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纳兰婉枫

1、上阙

　　【残花飞絮惹风流】

　　她出道那年只有十九岁。
　　六月初七，她在蝶恋花跳了第一支舞，翩若惊鸿，满座皆惊。
　　她笑盈盈地退了场，老鸨把她扯到一旁，挑眉望向厅内一桌，在她耳边低声道：“喏，风三公子。”
　　她顺着老鸨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白衣胜雪的他坐在众红裙当中，与众人饮酒作乐，却丝毫不露狎弄之色。
　　他抬眼望过来，四目相对，他眉头舒展，微微笑着对她点头。她急忙低头转身，却突然想：他的眼睛...好漂亮，清澈明亮。

　　夜已深，蝶恋花内仍是喧闹，她远远地看到风三公子离了座，出了门，便悄悄地坠了上去。
　　她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面，虽然是第一次，却并不紧张，她胸有成竹，她是十分有自信的。
　　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就下手吧。她暗暗地想，不过此时更深露重，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僻不僻静又有什么差别。
　　正在她胡乱想着的时候，两条白色的人影窜出来，如疾风迅雷一般，给墨色的夜留下两道白色的影，生生如伤口般。
　　两人落地，一前一后夹着风三公子，前面那人娇喝一声：“风三，有人花钱买你的人头。”
　　风三公子依旧一派从容，挥手掸了掸衣摆，淡然道：“请。”
　　两人持剑急冲，剑光闪烁处，絮飞花舞，看似柔媚，却招招凌厉。一片残花飞散，冲着她过来，她侧身让开，花瓣铮铮刻入她身旁的树干。
　　她玩味地笑了。
　　残花、飞絮。杀手排行榜上数得着的两位。

　　风三公子只一味地闪躲着，避开残花飞絮二人凌厉的攻势，看似游刃有余，却并不反击。一开始她还看得津津有味，过了半个时辰就觉得无趣了，咂了咂嘴。这时，飞絮洒了一把漫天花雨，剑锋寒光一闪，直冲着风三公子的心窝刺去。
　　风三公子雪白长衫上立时绽了鲜红的花。
　　她足尖点地，用力一顿，整个人弹了过去，剑尖挑了个花，格开残花飞絮的剑，挡在了风三公子身前。
　　残花上下打量着她，嗤笑一声：“什么人，居然敢挡着我们姐妹？”
　　她神情淡然却认真，一拱手：“天涯暗香。”
　　飞絮冷哼一声：“没听过。”
　　暗香依旧认真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残花噗嗤一声笑出来：“天涯的杀手档次是越来越低了啊，杀手只管杀人，哪需要为什么。”
　　“是么？”暗香垂下眼帘，“杀手的档次应该看杀人的技巧吧！”
　　话音刚落，残花、飞絮只觉得袖口一凉，接着便痛呼失声。
　　她没有杀人，只是废了她们杀人的手。
　　她缓缓吟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如她所愿，她一战成名。
　　现在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她“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天涯暗香，一招废了杀手排行榜上有名有姓的残花飞絮。
　　暗香的武功造诣被传得神乎其神，当然，这其中或者有残花飞絮为了自己名誉而刻意夸大的成分。
　　更让暗香出名的是，天涯第一次没能完成任务。客人千两黄金买风三公子六月初七人头落地，可是暗香却让他活过了那一天。
　　于是江湖上所有的人都揣测暗香爱上了风三公子。
　　人们一说到此事，眉梢眼角都染着暧昧笑意，一副彼此心知肚明的模样：风三公子当真不愧风流之名哪！

　　【燕语呢喃，深院锁春愁】

　　暗香听着那些个流言蜚语，心中叫苦不迭。
　　天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是个杀手，杀手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者被人杀。
　　那一夜，她没有杀了风三公子，也没有被风三公子杀了，于是，她作为杀手的名声就全给毁了。

　　燕双飞坐在暗香对面欣赏她生闷气的表情，很生动，很可爱，燕双飞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在认识暗香之前，燕双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个杀手居然也是会笑的。
　　暗香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嚷：“有什么好笑的！”
　　“喂，要不要来跟我搭档？”

　　天涯里的杀手虽然个个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好手，但仍然是两个两个编为一组，彼此有照应，也便于联络管理，所以天涯内部的杀手排行都是以组为单位的。
　　现在排在天涯第一的就是燕双飞和落花。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只要落花一出手，便没有活口，能够站立着的就只有她落花一个人，因此在江湖上被称为“落花人独立”；而燕双飞大概追求的是血腥刺激，人称一剑飙血，他非常清楚人体的每一条血脉，知道刺在哪里，刺多深，划多大的伤口，可以飙出最多的血，尤其是颈部，燕双飞一剑挑过，对方人还没倒就开始飙血，如同细雨洒落，所以又被称作“微雨燕双飞”。

　　暗香哪里不知道，燕双飞是想帮自己。可是，她暗香几时沦落到要靠人救济了？
　　暗香啐他一口：“找你们家落花去吧。”
　　燕双飞不以为忤，依旧笑着，笑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杀手。他轻轻晃着头，缓缓道：“那，春愁怎么办呢？”
　　暗香心里一惊，抬眼看他。
　　为什么燕双飞会知道？她以为这是秘密，她以为这是她和天涯之间的秘密，为什么燕双飞会知道呢？
　　“算起来，春愁也快及笄了吧！”
　　“你...”暗香皱了眉，满眼的戒备。
　　“老实说啊，暗香你还真不适合做杀手。”燕双飞顿了一下，正色道，“如果想离开天涯的话...春愁的事，我可以帮忙。”

　　人生是否是能够自己选择的？
　　这个问题暗香从来没想过，从来也没有资格去想。因为她一直过着没有选择的人生。
　　春愁是暗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暗香唯一喜欢的人。
　　在春愁还很小的时候，很意外地中了毒，父母四处寻访救治之方，最后来到了天涯。据说天涯有世间所有的毒药，也有世间所有毒药的解药。可是，春愁中的毒，世间无解，天涯也仅能以药物抑制毒性发作而已。可是，天涯为春愁医治的条件是，要暗香加入天涯。他们说，暗香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后来更是以看护之名将春愁软禁起来，要求暗香要做到天涯杀手排行第一，才答应放春愁出去嫁人。
　　从此，春愁被锁在了天涯的深院之中。
　　但，被锁在深院之中的，又岂止是春愁呢？

　　“如果想离开天涯的话…春愁的事，我可以帮忙。”
　　燕双飞的这句话后来常常在暗香耳边回响。她以为，这是她此生所经历过的最温暖的事情了。这个嗜血的杀手，对她来说，居然是那么温柔的人。

　　【倚楼还望朱颜瘦】

　　九月末，秋风萧瑟。
　　暗香褪去了夜行衣，换上一袭粉色长裙，对着铜镜梳了个发髻，心情雀跃地前往天涯倚楼。
　　在倚楼外的小院内，暗香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她听到身后的枯叶飘落，猛地侧身闪过一支暗器。暗香上下揉着手臂转身看到落花。
　　暗香吸了吸鼻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落花，声线清冷：“第五条，天涯杀手禁自相残杀。”
　　落花耸耸肩，径自转身离开。暗香心知肚明，刚刚那下子，不过是落花给自己的警告而已，哪是落花的真正实力啊。
　　落花究竟有多深多高的武功？如果没办法超过落花，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成为天涯第一杀手。
　　三个月没有接到任务，是对她第一次失败的惩罚。
　　以后会怎样呢？
　　暗香咬着下唇，这似乎是一条遥远的路啊，可是，春愁又哪里等得？那么美好的青春年华，怎么能够一直，一直关在这倚楼之内！

　　“姐姐，又瘦了呢！”春愁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暗香略嫌苍白的脸颊。
　　暗香笑得暖暖的，轻轻捏住春愁的鼻子：“你才是呢！每天都只吃那么一点点，怎么行呢！”
　　春愁娇嗔一声，转回身去拿食盒。背对着暗香的时候，一颗泪划过脸颊，春愁攥着丝绢拎起食盒，不着痕迹地抹了去，又笑盈盈地转过身来道：“我这里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哦，快尝尝！”
　　暗香拈起一块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笑：“好香！你做的？”
　　“嗯。”春愁拼命点头。
　　暗香一块接一块，心满意足地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流出来了，春愁慌忙问：“怎么了？”暗香摆了摆手，另一只手掩着嘴：“没事没事，咬到舌头了。”

　　傍晚时分，夕阳斜坠，蕴了一片温暖的橘红。
　　暗香与春愁告别，走出了倚楼，在园外遇到了燕双飞。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每个月的廿八，暗香来看春愁，日落时离去总能在园外遇到燕双飞。
　　暗香低着头，默默往前走。燕双飞就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春愁倚在顶楼窗边，目送他们走远。

　　姐姐啊，燕双飞对你真的好吗？
　　姐姐啊，风三公子又是怎样的人？
　　春愁想问她，姐姐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或者是，将来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这些话，她无法问出口。
　　暗香从来没有说过她是做杀手，从来没有说过她以性命为代价只是为了她的幸福。
　　暗香希望春愁永远做个单纯快乐的孩子。
　　所以，她就一直装作一个单纯快乐的孩子。
　　彼此深爱的两个人，就在这些强作欢颜中日渐消瘦。

　　【横波目断几时休】

　　横波醉眼，目断飞鸿。
　　不管是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衷心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这四个人的猎物。
　　没有一个人例外，包括，风三公子。

　　十月初十，明月夜。
　　风三公子独坐在远郊孤坟旁。
　　静谧。隔许久，风三公子吟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然后又是静谧，只有呜呜风声。
　　又隔许久，风三公子伸手在坟头拍了几下，动作轻柔得似在哄小孩入睡，然后深吸了口气，长身而起，月白长衫的下摆上粘着青青黄黄的草汁与泥土，他留恋地看一眼，向城外驿站方向走去。
　　路走了没多久，他无奈地叹口气，立定，朗声：“出来吧！”
　　片刻静默，横波和目断跳了出来。
　　横波说：“我们的脚步声还不够轻？”
　　风三公子摇头。
　　目断问：“我们的杀气还没收敛紧？”
　　风三公子还是摇头。
　　“如此甚好。”横波目断拱手施礼，“请赐教。”

　　今夜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横波和目断暗杀风三公子未遂。
　　不要说风三公子了，连他们两人自己都觉得厌烦了。
　　不过，取风三公子性命，已经不是生意了。而是他们四人堵上名誉与性命所必须完成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拖的时间越久，对他们的名誉来说就越不利。
　　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横波、醉眼、目断、飞鸿几次三番想去风三公子性命，而风三公子却一直毫发无伤。

　　目断后背紧贴着树干，勉强支撑着站起来，瞟了一眼横波，横波此刻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单膝点地，右手握着剑直插入泥土中。
　　风三公子稍整衣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横波咬着牙，一字一顿，“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唔...虽然觉得你们很麻烦...”风三公子哑然失笑，“我可不是杀手。”
　　“我们是，至死都是杀手。”
　　“很好。”风三公子转头看他，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朦朦胧胧的，“不过，别再来找我了。”
　　“哼，那可由不得你。”目断接口道，“除非你杀了我们，否则...”
　　风三公子仰天长叹：“能杀我的人，只有一个，天涯暗香。”
　　“可是，她没杀了你。”
　　“那是因为，我的死期还没到。”

　　是的。如果他要死的话，只能死在天涯暗香手上。
　　所以，在天涯暗香再一次找上他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死在任何人手上。横波醉眼，目断飞鸿，都不可以。

　　风三公子拈了两枚石子打在横波、目断的穴处，横波目断只觉得双手一阵麻痛，竟使不出力气。
　　风三公子说：“回去转告醉眼和飞鸿，以后都别再来烦我了。”顿了下，又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你们就让我清静清静。”

　　于是，销声匿迹了些许时日的暗香再一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