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霁月泠云

20、短兵接

　　书万里没有回答他。
　　绘河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似乎也对答案不甚在意。双人的沉默中，只有风声和泉水流淌的声音泠泠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书万里觉得自己都要这么睡着了的时候，绘河山轻轻开口了：
　　“我在那迷雾构建的幻境中，看到了我的爹娘。”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人。
　　“我看到我爹，亲手拧断了我娘的脖子。”

　　书万里觉得自己冷汗都下来了。
　　一般如果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说这样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对方下一步就是要来拧断他的脖子。
　　他也不知道绘河山这时候提起这个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只能装作睡着了，不敢多做应付。但是突然急促的吐息还是暴露了他，绘河山见他没反应，轻笑道：
　　“那能致幻的毒雾，虽然我也不知其底细，但我约莫估计着该是各自内心的恐惧。所以就算万里你不说，我其实也能猜得个大概。”
　　书万里心道那你还要问干啥，将我逼进这么个尴尬的境地。他当下只想赶紧想个法子堵住绘河山的嘴，这人一整天都安静如鸡，怎么这时候在这里跑着冷水澡，话匣子却就收不住了。
　　还好绘河山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他轻咳一声，收住了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又道：“明日的比试，你该是有把握的吧。”
　　“不好说。”书万里喃喃道，“今晚能先发制住她也是因为我们是二人协力，并且你的暗器事先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明天堂堂正正过招，使不得这些绊子。她既然自信自己是这寨落中功夫第一之人，自然除了这巫族短刀上的功夫之外，怕不是也掌握了我二人这次遍寻不得的巫术秘传。”
　　“这么说来，不论输赢，都得抓着她这条线索追下去。”绘河山沉思道，“我见那姑娘年龄不过十八、九，内功修习当是比万里你弱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她手脚上功夫如何，和那不知名的巫术秘法，当真是要忌惮些。”
　　书万里叹道：“管那多作甚，明日待到比试时，我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山中夜晚寒凉，这方山泉是冷池，过没多久就开始寒意刺骨。二人草草擦了身子，套上先前寨民给的衣裳。
　　这衣裳虽质地轻软，但结构上却是与汉地的衣衫制式大有不同，书万里扎了半天还是乱七八糟，不由得心生火起。这厢绘河山却是不知怎的，轻而易举就把衣服套好了，还系得有模有样，看过去就是个俊俏的小阿哥。
　　“你怎么就会扎这劳什子衣裳？”书万里怒视他。
　　“先前白日无聊，瞧着寨子里的寨民偷学的。”绘河山笑着，走过来帮书万里把衣服系上。
　　书万里没想到这穿个衣服还得劳烦他帮忙，不由得脸上有些赧然。
　　绘河山帮他把那繁乱的带子系好，拍了他一下，转头下山去了。
　　书万里却踌躇了一会，没有立刻跟上。虽说对方轻描淡写带过了，他还是对那山林毒雾有些耿耿于怀，且不知对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依着绘河山这样的说法，自己最怕的竟是这家伙才是个杀手不眨眼的刽子手一事？
　　其实他也隐隐有些感觉，绘河山虽然这一路约莫一月左右的时间里，几乎没怎么和他露过底，但从他下手的杀伐果断中，也能看出这人心性实则毒辣，只是不知为何一路对自己却是多有照拂，除了之前在安阳那一夜之外，竟是在没起杀心。
　　师父遗笔中告诫自己不可轻信他人，到了江湖，万事只可信得自己，书万里暗自定了定神。

　　旭日初升，寨中的高台却已是人声鼎沸。
　　昨天还敢对巫神不敬的青年今天却是要来揭了这数十年不遇的擂台战的旗，寨民是比昨天更热闹，山上山下全都围了过来，把高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少女今日换作了族内女子打扮，一头青丝盘起以银簪银贴花饰之，衣裳也换了靛青色二片式短裙，上带银线玄鸟刺绣并一点杂色挑染，以朱红系带系于腰间，玲珑玉足上银铃叮当作响。这是族内她这般年纪少女常见的衣服，但配上她的好相貌，竟是光彩照人。
　　书万里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一群大汉的“押送”下走上台，这寨子的人还算好心，在少女的解释下，知道他俩无意触犯巫神后，也就态度柔和了许多，早餐还给了几个绿油油的糠饼给他二人。书万里草草吃了几口，直觉这巫族果真是处于穷乡僻壤中，食物只得自给自足，因此味道也算不上什么好，但也勉强可用于充饥。
　　若是有机会，定是要让这群寨民尝尝自己的手艺，书万里这么想着，看往边上一个壮汉的眼神里又多带了一丝同情。
　　那壮汉见他看过来，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书万里认出这正是昨天白天他二人被绑在高台上时在面前吃吃喝喝的那哥们，不由得有些窘然，又有些好气，他扭过头去，也不再看对方。
　　少女似乎是已经在台上等了多时了，见他上来，嗔道：“我道你们汉人中武林好手都是有那‘闻鸡起舞’的习惯，不料你这人竟是如此懒散？”
　　“姑娘，”书万里和她打着哈哈，心下确实已经开始打探起了这姑娘的功夫路数，内力高低，“就算是那武林至尊呢，也是有人之七情五欲，脱不开那五谷轮回的。很何况在下一个区区无名之辈，那更是囿于惰性，但也不至于就这么睡到日上三竿。此番缓缓来迟，自然是要为今日过招先好好做足准备，反复告诫自己切不可下手没轻没重，倒叫姑娘丢了面子。”
　　他这番话油腔滑调，直把那姑娘说得脸上挂不住，青一阵红一阵，却也不好与他生气。
　　书万里一边说着，一边却是把那姑娘打量了个遍，腰间兵器是这寨中常见的略带弧度的双刃，约一尺半长度，但似乎长度上又与昨日他二人抢夺来的稍有不同，兴许是女子使用，所以比起男子稍短了些。除此之外，不见其他兵器法宝，但所谓巫术之说不可小觑。他再暗暗观察少女内力，却完全看不出端倪，便似毫无内力之人一般。
　　他暗暗心惊，这少女昨日能冲开绘河山点的穴道，不该是毫无内力之相，现在这样，也不知是否是示弱，还是她武学甚高，对这内力收发之势已是颇为精通。
　　他心里转过了这许多念头，脚上却一步未动，少女等得有些急了，道：“你倒是打不打？”
　　书万里彷如大梦初醒般，笑道：“在下可不能先趁姑娘之危，还请姑娘指教了。”
　　“好！”少女一声喝下，“在下汉名思玥，玄月部族第四十三代巫女传人，特来向中原的公子讨教一番！”

　　刀光与剑光在场内相接。
　　书万里昨日留了个心眼，把自己的长剑讨要了回来。他一身剑法是天书所传乾元宗正派剑法，天书此人乾元宗功夫出身，但日后也练成了应天教魔功，兼负其余十数种奇奇怪怪内功心法与武学套路，但不知为何只是教了书万里这一身乾元宗的正统心法与剑势，其余杂学虽有提及，但都只是让他草草记了，并不练。
　　与思玥短兵方接，他就能感觉出来这姑娘确实是空有内力却使用不当，但也无甚大碍，她这一手刀法玄乎其玄，走的是一个“缠”字，双刀极乱极快，往往是挡住了左边来的一刀，右边一刀又快速接上，打对手疏于防备之位，似乎不需过多借内力便可把敌人缠得头晕脑胀，眼花缭乱。
　　幸亏书万里也是久经江湖之人，不是那初出茅庐的青头小辈，他长剑不反击只是招架了一阵，便看出思玥这套刀法鱼龙混杂，有一点汉人武学的影子，又有一点胡搅蛮缠的意思在里面，没得多少章法可言。他心下明镜似的，知道这姑娘怕是修习了一点内力，但这武学的招式，怕是自己胡乱编的，只冲着对手弱处打。
　　他便轻微侧身，故意漏出个极大的破绽，思玥果然抓住不放又是快速扑来，却不知是进了书万里圈套。书万里手上长剑微微铮鸣，还未等她近得身来，一个抢布上去，右手长剑一劈一挑，将那一上一下两柄弯刀上的力道全数卸掉，左手藏于袖中捏紧了铜钱，一弹指，飞将出去，打在思玥右手小臂上。
　　思玥小臂登时一阵酸麻，手中刀难以捏紧，竟是直接脱手落到地上。
　　书万里见她兵器脱手，也收回制着她另一柄弯刀的长剑，微微一点，撤开身子，回身而立。
　　“你们汉人都是这般可恶的么！”思玥看到地上滴溜溜打转的铜钱，怒道，“我与你堂堂正正比试，你却使暗器这等宵小之辈之事！”
　　书万里老神在在道：“神仙打架也讲兵器无眼，何况在下与姑娘只是寻常凡人。姑娘又没规定我要怎么与你分出胜负，也没事先定下什么不可使暗器伤人的规矩。这铜钱便似我左右手，使起来可不比这剑法差。”
　　思玥颇为生气，但也想他说的在理，而且只是手臂酸痛，也并无大碍。她便在自己小臂上稍作推拿，将那淤血之处化开，将地上的弯刀拾起来，在手里抖擞了几下，确认手臂已无大碍之后，抬头道：“既然如此，那也休怪本姑娘不讲理了。”
　　“怎的，你还要继续比？”书万里奇道。
　　“那是自然！”思玥道，“我若是就这么收手，怕不是要叫你这汉人小瞧了我玄月部族。”
　　“一口一个你这汉人你这汉人的，在下——”书万里觉得不妥，准备报上姓名。却没等他话音落下，便觉一件物事朝自己颈边急速飞来，他急忙伸手一捉，却还是削落他几缕侧发。
　　那是一片银饰，看来应该是思玥身上所带之物。
　　“你这汉人的姓名，待得这比试堂堂正正分出胜负，本姑娘再知晓也不迟！”
　　少女双刀飞舞，脚下疾点，迎上了书万里手中长剑。

　　她的刀比刚才更是快上了一层。
　　书万里见她衣裙飞舞，心道她这又是无心中运动了内力，便不与她硬碰硬，手中长剑几下轻点，把对方凌厉刀势化作无形。
　　他心知不能伤到这姑娘，脚下步伐便也微微变换，还是持一个防守的步法，不多做还击。
　　但也不能如此僵持，他也不知为何这姑娘竟是拼了这么大的劲，莫非她与汉人之间有过什么嫌隙，现下拿自己来寻仇来了？他一边手上拆招喂招，一边脑子里想的尽都是这些胡天胡地的东西，竟也不见什么慌乱。
　　乾元宗一直自诩天下武林正道执牛耳者，不论心法还是剑势都是走得堂堂正正的路子，因此对于书万里而言，这剑法对着思玥这样没头没脑，只知道凭着速度优势，手下却毫无章法的对手，的确能防个滴水不漏。但防是防，迟迟不还击，怕不是也要让场下其余人觉得他是有意放水或是武艺不精不敢随意出手。
　　他这头正烦恼着，思玥却是要气坏了，她自幼从爹爹那里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中原刀法，又跟着外公学了这十余年巫术秘传心法，虽然巫术是不能这么用于比试的法子，但她自诩自己身轻脚快，从小到大寨里多少人都不是她对手，哪个不是几轮之下就防不住她攻势，败下阵来。现在这中原来的汉人青年却是接了自己这么多下，却没一下能真切击中他，还被他手中长剑绕来绕去，带得自己也头晕脑胀，自然是好不生气。
　　二人心中一个烦恼一个愤懑，便又在这场上斗了十来回合。书万里见战局迟迟无变，心下着急，忽然眼光瞟到一物，登时清明，心中有了念头。
　　那便是他二人昨日被缚的石柱。
　　他脚下步伐带着手中长剑一并变换，开始主动出击，思玥这一下差点没招架住，堪堪对付后发现竟只是绵软无力的一下虚招。
　　这厮想做什么？她心中想，但对方开始进攻自然不可能还如防守那般毫无破绽，她不假思索，欺身而上。
　　书万里见她追来，心知是成了，便把她往那石柱带，思玥手下刀急，被他这么带到了石柱前，竟是面前人影忽然不见，双刀结结实实劈在了石柱上，刀身深入石柱，难以拔出。
　　她忿忿抬头，对方果然在刚才那一瞬一个轻功直起，跃到了石柱上，俯视着她，笑意盈盈道：
　　“姑娘好身手，在下自愧不如，也不敢轻举妄动伤了姑娘，便只好想这么个法子，也可不必计较那胜负如何了。”
　　“至于在下的称呼，也不是什么你这汉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下书万里。”

作者有话说

　　写得不好……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