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纳兰婉枫

2、下阙

　　【三春旖梦风折柳】

　　暗香自认不是沽名钓誉之人。
　　所以，在风三公子那一句“能杀我的人，只有一个，天涯暗香。”传遍之后，不管多少人怂恿她去找他，她都充耳不闻。
　　十月廿八，傍晚，燕双飞在倚楼园外问暗香：“风三跟你什么关系？”
　　暗香一挑眉：“怎么，你也要我去杀他？”
　　燕双飞笑：“又不是天涯的生意，何必浪费那个力气。”
　　暗香望着他，眼神颇为认真。
　　燕双飞别过头，看到倚楼顶层窗边影影绰绰的人形，忽然问：“春愁现在如何？”
　　暗香神色黯然，摇摇头：“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春愁的毒遇到阴寒天气就会发作，天涯的药吃了近十年，效果已经越来越微弱了。有时候暗香甚至觉得，死对春愁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但是，但是春愁连一天快乐的日子都没有过过，一直被锁在那深院之中，怎么能死？春愁一定不甘心，连暗香都觉得不甘心。暗香在心里对自己发誓，一定要看着春愁嫁人，一定要让春愁幸福。
　　燕双飞看着暗香的神色，心里一阵酸疼，劝道：“别太勉强自己。”
　　暗香咬着牙摇头。
　　燕双飞又把话绕回来：“最近风三的名气大涨，武功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你若杀了他，就算排不到天涯第一，也相去不远了。”
　　暗香双肩一沉，叹口气：“其实，我根本杀不了他。”

　　那一晚，残花飞絮走后，她听到风三公子在她身后轻笑：“你还真不适合做杀手。”
　　暗香转过身来，右手一挥，短匕首就贴在他颈边，挑衅地看着他。风三公子面色变都没变，继续道：“你来救我的吧？”
　　暗香哼一声：“我的猎物怎么可以死在别人手上。”
　　风三公子点点头：“若是我没受伤，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暗香心里一惊，再想风三公子胸前望去，白衣前襟已染得鲜红，但此时已经不再流血了，伤口应该是没多深，而且细看去，那道剑伤看似直指心口，却是偏了那么小半寸，并不伤及要害。
　　难不成风三公子知道她在一旁做壁上观，所以故意受了伤，要看看她的反应？

　　十一月初七，接连三天，风三公子独自一人出现在蝶恋花。
　　蝶恋花的当红舞伎柳如梦在花台上水袖缓舒，一双盈白莲足点地旋转，越转越快，眼花缭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包括风三公子。
　　连跳了四支舞后，柳如梦停下脚步，欠身行礼，博了个满堂彩，回了□□房内，刚呷了半盏茶，老鸨推门进来，手上掂着一锭黄金，探问：“风三公子，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柳如梦正对着镜子将发髻上的金步摇取下来，老鸨见她没说话，又接着道：“咱倒是不缺这个钱，只不过...”
　　柳如梦打断她：“我补好妆就过去。”

　　风三公子坐在角落处，一个人一桌，自斟自饮。
　　柳如梦下意识地拍了拍脸，双眼一眯，笑容灿烂地走过去，顺手接过风三公子手中的酒壶，风三公子抬眼看她，捉起酒杯，仰头饮尽，酒杯刚挨着桌面，柳如梦便马上再斟满一杯。
　　就这样两人一言不发地，风三公子连喝了七八杯，柳如梦又斟一杯，道：“风三公子好酒量啊！”
　　风三公子呵呵笑起来：“天涯暗香好沉得住气啊！”

　　【朱弦易断，天涯共长久】

　　十一月二十二，东至。
　　风三公子约了暗香到城西近郊。
　　暗香提前半个时辰过去，路上行人极少，出了城就几乎见不到人影了，只有冷冽的北风呼啸。
　　暗香到了约定的地点，缩了缩脖子，迈进那幢破旧的荒宅，发现风三公子已经在里面了，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风三公子就坐在那里，听到她推门的声音，抬头看她，然后笑了，说：“还是这样子适合你。”
　　暗香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问：“你怎么认出我的？”在蝶恋花的时候明明都有易容。
　　风三公子说：“眼睛。”
　　暗香怔了一下，撇撇嘴，问：“解药呢？”
　　风三公子右手探入怀中摸出个药瓶来，扔过去，暗香稳稳地接住。
　　风三公子说：“用酒送服，日后应是无碍了。”
　　暗香点点头：“既然是中了你的毒，那拿你的解药也不用道谢了吧！”

　　暗香心情明朗起来，眯着眼睛从心里笑出来，在东至夜的寒风中蹦蹦跳跳，右手不自觉地用力攥紧了那只小瓶。
　　这是给春愁的解药。
　　再过六天，把解药给春愁服下，以后春愁就是个健康的孩子了，她们姐妹俩可以一起离开天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这些年她也攒了些钱，足够买上一块好地，种些瓜果花卉，施肥浇水，也可享些田园之乐，再给春愁找个志同道合的夫婿，从此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暗香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走回了天涯。天涯啊，以后就要离开了呢。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暗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天涯的门口看到了燕双飞。
　　燕双飞神情凝重，隐隐透着哀伤。
　　燕双飞拦着不然她进去，犹豫了半天，声音低沉地说：“暗香...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暗香挑眉看他。
　　“春愁她...”燕双飞皱着眉斟酌字眼，应该怎么说才不会太直接，才不会让暗香太伤心。
　　暗香推开燕双飞，朝倚楼的方向奔过去。

　　除了几个默默清理的人和倚楼前一滩被冲洗过仍然红得刺眼的血渍，暗香什么也没看到。
　　燕双飞跟在暗香后面跑过来，暗香脚下一软，燕双飞慌忙把她揽入怀中。
　　暗香侧过身，额头抵在燕双飞的心口，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十一月二十二，东至。春愁从倚楼顶楼窗口纵身跃下。
　　头颅碎裂，鲜血流尽，春愁的所有幸福与痛苦都在这一天消失了。
　　暗香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天流尽了。
　　这就是所谓的梦想破碎吗？
　　暗香一直想要带着春愁离开天涯，可是春愁离开了，她才发觉除了天涯，她无处可去。

　　第二天，暗香揣着那瓶解药去找风三公子。

　　【痴心只为痴心守】

　　江湖上，轻功再快，也没有流言快。
　　风三公子死在了暗香手上。这种话传出去，不管事实真相怎样，在添油加醋之后，成为再也收不回来的真实。
　　但，至少，风三公子死了，这还是事实。

　　十年前，风三公子制了新的毒药，却在研究出解药前不慎遗失。之后风三公子的未婚妻因为中了这种毒而过世了，从此风三公子不再研究任何毒药或解药。
　　直到一年前，风三公子才知道，当年中毒的除了未婚妻，还有一人。中了这种诡异的毒，又没死的人，很容易就可以查出来。
　　风三公子知道了春愁的存在之后，开始研究这种毒的解药。

　　十一月二十五，暗香把解药还给风三公子。
　　暗香说：“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风三公子脸色苍白，扯了下嘴角，迟疑着说：“节哀！”
　　暗香转身要走的时候，听到身后重物坠地的闷响。

　　风三公子本就体弱，又长年饮酒过度，加上这一年来，为了制成解药，辛苦不必说，每天和一堆各种有毒没毒的药物混在一起，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可以说已经到了极限了。
　　暗香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旋即冲过去把他扶起来。
　　“对不起。”风三公子低着头。
　　“嗯？”暗香使劲把他拖到圈椅旁。
　　“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人。”
　　暗香摇头：“与你无关。”
　　风三公子舒口气。
　　暗香把他安置好，喘口气，问：“你怎么样？有什么药吗？”
　　风三公子浅笑着摇头：“没事，操劳过度罢了。你回去吧。”
　　暗香点点头，转身离去。

　　让她等得太久了啊！
　　风三公子如释重负，缓缓闭了眼。
　　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相隔了十年，他追随她而去，一定要找到她。

　　暗香回到天涯的时候，“风三公子死在暗香手上”这件事已经传开了。
　　燕双飞本来想问点什么，看到暗香的脸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遗暗香舞清袖】

　　翌年，六月初七。
　　夏天的风暖暖地裹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暗香在竹林里练完剑，抹了一把汗，靠着一棵竹子坐下。

　　燕双飞到处找暗香，却便寻不着。落花在一旁看着，隐隐地笑，最后拍拍他的肩：“该走了。”
　　“嗯。”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有人重金指名他们前去四川取唐门现任当家的人头。
　　饶是燕双飞这等的杀手也不敢对这次的任务打包票的，就算称不上有去无回，也是九死一生。
　　燕双飞有些不好的预感，总想在出发之前跟暗香打个招呼，却是无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