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悬镜

35、朝槿

　　巡完病棚巡街巷，身体并无不适。我怀疑自己见多了生死，彻底想开了，上苍怜悯，不与我为难。

　　听说孙鸿风寒见好，我便带着宫中的赏赐去探望，为了不惊扰百姓，只带了侍女和便装的几个羽林卫，绕过街角，远远看见衙门前围着群人。

　　“成天说是父母官、青天大老爷，夜里亏心觉睡得安不安稳？”

　　一个干瘪瘦削的老妇人站在石阶下，白发稀疏，皱纹满布的老脸被太阳晒得发红，愤愤敲着拐杖，凄厉哭叫：“俺这可怜的孙子呀！他才四岁，就这么吃药吃没了！官府发的药，县城里吃死了八.九十个，你们良心被狗吞了！老伴儿，俺对不住你，家里香火断了，这就一头撞死在官府大门口，做鬼也不放过这群狗官！”

　　众人朝着小童的尸体指指点点，很快就有衙役出来赶人。

　　“大胆刁民！各位大人散尽家财给你们买药，你们居然如此血口喷人，押进去！”

　　“俺不活啦！”老太婆一头往石狮子撞去。

　　若是闹出人命就事大了，衙役反应够快，挡在石头前让她撞了个四脚朝天，讪讪骂道：“晦气！别污了衙门的地儿！”

　　老太婆越骂越难听，大喇喇操着方言，粗鄙下流的字眼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我都听懵了，原来骂人还能变这么多花样。

　　“咱们去见孙大人。”我对侍女道。

　　孙鸿正在二堂与同僚议事，脸色比前几天好多了。我与他说门前有人讨公道，他立刻从卧房里拿了一袋钱，马不停蹄赶去门口。

　　老太婆看他出来，也不骂了，怒目而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她孙子来。孙鸿于心不忍，亲自把银子放在她手中：

　　“老人家拿好，本官过几日请和尚给这孩子超度，叫他下辈子投个好胎。衙门里也有人染病，吃的药和你们一样，怎么说官府发的药是毒.药呢？我们为官的费尽积蓄，从梧州买了这些草药来，自然希望药到病除，可生死有命，谁也不能保证病人就能活。”

　　他又发了些银两给周围的人，如此大家都散了。老太婆瞟着钱袋，森然冷笑：“孙青天，俺的老伴儿和儿子可在黄泉下看着您呐。”

　　孙鸿忽然咳嗽起来，哑声道：“扶本官回去。”

　　老太婆一把抄起地上的草席，扛着她孙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孙大人真是个好官啊。”佳蕙叹道。

　　我想了想，道：“你们谁有空，跟着那老妪，发现不对就立刻回来上报。”

　　回到二堂继续谈话，孙鸿状态不佳，额上冒虚汗，被人搀回去了，公文都报给我。宣州是个直隶州，人口极多，事务极杂，我看了半个时辰就开始力不从心，很多律令和乡里的规矩都不甚明白，美其名曰从善如流，实际上则是仰赖他人决断。我心道不能这样下去，万一他们欺我诸事不通，在我眼皮子底下以权谋私就不妙了，于是找了个借口，回府馆钻研州志去。

　　这一看就看了个通宵，晨光熹微时，我疲倦地伸了个懒腰，瘫在榻上彻底起不来。

　　我睡得向来很浅，没过多久，外头似乎起了争吵。我静听片刻，推开门：“何事？”

　　“公主，奴婢一直跟着那老太婆，发现那死去的小童根本不是她孙子，是她从乱葬岗里捡来的，向官府讹钱。”檀音肃然禀报道。

　　佳蕙柳眉一竖：“跟你说了公主房里的灯一宿没熄，就为这件小事，还拿来打扰公主休息！”

　　我昨日本想打发个羽林卫去跟人，但檀音见我偏宠佳蕙，就自告奋勇领命，在外头待了一夜。

　　“是我让她立刻上报的。”

　　佳蕙哼了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好没规矩，主子站着，你倒清闲！”檀音怒道。

　　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没事儿，她守了一夜，也累了。”

　　“公主！您不能总这么惯着她……”檀音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我如此偏颇。

　　我揣着一副好脾气，笑吟吟地道：“你还发现什么了？”

　　“那老婆子要把自家孙女卖给人牙子，就与这儿隔了条街。说来，她孙女奴婢还在棚屋后院儿见过，几天前被侍卫拖出来，拉去给老妈子搓洗。当时穿得破破烂烂，浑像土里钻出的泥鳅，呵，这回弄得清爽整齐，估摸能赚不少。”檀音语带讥讽，替我端水洗脸。

　　冷水一激，我清醒了点，指了柜子里一套粗麻布裙：“带我过去看看。”

　　*

　　洛邑的人市有好几处，城北就这么一家铺子，租在一个小院，生意惨淡，我到的时候正巧看到有个矮胖的牙婆在闭门送客。

　　“老娘告诉你，别漫天要价，你家姑娘年纪大了，还十两？你去别家瞧瞧，要是有人收，还轮得到她？老娘店也不要了，自己收拾干净去做清倌儿！”

　　昨日领了孙鸿整整一袋钱的老太婆站在街上，腆着脸赔笑：“妹子，俺这也不是没办法嘛，大儿子和媳妇得病死了，只剩个小儿子，他都三十四了，还没娶到媳妇，俺心里头那个急呀！儿媳肚子不争气，白吃白喝十几年，才愣是冒了只雌儿，俺要有钱，早给俺家老大买个会下蛋的！妹子，你看看这丫头，十七不到，好模好样儿，卖到大户人家决不会偷米偷钱养她爹妈，十两你不要，那八两该行吧？”

　　那姑娘果然拾掇得焕然一新，杏眼秀眉水灵灵的，素缟衬得身段窈窕，头发漆黑发亮，脸面白净如瓷，挺着脊背无声地哭。难怪我问她家里人，她只摇头，摊上这种老巫婆，肯定没一天好日子过。

　　牙婆冷笑：“我糊涂了，八两买个戴孝的？任她是仙女下凡的脸蛋，哪个老爷财主愿意她服侍？就算有瞎眼的想买，我瞅着这丫头却不想来卖，规矩就在这儿摆着，必须她自个儿愿意，白纸黑字画押，否则就是犯法。”

　　“八两，不能再低了！”老太婆一拐杖击在少女背上，打出一口血来，少女纤瘦的身子一晃，却硬生生站住了脚，泪水涟涟。

　　“摆这副臭脾气给谁看呐？你那勾栏里的娘不过教你识得几个字，竟比小姐还清高！俺把你精米细面养了几年，就是猫也知道捉耗子报恩，说出来不怕脸红，你个小婊.子，居然三更半夜爬你二叔的床……哼哼，你读书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那还留在家作甚？别折磨俺这把老骨头了！”

　　她嗓门冲天，铺门前聚了五六个看热闹的，少女满脸涨红，又羞又气：“我没有！是他、是他摸黑要用强！”

　　见少女还敢反驳，老太婆拧着她的耳朵，暴跳如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脱得只剩肚兜，分明就是勾引，还指望男人当和尚？你还把我儿脑袋砸开了花，没让你坐牢是念着你爹的情面！”

　　牙婆听到她识字，眼珠一转，啧啧道：“老姐姐，依你说，这丫头是个祸害，这样吧，我家里刚好也死了人，缺个人哭丧，权当行个善。五两，你卖不卖？”

　　“不行，八两！”老婆子口沫横飞。

　　“八两，我买了。”

　　我从街角走出，将银子扔在她脚下，拉起少女的衣袖，“你跟我走。”

　　少女蛾眉一蹙，眼里迸发出亮光，不可置信地张开嘴：“……”

　　昨天我戴着面巾，她眼力甚好，立马就把我给认出来了。

　　我轻轻颔首，郑重道：“你跟着我，不比在家轻松，可我绝不会对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我经常和坏人打交道，看你见识过像你祖母和二叔这般恶毒的人，应该不会怯场。”

　　少女破涕为笑，老太婆一跺脚，呸了好大一声，“哪里来的下贱小娼妇！老娘不收你的钱！”

　　我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刚想发作，看见佳蕙和檀音惊惧万分地站在原地，好容易压下火气，和颜悦色地继续说：

　　“我不缺钱，能让你衣食无忧，府里没有男主人，全由我主事。你跟了我，须一心一意，踏踏实实做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女重重点头：“奴婢知道了。”

　　我满意地道：“这就跟我回去吧。老人家，这银子你若不要，我就让孙知州收回来，听说你把亲孙子又扔回乱葬岗了。”

　　老太婆也是个精明人，弓背捡起银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拐杖都不要了。

　　牙婆看看少女，又看看我，砰地关上大门，街上的行人看完热闹，缩回家中。

　　回去的路上，佳蕙同我悄悄说：“公主脾气未免太好，这等人死不足惜。”言语中有些责怪的意思，好像我丢了皇家的脸。

　　我一笑了之，实则郁闷得抓狂，谁愿意当包子啊！我就带了两个弱女子，吵架又吵不过对方，老太婆要是知道我的身份，保不准指着我这身粗布衫打死不认，跑回家带着儿子逃之夭夭。

　　“她那个假孙子怪可怜的，找人把他埋了。”我温言道。

　　*

　　甫一踏进府馆，我就让士兵知会孙鸿一声，逮捕讹他钱的罪犯。少女同我说起她的身世，我便晓得她那二叔是个横行乡里的人渣，一块儿抓了，总能查出案底。

　　用过午饭，我去另一个医馆发放银两和粥食，病人有增无减。初夏的天气既闷又热，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月，洛邑就要变成一座空城。我在葑台时总抱怨节衣缩食还要养仆人，可离开山庄后遇见的惨剧多了，越发感到自己幸运。大灾之年，百姓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的痛苦比我要深刻得多。

　　檀音给少女上药，发现她身上伤痕累累，可她始终没喊疼。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余，阿娘唤奴婢朝槿。”她用手指在桌上写画，眼角泪光闪烁，“奴婢父亲是个秀才，祖父在药铺帮工，都没了。”

　　“公主问你话，一句一句地答，不要多嘴。”佳蕙见我新捡来个丫头，心中不平，没好气地训道。

　　前人说“荣枯一旦同朝槿，母子伶仃倍可怜”，木槿花朝开夕落，寓意不好，想到是她已逝的母亲取的名，便不改罢了。

　　朝槿忽然跪下，冲我磕了三个响头：“求公主为我们做主！阿娘的病原本快好了，祖母嫌她花钱，逼她去领官府发的汤药，才吃上一旬，就从家里抬去病棚了。棚子里日日死人，奴婢打听过，那些自己花钱熬药的邻里反倒好了许多，官府用的药必定不是好药！”

　　我看她还有话要说，让佳蕙檀音退下，道：“你知道什么，都照实说。”

　　“奴婢祖父是被人害死的！”她抬头，目光愤恨，“上月城里最大的药铺进了好一批熟药，奴婢那日在柜上算账，看到祖父怒气冲冲地从库房出来，说替人抓了几十年药，从未见过这等材质粗劣的药材，里头混着形状相近的破烂货，甚至还用野草鱼目混珠，不仅毫无用处，还会让药性相克。他告诉老板，本想挨家挨户讨回来，不料当天下午官府就派来人，硬架着他去医馆打下手。祖父一走，奴婢就再没见过他，只知道不出三日他就染病身亡了。”

　　我一惊：“这些新药可是知州等人从梧州进购的那批？”

　　“是！”朝槿哭起来，“不止是那批，后来又进了上百车，每次都是府役轮流护送到药铺，熬剂制丸，送去医馆。奴婢本不该怀疑的，可是公主，宣州三年一小疫，五年一大疫，奴婢幼时也见过闹疫病，何曾有眼下这般骇人！祖父待奴婢有恩，奴婢要替他讨回公道！”

　　老太婆丧尽天良，居然有个待孙女有恩的丈夫。想是朝槿习惯了吃苦，一点恩惠就感激涕零。

　　我沉思良久，宽慰她几句，道：“这只是你的猜测，并不能说明州官有意为之，孙大人在洛邑为官二十年，德高望重，百姓死了大片，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事不宜迟，本宫这就去找他，一同去药铺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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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前爆出某制药公司新闻，镜子发现去年打的两针成人乙肝都是问题公司的，麻麻可着急了。还好暑假回家查了一遍，抗体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