然凭积蓄离了花楼，但未能去贱藉。但他真的很好，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孩子。
当他看着你，你身影映在他眼中，你便觉得你拥有这人世间所有一切。
别这样，我会越来越离不开你。
相处得越久，叶婉娘心中愈受煎熬。尤其是他再也没有碰触过她的身体。
妈妈和楼里的姐妹曾来看她，似乎也看出了端倪。
“孩子跟他一个房是吗？”妈妈倒是高兴，“算他懂得心疼人。”
“大夫说了，你此番元气大伤，不宜行房事。他这是怜惜你呢！”交好的姐妹倒是羡慕她，“那日你生产后，他特意去问了那接生婆子需要注意的事项。何况，大夫也说了，便是想再有孩子，也得过上三四载。”
孩子周岁刚过，妈妈送来了一纸户籍。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此处让你不得安稳，那便走吧，始终有一处能容得下你。”
他什么都没有问，就那般如了自己的意。
美梦终究会醒。
尤其是当她得知有人在探听他的来历和容颜之时。
君子之风，让他选择了退让，他没有过多追问自己缘由，选择只身远走。
那个男人率众前来之时，叶婉娘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自己那日所见穿官靴的人果真是宫内之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她也不曾奢求过名分。可她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吐露他的去向。他已舍弃过往，那无论是谁都不能将他困回那金丝笼里。他是那么在意百姓那么在意社稷的人啊！
孩子，是他给她的恩赐。她要保护他。
被打折脚腕都不吱声求饶的她终究是开了口求那人高抬贵手。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再度见到他。叶婉娘以此鼓励着自己。便是那位不认可我亦无妨，朝儿，我的朝儿只要堂堂正正地登入庙堂，他认可他便可。至少他能明白作为兄长的他是真心不想与其相争。
顾惜朝功名被革那一天，已不复昔日美貌的叶婉娘才彻底明了那日那人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他怨恨自己，而且牢记在心。
只有自己不在了，才不会连累他和孩子。
白绫悬梁，叶婉娘一脚蹬开了足下的木凳。太阳透过窗户漏进来的阳光甚是温暖，让她不禁想起那些昔日的时光。
指点我写字的你，为我读书的你，教导我学识的你，为我簪花的你，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做的每一件事，婉娘都记得。
倘若有来生，婉娘与君重逢，君能否一笑问好？
大相国寺外的惊鸿一瞥，让昔日尚且懵懂的少女往后余生为之付出一切，可她至死不悔。
在殿外守候的戚少商终于等到了顾惜朝的出现。戚少商也心知此刻并非问话之地，只是说了一句话，“可要回神候府？”
顾惜朝颔首应好。而这次，二人的离去还有车马相送，而打点这一切的是官家的贴身内侍。
坐在马车内，顾惜朝脑海中一直回想着殿中人的话语。他跟他说了许许多多关于父亲的事，他所不知道的父亲的那些过往，父亲昔日的抱负，谥号为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皇帝的那人昔日是如何坐在这殿中绘制着大宋的路。
原来在他的眼中，他的这位兄长一直都站在他前方，为其遮风挡雨，一直是他所追赶的人也是他所崇拜的人。所以母亲将父亲藏起来的举止，在他看来便是那般不可饶恕。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母亲又怎会知晓皇兄心怀天下，要创下一番基业的大志？
是你的母亲亲手断绝了我接兄长归来的路途，我岂能不恨她？
她千不该万不该那般恶意猜测我兄弟二人之间的情谊！
你可知，当吾得知兄长尚且在人间是何等欢喜？
我恨你母亲，她毁了我的兄长。
我这些年来，这般肆意妄为，就是想让他回来，就跟以前一样，训斥于我，却也庇佑于我。
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才终于等到他重返这京城?
可是他回来了，还是没来见我。
不错，傅宗书他做了什么我心知肚明。
也是我顺水推舟，让他舍弃你。
不管你母亲当年让他承诺了什么，他都不会看着你赴死。
当他亲手所绘的字画出现在师师居处，我便知道，他舍弃不了你。
而我，也的确赌赢了。
顾惜朝双手捂脸，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何不恨。
可他该恨父亲吗？
可那个男人，他初衷只是想当一位尽职的君主，当一位好兄长，当一位称职的丈夫，当一位孩子的父亲而已啊！
作者有话说第63章 逆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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