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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暗流 ...

  •   去衙门的路上,脑子里一直浮现出孙鸿家简陋朴素的陈设。我上学时就听说过他与民同乐的诸般事迹,先生们都惋惜他至清至刚,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一直升不了官,钉死在宣州。

      “调个头,去棚子。”我忽然道。

      得先问问其他病人。就算孙鸿官品再好,也不会从来不出纰漏。

      到了医馆,我对佳蕙交代几句,不久她便带着个老医师回来了。

      “回公主,里边的人都病了十天半个月,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能救活,汤药都是惯用的那些,因为人多,熬得就淡。丸药是安宫牛黄丸和紫雪丹,从三和药铺送来,需量极大。”老医师拈着白胡子道。

      我看天色还早,便指挥羽林卫把车驱到西城去,停在一处酒楼前院。我让朝槿带路,吩咐乔装的羽林卫在远处跟着,自己亲眼去看看据说造假药的药铺。

      洛邑遭此横祸,城中惟有两处最热闹,一是最大的医馆,一是最大的药铺。门口停着数辆驴车,几个大汉正忙碌地搬着麻袋,掌柜指手画脚口沫横飞。

      老医师在城里名声响亮,对掌柜道我和朝槿是他侄孙女,走关系来这儿多拿点药剂给亲戚。掌柜认得他,将他拉到一边低语几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老医师收了我的银子,不为所动:

      “兄弟,你这叫什么话?几位大人重金买药,不就是为了造福乡里、给我们吃的嘛!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怎么三四帖药都不能给?”

      掌柜苦着脸:“老弟我得守规矩不是?”拗不过他,才敷衍道:“西库房还剩点,你拿那个,不要碰新进的,现在求药的人可多了。”

      老医师一概应了,拿了药匙,领我和朝槿穿过两进院子,边走边嘀咕:“西库房都是去年的便宜货,这小子不安好心,老夫以后再不给他折价看诊了。”

      申时过半,搬运药材的雇工去前院吃饭。阳光穿过树梢,土墙上印出大片幽碧的叶影,后院寂寂的,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嬉笑声偶尔从墙头飘来,带着浓重的梧州口音。

      东西两个库房建在院子两头,钥匙通用。我与朝槿对视一眼,她夺过钥匙,熟门熟路地开了东库的门,一股呛鼻的霉味儿让我们都大咳起来。老医师惊呼一声,捂着鼻子冲到屋中央,随手扯开一个袋口,颤颤道:

      “这、这……都受潮了?”

      屋里分类堆着几十个大麻袋,朝槿把几个袋子竖起来,抓了一把,看着手心黑乎乎的草药,眼眶就红了。

      我担心雇工很快回来,飞快地将周围五六个袋子的麻绳都解了,全是潮湿发霉的药材,有的甚至还烂了,表面还看不出什么,往下一掏,满手都粘着灰黑的粉末。

      乳母生病时我经常跑去抓药,认得简单几味,这些药正如朝槿她爷爷说的那样,品质奇差。梧州到宣州不过几日车马,雨也只下了两三天,我和朝槿、老医师拆的袋子堆放在不同的地方,是分批运进来的,怎会全都如此?

      老医师望着一排又一排散发异味的麻袋,气得胡子直抖:“这哪是黄芩、生栀子,分明是滥竽充数的野花野草!还有这袋,野山茄和黄藤磨成渣,他们……他们这是存心杀人啊!”

      卫析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宫里的采买司一年之中不知要向梧州撒多少银子,除了那里的贡药,我就没见过太后给他吃别处产的。梧州地势多变,河川众多,历来是著名的产药地,野山茄这类毒性大的草药很少有人买,郊外遍地都是,见风就长。

      “安宫牛黄丸不过黄连、朱砂、明雄黄十几样普通药材,那些药贩子忒黑心……老夫行医五十载,见过偷偷往药里塞草打秤的,从没见过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老医师愧疚万千,老泪纵横,“老夫不知把多少药端给那些无辜的病人,一辈子治病救人,到头来却晚节不保!”

      “先生不要自责,你行医发自善心,药又不是医师们抓的。”我松手,一袋炭渣似的东西哗啦啦倾了一地,越看越气,拿手帕包了一些当物证,“回去罢。”

      老医师极为难过,“公主,大人们花了万两白银,就买了这些回来,您可一定要替他们说话,咱们宣州的百姓不能白死啊!”

      朝槿的意思是官员们故意买劣等药,他反倒说孙鸿等门外汉被梧州人给骗了。我迟疑一刻,眼看雇工要回来搬运,催着两人出了库房。老医师进西库转了一圈,出来时连连感叹,他的掌柜老弟念着交情,里面都是正常的药,已经所剩无几。

      “出来啦!”掌柜瞅着医师怀里的药包,似乎松了口气。

      老人对朋友失望透顶,没抬眼看他,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

      我们各怀心事地回衙门。

      一路无话,佳蕙和檀音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出来自己都不好意思,同为一国子民,邻居有难,商人竟趁此谋财害命,这世道,原已败坏成这样了。

      我揣着卫析赐的金牌,带着一队羽林卫去知州书房。姑且当知州不知情,但买来的药有毛病,是失察之罪。

      一个长随从房里端着碗出来,佳蕙叫住他:“孙大人休息了么?”

      长随捂着碗,支支吾吾地点头,我问道:“你慌什么?这碗里装着何物?”

      “回公主的话,是黄瓜。”他瞟了眼房门,把碗底亮给我看——碗里铺着一半黄瓜丝儿,还有几粒醋渍的蒜。他低声道:“大人病刚好,馋劲儿上来了,要厨房特特地拿老夫人寄来的猪油拌辣子炒了,泼在黄瓜上尝个鲜,怕别的大人看见说他奢侈,管不住口腹,要小的悄悄端来。可他老人家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因长久吃素,一时油水多,心口闷闷的,说留着等明日再吃。”

      朝槿默不作声,老医师叹了一声。

      我亦叹道:“他一个五品知州,吃点猪油拌黄瓜,弄得做贼似的。纵然其他大人都在吃素,他也不必这般勉强自己。”

      长随道:“我家老爷寒门出身,祖上三代都是庄稼汉,做官前饥一顿饱一顿,对百姓的苦处那叫一个明白。”

      我让他自忙去,态度不知不觉缓下来。

      *

      “什么?有这等事!”

      我把包了黄藤的手帕摊在桌上,孙鸿愣了半天,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呯地一声跪倒在地砖上。他呆呆地望着我,好似绝不肯相信我嘴里的话,又迟缓地望向泪流满面的老医师,惨白的脸色骤然一变,被愧疚烧得通红。

      “老臣对不住朝廷啊!”他不顾仆从在场,膝行两步,抓住我的袖子,热泪夺眶而出,“臣愧对二十万父老乡亲,愧对恩师,愧对成宗厚望!臣老糊涂了,只当那凑来的一万两能换来州民安好,前头几车药确是好药无疑,臣是亲自验看过的,竟没想到药商如此瞒天过海、丧心病狂!人命关天,千百条人命就是千百个苍天啊,臣如今是,是万死不能辞其咎……”他伏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瘦削的双肩颤动着,好一会儿,才万念俱灰地抬起头,将那顶乌纱帽端端正正放在北面,拜了三拜,哽咽道:“孙某无颜再领州官一职,恳请圣上和公主降罪!”

      我心一酸,拾起帽子重新给他戴上,扶他起身。

      孙鸿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迸发出震怒,抹去泪,威势仍不减:“公主,臣的罪必定要治,可臣要先将那些骗子绳之以法,告慰百姓们的在天之灵!”

      我重重点头,他哑着嗓子道:“臣这就带官差去药铺,绝不姑息……”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孙大人!”

      几个小厮吓得慌神,忙把孙鸿搬到榻上,老医师捏着脉搏,嗟然道:“大人气血上涌,心脉不稳,一时晕过去了,躺半日就无事,可万不能再操劳。”

      我也累了大半天,可一想到药物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馆给病人们吃,就半刻不敢松懈,立即写了道手书,盖了知州官印,让医馆不要再从三和药铺进药,梧州来的所有车辆都要仔细检查。可这样还远远不够。

      “公主,然后怎么办?”

      我原先最怕别人问我这句话,从前没遇到过这种大事,压根没主见,可此时丝毫容不得怯场,当下叫同知主簿和几名会写字的仆人备纸笔。

      “本宫念,你们写,写完多抄几份,贴在大街小巷。”

      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因这几日体会民情,又一直在啃杂书,竟然奇迹般流畅自如地口述了二百来言。先向民众道明来龙去脉,怕激起民愤,只说会天大雨,官府发的药物材质受损,不能再吃,随后附上简单处方,令众人各自按方去买,务必验明药效。

      “——朝廷向各府州县采买成药,已在途中,五日内可到洛邑。无疾者勿忧勿虑,宜先保重自身,若有重病家眷,立报官府,由官府代侍,切不可令巫觋作法,耽误病情。有疾者勿慌勿惧,病本可治,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遭遇不幸,高堂、幼子、弱妻由官府代养。本州百年疫情,长者半载,短者三月,上行下效,乡民互助,当化长为短,化短为无。四月初五宣州知州孙鸿再拜父老。加印。”

      徐徐念完,他们也写完了,提笔看着我,神情恍惚。半晌,一人赞叹道:“公主文辞极妙,合情合理,竟比某等执笔多年的小官还谙熟民心,只是为何不加盖公主凤印?”

      我百感交集,脱力地坐到椅上。我根本没有凤印,卫析给我的是洛东省巡抚印,那巡抚在老家奔丧,听闻昭军打过来,就跳河殉国了,后继无人。

      初来此地,我代表的是朝廷脸面,朝廷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并不为民称道,远远不如孙鸿这个名誉出众的父母官。他犯了错,百姓更容易原谅。

      有官吏对我的稿子颇有微词,跪下进言:“公主本可不必与他们说得太明白……还有,一来,民间请巫师做法是惯例,难以改掉,二来,官府要养这么多家眷,甚是吃紧。”

      “什么叫不必说明白?”我听了这话,腾地站起来:“你们又是凑钱,又是发动富商乡绅捐钱,本是好意不错,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铁证如山,那些被糟蹋的性命回不来,难道不需向他们的家人说清楚?还是说你要为隐瞒一个官员的罪过,而把百姓都蒙在鼓里,让他们像亲朋好友一样去死?百姓又不是傻子,迟早会发现端倪,以后再解释,晚了!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这道理不是人人都懂的吗?”

      我来宣州,遇到的每个官员都格外清廉,他们提出这样的意见,让我实实在在吃了一惊。我放轻语气,接道:“巫师做法最多只能宽慰人心,得了病,找大夫才是正经。本宫读过州志,南边巫蛊盛行,十个巫婆九个骗子,弄什么南疆奇药、火烧筷子来蒙骗村民,到最后人财两空,还落上个‘没积阴德、事神不敬’的名声,于百姓有何好处?你说的第二条,官府现在确实缺钱,可每次疫病过后,都有人能大赚一笔危难财,朝廷按例会酌情减免、增加税收,挪出银子供给善堂,赡老抚弱。为官者,当为民之父母,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那小官见我义愤填膺,低头不语。几人面面相觑,看我的眼神由古怪变成无奈。

      终于,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官轻声道:“公主说的这些,某等都知道,可知易行难啊。”

      我何尝不知道。

      然而我总是觉得,读过圣贤书,记下圣人言,有了这些想法,总比没有好。

      我是希望康国能越来越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政治经验为零,菜鸟一只,不过她以前做Marketing的经验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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