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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佛寺 ...

  •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领铃兰去西院的厨房,说今日有个重要的宴会在花园里办。圣上倚重崔氏,把三年孝期夺情成三月,这是开春的头次宴饮。国公夫人派了几名换上常服的侍女过来伺候,还带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头面。
      给我这么大面子,想必不是好事。
      午时未到,花园里已聚了一群闺秀,几十张小叶紫檀的茶几围绕流水摆放得整整齐齐。东边的水榭里垂了纱帘,坐着几位年长的夫人,各色攒花的衣带从帘下露出半截,煞是风雅。
      引路的侍女毕恭毕敬地将我延入亭中,一眼就看见崔夫人闭目养神,让人捶着腿,略无见客的意思。另有两位夫人,一位面容温柔和善,穿着朴素的秋香色绸裙;一位妙目横波,眉心的海棠花钿衬得瓜子脸十分灵秀。
      简单见过礼,才知看起来面善的正是那位崔五郎的母亲李氏,旁边的则是他已经嫁给礼部侍郎的姐姐。所以这半个时辰内,我就要等主角崔五姗姗来迟了。
      李夫人与女儿打趣几句,忽地握住我的手道:“先前还在担心郡主在这里过不惯,现在看来是妾身多虑了。记得幼时,你阿娘崔璃与我玩得很好,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三四次呢。只是造化弄人……”她眼圈微红,笑道:“你和她长得这么像,真好。我唤你阿照可以吗?”
      我并未多思索便点了点头。
      侍郎夫人用团扇遮住唇角,飞了个眼波,“哎呀,小郡主是个美人,我就不喜欢她。”
      说着,塞了个包好的手帕过来,我拆开,是几个蜜渍的梅子。
      “阿莹,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淘气。”
      侍郎夫人玉手轻指小径的方向,“人来啦,今日可不是我淘气的时候。”
      她招手让我坐过去,悄悄掀开一角帘子,一个个地介绍来宾:“这是大房的堂兄,在吏部当差,性子顶好但样子差了些,所以到现在都没娶亲;这个是三房的小堂弟,表妹们最爱他那一张甜嘴,长得也不赖……这一个阿照见过,人品不行,长得比我也差远了,是也不是?”
      被她评头论足的亲弟弟正好看过来,苦笑了一下,向前微微倾身。我及时闪到了崔莹身后,下意识瞟向崔氏,只见她仍阖着眼,轻蔑地勾起红唇。
      我淡笑道:“五郎自是很好的,不过人品肯定不及表姐。”
      崔莹颇有兴致地望着我,“崔慕那小子有什么好,连打架都不会,小丫头们一个个都为他说话。”
      她整理好罗裙上的褶皱,从席上站起来,“好啦,我下去说几句,这就开始了。阿照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出去?”
      极会说话的人都会让你顺着她的意思行动,我默默地离开席位,挑开帘子走下台阶。
      看清前方的二十多个人头,思维瞬间停滞住——西边最末的位置上,坐的可不是半月不见的穆昀?
      我僵在原地,他来是什么意思?
      既然崔氏是和圣上请的婚,今日的宴会就只是做个样子,谁也不能改变固定的结局。
      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任何一种可能都让我尴尬的要命,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朝那边看。
      他左手坐着崔五,两人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目光。
      一个清雅雍容,气度高洁若云,一个峻挺疏朗,身姿如雪中松柏。
      可惜皆非良人。
      崔莹命人在女席上加了个位置,左右坐的都是李氏的小姐,不时拿眼睛好奇地瞧我。
      一位桃红衫子的姑娘突然出声:
      “五哥,你不是天天在翰林院里当值吗,今日怎么也有空过来?”
      崔五遥遥地斜睨这边,开口道:“母亲向少对我有要求,今次定是有重要的事吩咐吧。况且郡主是客,我也着实不该怠慢,就算闲着也可以看顾场子,免得让弟弟们在人前闹了笑话。”
      他语意不明,摸不清到底知不知道崔氏请婚一事。平心而论,我嫁给他就是高攀,谁都明白一个前途无量的世家子不能浪费在空有名号、落魄到连嫁妆也出不了的宗室女身上。崔氏对我有成见,理应反对这门婚事,但圣上一旦首肯就不得更改。崔家从我这里不能得到好处,可若伊烛把我作为拴住崔氏的铁链,这位姨母的举动就能想得通了。
      我拿着茶勺撇去浮沫,不经意地问崔莹:“宁王殿下长在京城,和崔家表妹们都很熟吧,今日少了他,真是遗憾。”
      崔莹的团扇停在嘴角,水眸含笑:“也就是和五郎他们说得上话,近年和妹妹们没有往来的。”
      如果圣上没有给伊烛指一个崔氏女,这条链子将来就有一半得靠我。在京城,他是我血缘最近亲属。
      席间姑娘们的话题转变成年轻有为的宁王,崔家的青年有些不乐意被抢了风头,三房小堂弟不服气地道:
      “宁王表哥虽然好,但穆君难不成不能与他媲美?说出去别人还笑话咱们疏远了贵客。”
      穆昀恬然地跪坐在竹席上,举杯敬他,“今日我是陪客,五郎才是正主。”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穆某出门前求了一卦,乃是上上大吉。风清日暖,万事顺遂,想必诸位公子都能得偿所愿。”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是崔夫人满面笑容地走来,高声道:“说得不错。按例上巳节小辈们聚在一块儿,每年都能成就不少好事呢!今年虽有推迟,但妾身要和诸位宣布一件极大的喜事——陛下恩准了宣徽郡主与五郎的姻缘,定于下月廿六在新赐的府邸成婚。
      底下有人低低惊呼,李家的几个小姐锁紧眉头,我支颐看向崔五,只见他从容不迫地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郡主母亲在时,曾与五郎父母定下这门亲事,又互赠了信物,只等孩子们大了就择日应诺。眼下这两个孩子可谓天作之合,郡主心仪五郎已久,心愿得偿,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庭广众之下,未出阁的女孩被说得这般轻浮,换成旁人指不定要在屋里玩上吊。我只当没听见,手里的紫砂壶转了好几圈,磨得指腹发麻。
      花园里鸦雀无声,等了一会儿,迫于周遭利箭似的目光,清清嗓子准备开口,却听对面席位上有人说道:
      “姑母记错了,这十几年,是小侄想念郡主更多些。”
      我怔然抬眼,崔五站了起来,桃枝碰到他的发冠,几片绯红飘落在衣襟上,悠悠荡荡。
      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一瞬我以为嫁给他也算是不差的选择。
      我慢慢站起来,以团扇遮住面容,屈膝行了一礼。极薄的蚕丝扇面后,那个正坐的身影始终没有动。
      算了。
      日已当午,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小几,有不少是朔州和西北风味,铃兰想必比我忙得多。崔莹来到我身边,小声道:
      “你脸色不太好,要先回去休息吗?我和阿娘在这儿,不会有问题。”
      我看了她几息的工夫,点点头,“下月前我想约崔慕喝杯茶,劳烦你转告他,请他一定拨冗答应。”
      崔莹欲言又止:“其实……好吧。”
      我捏紧茶托想要道谢,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玉响阁后,在榻边枯坐了大半日,直到太阳落山才感到腹中空空。
      铃兰却很高兴:“郡主,我看那五公子是京城里拔尖的了,最重要的是他会替郡主着想,津云姐说这样的男人才最难得。您有了依靠,就不会受人欺负,多好呀!”
      我叹道:“往后受欺负的机会还多的是,今天只是个开始罢了。”
      阿娘以前说过,女孩儿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但我毕竟没有看破红尘在某个山旮旯里当女冠的决心。这世道你要是没几个可依赖的人,下场会很惨,尤其是像我这种打着小算盘、周遭利益往来又频繁的人。
      我望着窗外坠在檐角的夕阳,彤红的颜色染上了西天的云彩,浓烈而炽热。
      “其实嫁人挺好的,安定下来,不用为生计操心,也不用被人斜着眼看,活的像个正常人。”
      他们一定希望我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
      “……郡主,您别这样。”
      我抬起头看她,发现侍女的神情变了,眼眶泛红,便笑道:“我说的都是心里想的。”
      铃兰道:“您要是不喜欢他,穆君……”
      我摇了摇头,“以后不许提了。”
      **
      翌日我便搬进了宁王府待嫁,甫一下轿,崔氏打扮庄重的身影就出现在影壁前。王府在京城北面,靠近禁中,一砖一瓦皆蒙圣恩新造,草木茂盛,莺啼燕啭。
      “从今日起,郡主便要在房内学习各种礼仪,以免成婚之后让人笑话我这个做姨母的疏于管教。”
      她身后走出两个侍女,对我行礼,正是那日在母亲旧居搬东西的,其中一名我一看就有点发毛,因为我当时给了她一巴掌。
      “采桑,采薇,好生服侍郡主。你身边的婢子从朔州那偏僻地方过来,难免手脚不知轻重,就安排在厨房看看柴火吧。”
      我拉过铃兰:“姨母说她?当初在曲黎,宁王哥哥让她伺候我,一路上都很舒心。”
      我淡淡看着她,她就是去问伊烛也无妨,伊烛比这位姨母目光长远,是不愿意在这时候得罪我的。
      她语声微扬:“好。带郡主去惜泉斋。从后日起,会有京中的名门女眷来拜访你,望你不要丢了我们家的脸面。”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姨母说哪里的话,本郡和宁王府还分什么你我,做任何事自然都是代表您和殿下的。”
      她脸色不大好看,我带着侍女转身就走。
      “你们带路吧。”
      惜泉斋一共三四间屋子,临水而建,据说和皇宫一样引的是北山上的冰川融水。溪道狭长,两旁花影绰约,春日里空气依旧清寒。
      这一处与前院隔的很远,十分适合养老,大体上很合意。我收拾好从崔府故居带来的东西,太阳还没落山就爬上了床,为明后天的艰辛养足精神。铃兰从曲黎带来一副牌,和两个侍女在暖阁外热火连天地开局,估计我之后都不用管她们了,省了好些心神。
      崔氏没有在衣食住行上亏待我,但言语之间总少不了刁难,派来的礼仪嬷嬷也极尽严苛,让我时常怀疑阿娘除抢了她的王妃位子之外还做了别的什么。然而阿娘和她的性格完全相反,这一代大概没有那样温顺的人了。
      我学的不慢,因为之前有听我爹喝酒时谈起过。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说过去值得称道的事,金堂玉马,阳春白雪。

      一大早,宫里来的陈嬷嬷让我坐在珠帘后,引着众位夫人小姐来拜访,对面席子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郡主,下一位是礼部王尚书家的千金,闺名唤做沅芷,已和大理寺江少卿定了亲,婚期在今年五月。”
      我在繁复的衣裙下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继续挺直身子跪坐,集中精神想看看江从时的未婚妻。雪狐百无聊赖地从身后蹿到怀里,我怕吓到客人,无视陈嬷嬷不满的目光,把它塞进了广袖里。
      艳阳高照的天,穿着好几层衣物,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当那位小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浑身的汗又被她阴森森的眼神吓了回去。
      袖子里动了动,我小心地按住,先发制人:“听闻姑娘也是待嫁之人,本郡备了份薄礼,想要送给姑娘。嬷嬷,就在我桌子附近,一个系红绸带的木盒子,烦请你拿来。”
      等人都走了,王沅芷咳嗽一声,开口道:“你父亲就是晋西郡王啊,看来圣上虽然公事公办,还是念着一家人的情份,留你一个郡主当。我侍女在从时家里发现了你的画像,问他他竟说不出个所以然。从时是我未婚夫婿,你下月就要嫁进崔府了,我想你不介意跟我解释解释吧。”
      她嫣然一笑,芙蓉似的颊上露出甜甜的梨涡,语气傲然:“郡主别说我不把您放在眼里,我们王家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外头,都不惧崔氏名号。”
      我回想起课上背过的户籍,当今太后出自王家,崔氏只有一个贵妃,确实不用对半路封王的伊烛和崔氏低头。
      我前思后想,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便颔首道:“祝令尊步步高升。”
      她愣了一下,满脸涨红:“你什么意思……”
      “我和江从时在叶里做过五年同窗,仅此而已,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姑娘得自己去问他。”
      王沅芷冷笑道:“那城南那家当铺的事怎么算?他叫你过去,通过老板和他接上头?”
      她不提我都忘了这茬,江从时这小子起什么心眼我姑且就不追究了,现在连他未婚妻都知晓了我们的密谋,那里果真再去不得。在曲黎的感动刹那间飞的一干二净,仅存的希望也一下子熄灭,我没好气地站起来,活动着手腕脚踝:
      “本郡又不做走私盐铁的生意,接什么头?姑娘出言不逊,也不是寻常闺秀的脾性,本郡受不起。您这厢拿了礼物就走吧,本郡想早点歇息。”
      “你……咳咳,我不要你的东西!”
      这时陈嬷嬷已将煞费苦心藏在一堆书画里的小盒子找到,走进来递到王沅芷面前,“请收下。”
      我道:“开过光的菩提钏子,算不得贵重的礼,纯粹算个心意。”
      她哼了声,让陈嬷嬷唤来自己的侍女,随手收在袖袋里。
      “给你这个。”
      她抛过来一封开过的信笺,当着屋里人的面道:“既然是我误会郡主了,那么您去不去与我无关,我也不敢限制您的行动。”
      我接过,放在手心里展开一角。仿了那么多名画,辨认笔迹还是得心应手的,这上面正是江从时的字。
      她款款提裙起身,状似亲密地在我耳边轻轻道:“好好看看吧,真是情深意切,不枉我命人从他书房拿出来。”
      我握紧信封,“如今的世家大族,都这般有闲心吗?”
      王沅芷掩嘴笑了几声,转头扶着侍女的手走出去,案上的新茶犹冒着热气。
      咳嗽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我才松了口气,准备面见下一个客人。
      礼仪嬷嬷脸色怪异,估计晚上又得被她教训到三更半夜了。

      直到戌时过半,所有人都从惜泉斋走干净,我才加燃了一支烛火,将那封薄薄的信件放在火焰上。
      烧焦的气味窜进鼻尖,我不想看里面的内容,就让它化成灰烬,死在火里好了。王沅芷毕竟把把柄交给了我,这个人情我没办法报,以后一切都随缘吧。
      小时候在学堂里,江从时经常欺负我,懂事后就好些了,却把挑衅我的劲头放在了穆昀身上。我怕穆昀,放学后总和江从时一起走第一段路,到了岔路口飞快地跑回家,背后跟着窃窃私语。
      他们认为和穆昀这样美丽聪慧的孩子可以亲密接触,是莫大的幸运,而我宁愿和其他任何一个孩子待在一块儿。
      “郡主,郡主!”
      我手一抖,信掉在了地下,“什么事?”
      铃兰不好意思地道:“郡主没睡吧?采薇想和我们抹骨牌,我才想起那盒子丢在书架上了。”
      我抱着大盒子,从门缝里塞给她,“明日让她躺在床上别当差了。”
      我瘫在床上,差点没把手给烫伤,信封烧掉了,还留着写满行楷的焦黑信纸。
      我盖在眼睛上看了看,是江从时的字迹没错。
      “丞……”
      我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手指拂过卷边的纸张,不可置信地默念那几个字——
      “丞相大人钧启。”
      自右相抄家后,大昭哪里有第二个丞相!新帝废相三年,权分六部,如今朝野上下再无十年前一人只手遮天的景象。

      钧启这两个字写的如此私密,一般放在信外,其中必然有猫腻。王沅芷说她是让人偷拿来的,她既知晓我们的约定,就应该看过其中的内容,可眼下这东西显然不是她说的那封。
      火漆已损,谁知道写给城南当铺的信是被她今早拿错了,还是被有心人调包了?
      我抽了口凉气,幸好没烧,要不然这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江从时那张灿烂的笑颜浮现在脑海里,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如同从前。
      不复从前。

      **
      夜已深,我把头轻轻靠在床角的立柱上,雪狐用耳朵蹭着我的下巴,低叫了几声。
      水漏嘀嗒嘀嗒地响,时间在流逝,全身的血液也一点点凉了下来。
      三年前大理寺新晋的少卿大人,满朝皆称赞的大昭榜眼,竟是靠着左相私下里的提拔才风光无限。
      父亲信错了人。
      这是一封答谢的信,明明白白地写了河西道监察御史如何在紧要关头密报左相,说正在抗击狄戎的穆昀和远居叶里的晋西郡王为报旧仇,制造丞相与金吾大将军通敌的假象,并附上了物证。左相大悦,令御史考满回京,并破格提拔了他初入宦海的儿子,一家荣宠甚佳。
      大昭立国百年,头一次出了个未及冠的正四品官员。
      我捂住眼睛,泪水被压了回去。难怪王府故地保留得这么容易,难怪父亲入狱也没有牵连到我,我托江家在京中融通关系,他们若是想保全自己那副善良耿介的面孔,堵住别人的嘴,必定竭力求一求皇帝,让我也感恩戴德。
      当初江从时跟我说宗室不振,陛下怜悯,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江家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瞒着我?伪造假证,我爹一介闲散郡王,为何在多年后才选了这种最容易遭人诟病的方式?
      处处都说不通,但捏在手上的这张纸,货真价实,字字诛心。
      江从时起初答应带我回京,应该也只是想让我回京的其中一人而已。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重返叶里,那个平静而安宁的小城。离京的希望被这封信毁的彻底,我要在这个我不喜欢的地方久居了。
      我缩在被子里,抱着狐狸取暖,白色的卷毛被弄湿了,它不舒服地抬头望着我,我擦掉眼泪,突然心里一冷,把它从床上扔了下去。
      江家也好,穆昀也好,既然今日多了个契机,那么就不能白白浪费。我爹之后为什么变成了左相同党被穆昀一网打尽,为什么穆昀能得到允许带兵回京,为什么江御史还能屹立不倒,都是我要从头开始弄清的。
      穆昀问过我真的觉得江从时是好人吗,我那时只是单纯地与他相比,现在蓦然发现大家谁也别说谁,只是他更狠。在曲黎他们见了一面,凭穆昀的能力,应当是知晓他所为的,他恨江从时,却没在我跟前点破,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看来王沅芷是不能不再请一次了,她这封信拿得太简单,太凑巧。
      翌日我正写着请帖,采桑忽地冲进来,道:“王家小姐已到前院了,说让郡主快点出来,不然她就要带人闯入惜泉斋了!”
      我放下笔,撕了帖子,“不出来,让她闯。”
      来的正好,不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王沅芷进堂屋的时候,我正坐在官帽椅上闲闲地喝茶。
      她面色苍白,汗珠从额角滑落,刚开口就是一阵猛咳。
      我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将王沅芷带进卧室,若无其事地问道:“王小姐来本郡这里,有何贵干?”
      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襟,哑声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把信还给我!”
      我推开她的胳膊,无意间看到绯红的衣袖下露出几粒疹子。
      “烧了。既事关本郡名誉,留着岂不是个害处?”
      王沅芷牢牢盯着我:“我从江家得到这封信后就交给了我爹,放在书房里,昨晚他得知丢了另一封信,将拿错信封的侍女打个半死。郡主,我什么都说了,请你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姑娘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我还是一句话,对你们来说,烧了最好。江家和王家联姻,这种东西留在手上,可不是个把柄?”
      王沅芷花容失色,跺脚喊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我冷笑一声,“姑娘若是聪明,今日就不该来,让我清楚尚书大人原来别有心思。说实话,我也怕你们散播江少卿和我的流言,大家各退一步,互不挑衅,你觉得如何?”
      王沅芷睁大的眼里蓄着眼泪,突然呜咽道:“我不拿回东西,小桃会死的!郡主,你得跟我回府一趟!”
      我挣脱衣袖,“对不住,我现在不相信你们任何人,只能保证守口如瓶。王小姐,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做事前别那么莽撞。”
      她将手帕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红着眼睛道:“伊照,记住你说过的话。”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几天后,传来王氏嫡女重病卧床的消息,城中风传江御史家要因此退婚。随之而来的还有件天大的事,圣上龙体有恙,已罢朝一旬了,国事皆交由齐王打理。
      齐王乃是陛下一位王叔,因懦弱无能而躲过了左相对王族的迫害,监国亲王庸碌如此,京城百姓怨声载道。
      伊烛破天荒回了王府用午膳,崔氏很是高兴,让下人们在花园的假山旁摆了满满一桌山珍海味。
      我默不作声地舀着碗里的冰糖燕窝,听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风生。伊烛最近越发忙,少有回来住的时候,秀雅出尘的脸庞也瘦了不少,但眼神比原先更湛亮。
      那是意气风发的目光。
      我看着他,就想起了从前的穆昀。
      “阿照,我去漠北参军了,别想我。”
      我从来没有想念过他,但那双锋利的眸子一直刻在心底,延续至今。
      我害怕这样令人不安的目光。
      “阿照喜欢京城吗?”
      我“啊”了声,“不太喜欢。”
      伊烛颔首微笑:“喜欢叶里还是曲黎?”
      我想了想,答道:“曲黎吧,比叶里繁华,却没有帝都拥挤,还有天下闻名的造像师造的佛像。听说上元节寺庙香客如云,德高望重的僧人开坛论法,富户还有斗像,非常热闹……”
      崔氏拉着儿子的手,“说到佛像,郡主下月就要成亲了,按我们的惯例,待嫁的姑娘都要抽空去慈安寺祈福。阿烛,你做哥哥的别只顾着公事。”
      伊烛心情格外好,挑眉看我:“阿照下午有空吗?我正巧不用去官署,你来这么久,我还没带你好好逛一次京城呢。”
      我翘起嘴角,笑得很开怀:“绝对有的。我想去城南、金鹊桥、扶桑亭、瑶琚坊,还想带上小狐狸,行不行?”
      崔氏鄙夷地拾起牙箸,伊烛好脾气地一一应了:“行,只不过不能在家用晚膳了。”
      “没事,多谢堂兄。”

      **
      未时艳阳高照,马车驶过了巷口,停在一群庄严肃穆的庙宇前。
      香烟从院子里袅袅地飘出来,檐下水缸里的睡莲含苞待放,意蕴宁静。我随着伊烛边走边赏,今日香客不多,不用排队便可以进主殿参拜。
      在大雄宝殿里上了三炷香,我虽然不大信佛,却还是认真请求佛祖让事情能有转机,眼下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有多不安。
      伊烛耐心地在院子的桃树下等我,脚下的卵石砖落英缤纷,仿佛是下了场花雨。
      路过的姑娘们忍不住悄悄往这瞟,他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我带你去见见云惠法师吧,他难得在禅院里会客,我们可真来对了时候。”
      似乎是个名气很大的僧人,我有些踌躇:“我不怎么懂这些……”
      伊烛了然道:“这位法师精擅术数,在京城远近闻名,让他看看相也好。”
      我跟着他跨进后院,小声说:“总觉得面相看不出什么,佛家讲表彰名相,相由心生,但人是可以不要脸的。”
      伊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头望着我,“阿照……”
      我叹道:“既可以不要脸,也可以没有心,所以世上才会有那么多表里不一的人。”
      他的嘴角轻轻抿着,扬起广袖,“跟我来吧。”
      静室掩映在苍翠欲滴的古柏间,井旁架上的白蔷薇迎风攒动,暗香幽浮。
      正要进去,门却突然从里面开了。我站在伊烛背后,那人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屏障,落在我脸上。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郡主也来拜访云惠住持?”
      穆昀清清静静地站在石阶前,一身素色的衣袍,乌发如檀,色如冰雪。
      我颔首不答。
      伊烛道:“下月廿六崔五郎前来迎娶堂妹,穆君有耳闻吧?今日本王带她来行京城里的故例,出阁前抽上一签,讨个好运。”
      又向我道:“阿照,我和穆君在前面的厢房里说会儿话,你直接进去见住持就可以了。”
      “嗯。”
      我敲门进去,满屋白檀香味扑面而来。一尊半人高的释迦牟尼木像前,坐着位闭目盘坐的老僧人,长长的白眉,瘦削的脸颊,面貌慈祥。
      他双手合十微微倾身,和蔼道:“檀越。”
      我在蒲墩上坐下,行了一礼,“云惠大师。我自西北边陲来此,京城繁华,心中不胜纷扰,不知何以淡然处之。”
      他仍闭着眼,“檀越不是来让老衲解签的?”
      “兄长说您擅长看相。”
      他笑了,“我看不见。”
      我惊讶地盯着他凹陷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世间看不见的人其他四感都特别敏锐,住持是通过别的方式了解我们这些香客的?”
      “十年前老衲确实给人看过一阵子面相,以致于得了果报,这双眼就再也不用了。如今虽然应众生所求,看的是相,却自然不是面相。檀越不妨伸手。”
      我把右手给他,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指在掌心一扫而过,“一善念者,得善果报;一恶念者,亦得恶果报。大师纵然窥得天机,但离这样的果报还尚远吧。”
      僧人一笑,温声道:“檀越肖似令尊,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我被震住了,“大师见过家父?是堂兄告诉您……”
      “不,不是宁王殿下。”他轻宣佛号,“是方才那位身上血气甚重的檀越。”
      穆昀?
      我额角一抽,他跟住持说我要进来?他要干什么?
      “观这手相,檀越不习惯藏住心事,想必在京之日十分想念西北。”
      “大师还请直言。”
      云惠慢慢道:“老衲受人所托,如果有一日见到郡主,便向郡主说出实情。”
      我收回右手,静待他继续。
      “王妃出阁之时,也曾来拜访老衲,等到第二次来,郡主已然五岁了。晋西王爷是老衲故交,十三年前的春天他从朔方回京,恳请老衲在这所屋子里为他保存一样东西。上巳节王妃和族姐为国公祈福,亦踏足禅院。崔夫人离开之后数天,老衲发现这双眼似乎不大好使了,一旬之后,竟传来了王妃逝世的消息。”
      他依旧淡笑着,我听得毛骨悚然,“哪个崔夫人?”
      云惠不答,反道:“眼下提起这些旧事,绝非本意。老衲虽恐郡主被雠隙蒙蔽住心神,却宁愿相信王爷这些年教导郡主的成果,所以如实向郡主道明。”
      我双手合十一拜,“大师有心。我只问您两件事——家父放在寺里的东西是什么,那位崔夫人是谁?”
      云惠叹了口气,“再妄言就是犯口业了。王爷带来的乃是几封手书,启件人包含丞相与金吾将军数个,牵扯朝事,老衲并未察看内容。至于王妃族姐,正是郡王胞弟、镇国将军伊檀的夫人。”
      暖阳疏疏漏进陈旧的窗格,春光明媚,佛前森冷。
      良久我才低低开口:“那几封手书应不在了吧。”
      他的手虚虚往佛像一指,“原先放在那里,三年前被人拿走了。郡主若有意,可自去询问刚才那个年轻人。老衲知道的都已说完,只望郡主能早日解开心结,不负王爷一片苦心。”
      离开前我求了一签,乃是中吉。住持将一串千眼菩提钏子戴在我腕上,跟我说了些怀念旧友的话。我从不知道父亲和僧人的交情有这么深,现在除我之外还有人惦记他,在天之灵应该很是欣慰。
      云惠住持直呼镇国将军的姓名,能看出他并不喜欢我未曾谋面的叔父。栴檀与乐,原来他叫伊檀。
      伊烛其人秀骨天成,眉目清朗,想必叔父风姿亦不与世俗同。
      心底又现出玉响阁里画中人含笑的眸子,我看着石砖上花簪的阴影,感慨万千,为什么人心能狠到这个地步呢?
      崔氏嚣张太久,迟早会付出代价。
      我沿路找去厢房,这一块是后院,冷清得不见半个沙弥香客,只有风声在低徊。
      我在窗旁一间间地摸索过去,正想着若是他们声音大了点,会不会听到墙角倒大霉,一打眼看见南面的房门虚掩着,于是就从那儿溜了进去。
      不料两个侍卫杵在面前,见到我躬身放行,而后肃立不语。厢房正在翻新中,每间房用隔板简单隔开,移开就能通人。约莫穿过三四个屋子,隐约可闻说话声。我当下在门板后停下脚步,竖起一双耳朵屏息凝神地听。
      “罢朝一旬有余,看来传言不虚啊。”
      伊烛好似松了口气,轻轻叹道。
      穆昀低沉的嗓音淡然响起:“皇帝身负重伤,在寝宫内昏迷不醒,你在宫中的线人没有通报?”
      “自从上巳节他遇刺之后,本王就没指望过那些人再传来消息。他们大概已被清得差不多了,不过幸好我们准备周全,下月底前就能动手。”
      穆昀笑了一声,“殿下胸有成竹。”
      伊烛忽然冷冷道:“我不是自信,只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穆昀,你我在曲黎一同待了数年,知道我的脾性,我想要的便是赌上全部身家也要竭力拿到手。你的朔北军不免会有损伤,若是失败,我陪着他们一起抄家入狱;若是成功,我必还你三倍人马。”
      穆昀悠然道:“有王爷这句话,穆某就安心了。曲黎的兵马均是我亲手挑选,不说五城兵马司,就连上值亲军也不是对手。只待王爷令下,二十万朔州卫就能从白泉关返叩入内地。”
      背后冷汗涔涔,我觉得那中吉的签实在名不副实。
      伊烛让我来厢房找他,门口的侍卫又没有阻拦,他们在里头大逆不道地谈谋反,我在隔壁平安无事地听壁角,不是伊烛的默许还能是什么?
      站得腿酸,我摩挲着新戴上的手钏,索性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里面没人应答,那一刹我还以为自己从头到尾想错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门后。
      踉跄退了几步,我转身就要跑,背后一股力道钳住手臂,头皮瞬时发麻。
      “郡主不坐?”
      “放肆……”这两个字头一次喊,软绵绵的没多少底气,我用力欲甩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放开!穆昀!”
      他果真松开手,玉色的指尖隐在袖下,脸庞静如潭水:“进来。”
      他领着我走了几步,复又笑道:“抱歉,忘记郡主下月出阁。”
      心里蓦然极为恼火,我狠狠瞪着他挺拔的脊背,暗自骂了好几句。
      他没有回头,若有若无地低喃:“啊,要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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