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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弦 ...

  •   克扣我衣食用度的罪魁祸首死了,我这个形同陌路的长兄,在他登基的第三年,敌军兵临城下、迫在眉睫的关头,被他曾经折辱过的人逼死了。

      他的冠冕颓然砸在玉阶上,十二串玉旈杂乱地交缠在一起。金碧辉煌的集露殿,往日康国大臣们朝觐的地方,而今空空荡荡,鬼气森森。

      “倒还剩几分骨气。”将军饶有兴趣地评价道。

      我怔了片刻,国主自缢,于国法家法都是应三跪九叩的,但人都死了,我做什么他也不可能知道。

      于是我直挺挺地站着,这些人也直挺挺地站着,悬梁的仪旃反倒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人来齐了吗?”

      偌大的殿里荡起稚嫩而略带沙哑的回音,一个背影清瘦的少年站起来,一步步走下丹墀,弯腰拾起那个象征身份的帽子,随意拎在手上晃荡。

      “回主上,都带来了。”良久,身后一人恭敬答道。

      “好,好。“少年转过身,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点漆目涓涓含波,“母亲,他们以后都是我的人了。”

      座上模糊地应了声,虽然只是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却叫我如遭雷击。就在我迟疑不定、笃定自己听错了之时,那个女人又冷淡地开了口:

      “析儿,见过你皇姐。”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我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款款走来的身影,失了言语。

      那人一袭素色宫裙,鸦鬓斜簪一朵白玉牡丹,惊艳江山的容颜经年未变。她双眉轻蹙,杏眸噙着点点薄泪,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任谁看了都会怜惜。

      “乖孩子,快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

      我打着颤立在原地,手脚如冰,不是做梦!

      她不是死了吗?她不是三年前就和卫析一起死了吗?

      “桑桑——”她朝我伸出双手。

      我霍然后退,抑制不住尖叫:“别碰我!”

      仪旃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喊完我便感到一阵晕眩,身子似浮在云雾里摇摇欲坠,多亏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当场倒地。

      再仔仔细细观察那两人,只见母亲音容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幼弟面貌虽然陌生,可也能与从前那个清秀瘦弱的男孩对应上。我走时他才五岁,互相都不熟悉,此时他亦谨慎而好奇地打量着我,红润的嘴唇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阿姐。”

      我突然无比慌张,揪着手里的东西大汗淋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母亲朝我嫣然一笑,目中显出爱怜的神情,保养精致的手掌抚过我汗湿的头发:“桑桑,你别怕,我们不是鬼魂。当年我和你弟弟托总管相助,假死瞒过卫杉,终于盼到我们母女团聚的这一天了。”

      她低下头瞅着我的左袖,敛起温柔的笑意,眼眸微眯,许久方道:“妾身的女儿尚未出阁,请陛下自重。”

      指尖仿佛擦了团火苗,我一下子挣脱开来,抖着唇说不出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往谁脸上看。

      果真是他……

      八年光阴,山高水远,我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再见到他,还是在康国,在这座他无比憎恨的大殿之上。

      我还记得仪旃少年时温润的笑容,弟弟病中煎熬的神情,母亲望着我时复杂的目光,却几乎已忘了他曾经的模样。然而我早该想到,除了曾经长居内宫的伊涣,还有谁会对紫金侯那般了解,还有谁会一眼认出深居简出的我!

      世事如同茶楼里说书人的老生常谈,醒木一叩,当年朝不保夕的昭国质子便携数十万大军卷土重来,誓要将这处折辱过他的王宫践踏至齑粉,连从前最有权势的皇子,当今威严的圣上,也含恨投身九泉之下,这一折奇文,破关而入的铁骑邀天下与之共赏。

      先前扶着我的“将军”神色未变,负手道:“今日贵妃和三殿下设局迫使公主回宫,连我也一网打尽,到底是何用意?”

      我的底气不知为何足了些,颤着声冷冷道:“侯府外面全是埋伏好的守卫,你们的人在暗道里不伤我性命,就是要捉我入宫吧!我身边那侍女是你们的人?”

      母妃转眼间换上婉转的笑颜:“母亲出此下策,原是为了我们的前路啊。桑桑,你恨母亲不要你,不想见我们,都是母亲的错,母亲以后都陪着你好不好?你父皇临终前给你留了一笔钱财,我们三人可以靠它远远地离开岐原,找一处山林隐居,再不管这些……”

      我打断她的话:“我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想必母亲有所耳闻,你们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钱。”

      卫析急急上前,语气带了几分哀求:“姐姐,你帮帮我和阿娘吧,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四个字刺得我太阳穴一跳,抬手就指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人:“父皇给我的玉佩早就当了换米粮,你们现在管我要银票?国难当头,求他放过一命才是正经,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昭国要斩草除根,有再多的银子也没处使!”

      “他?一个阶下囚?”卫析嚷道,“阿姐,你怎么长他人威风!我们好不容易将他引来,可不会随便放了他!”

      “阶下囚,你们敢杀他吗?”我控制不住叫喊,“他连卫杉都逼死了,他的军队就在京畿等着打进来,你们只敢逼我!母亲,你怎能——怎能又把我……”

      气血激荡于胸,针扎似的剧痛猝不及防袭来,我眼前一黑,只觉泪水凉凉地滚落满脸,而后便没了知觉。

      *

      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棉被松软而舒适,熟悉的触感让我惊坐而起,裹着被子缩在床角。

      葑台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不知说了多少遍,虞国公主郑嫱于天元十四年入宫为妃,诞一女、一子,与少子同殁于新帝鸩酒之下,时有三年。

      可三年之后,我离京的第八年,她又重新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展开手臂。

      头疼得厉害,喃喃唤出青羽的名字,我才想起她留在密道里,生死未卜。至于把我们逼进密道的伊涣,我一点也不愿回想他的所作所为,此番他被带到母亲面前,必定是故意为之,毕竟进暗道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假扮朔州卫将领潜进岐原,与紫金侯私下会面,还不知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他向来是个骗子,还会编好听的话,从来都不肯吃亏的。

      屋里一片死寂,茜纱灯照亮四面景物,空了两层的书架、被划破的六扇屏风、桌上缺了一角的白瓷花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好像我离开这间房不过十天半月。

      真的不是做梦,这么多年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吱呀一声推门,我抹去眼角的水渍,重新躺进被窝,竖起耳朵分辨动静。

      有人用勺子探入我口中,我正犹豫一个昏迷的人是否能成功地把药喝下去,对方先惊喜地开了口:

      “公主醒了!”

      我猛地推开那只碗,黑色的液体洒了她满袖,她呆住了:“殿下,这是贵妃娘娘吩咐给您的安神汤,请您务必喝下去。”

      “我没病。”

      侍女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天真怯懦,捧着药碗不知所措。

      “你出去。”我费力地咳嗽着。

      “奴婢再去盛一碗,公主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她诚恳地请求道。

      她走后我脱力地靠在床柱上,我不敢喝他们给的东西,血缘之亲无非是粉墨登场的戏子,无情无义。

      喉咙干渴,我疲惫地下床倒了杯水,茶杯里的液体无色无味。我抿了一小口,放弃了所有防备,对着壶嘴将半壶水一饮而尽。

      算了,看谁命硬。

      脚步声凭空响起,想是侍女重新端了药回来,不等我传唤就兀自进房。我正要找借口训斥,一抬眼就僵在原地,这人哪里是之前的小宫女?

      “别说话。”穿着夜行衣的陌生人低嗓音道:“冒犯殿下,臣来接殿下出去。”

      他一身黑色轻装,衣襟蹭了几滴露水,衬得骨相格外英挺,斜飞入鬓的眉在灯光下流露出些许似曾相识的傲气。

      我用眼神示意自己会乖乖听话,他看出我的伎俩,和盘托出:“微臣期弦,奉先帝遗命保护公主,带公主去太庙。”

      这个“先帝”自然不是指仪旃。他这辈子活得憋屈,死都死了,臣子还轻而易举地略过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牢牢捂着我的嘴,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才告罪松开。也算是故人,多年未见,我想起的头一件事,却是车夫说他去紫金侯府上门问罪,打死了一名仆役。

      “期小将军,”我对他的说辞将信将疑,直直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依然肃着脸,惜字如金地道:“宫卫是臣的人。”

      他寥寥几句说了个明白,原来去年他父亲期俞被朔州卫围攻死于敌营,仪旃就把他从前线召了回来,官拜车骑将军,掌管京卫与宫卫。

      “父皇给了你什么遗命?你说来听听。”

      父亲对我从来不闻不问,离京时那番话我一直以为是试探。他说若康国将亡,仪旃退位,我确然会得到一笔财产,但必须亲自拿着信物来帝京和掌管皇庄的太监交涉。

      一离了京,我哪里还盼着以后再回去,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可他们依旧不放心,把我软禁在葑台这个穷乡僻壤,估计是想要我一辈子不踏入岐原,如此一来便威胁不到仪旃的皇位。宫里一共三个孩子,太子自小没了母后,卫析年纪太小,而我是贵妃之女,康国几百年出了数个女君,他们防我如防水患。

      期弦口中的太庙可没有掌管皇庄的太监,他若说送我来这拿地契银票,就是鬼话无疑,可父皇如此信任他,反让我生出探究之心。

      “公主到了太庙自然知晓,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快收拾收拾,随臣一起离开。”期弦肃然道。

      “去过太庙然后去哪儿?”我不放心地问,总以为这其中有阴谋。

      他沉默下来,盯得我不自在,“殿下信不过臣。”

      我笑了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期将军,有劳你带我去拿父皇留给我的银子,没有它们,我和母妃、三弟就没有安身之处了。”

      他果然皱起眉,“殿下还要回宫?”

      我坐回床上,回想着母亲的笑容,对他扬起嘴角:“期将军,我有病。”

      他的表情霎时变得很精彩。

      “我中了离魂散,解药据说在紫金侯府,不知母妃那儿有没有多余的份。你既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就先替本宫拿到解药吧。”

      *

      夜色沉沉,风寒霜重,回头眺望我幼时居住的偏殿,只能看见几点孱弱的明火。

      逃出宫的路上,我想了很久自己为什么会和他这样说。恍惚有人对我说过,人死不比一棵树死来的复杂,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没有下辈子,没有转世。

      我才活了十七年,中毒后的躯体叫嚣着要减轻负担,越疼就越想活命,渐渐抛开原来死水般不起波澜的心情。

      内监和宫女卷了金银器逃之夭夭,门外并没有多少看守。我披着他带来的宫女衣服,低眉顺眼地紧跟着他走,没有任何办法。直觉告诉我期弦的目的一定不单纯,这个要亡国的当口,他一不上战场,二不投降,却冒险送我去太庙,这世道哪还有这样的好人?

      半途换了几名羽林卫接应,我们在墙根站定,他忽然把火折子举高了些,开口:“公主的信物在身上么?”

      我开门见山:“期将军,你是要骗我交出父皇给我的玉佩,然后把我扔在这里?你拿到东西之后,其一可能远走高飞,其二可能孝敬敌军……”

      他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脸色逐渐变得难看,沉声道:“公主不要冤枉微臣。昭国于期家有灭门之仇,臣就是再胆小怕事,也不会做投敌卖国之辈。”说完便将火折子扔到雪堆里,携起我跃上墙头。

      我被迫靠在他的肩头,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宫卫既然是你的人,为何又要多此一举把我‘请’到集露殿去?”

      他微微避开下巴,温热的气息触在前额,“他们也不全是臣的手下。昨日贵妃和三皇子突然出现在集露殿,还带着影卫,臣得知消息就从城外秘密赶来。”

      “仪旃是怎么死的?”

      期弦没有回答。

      “贵妃和三皇子入宫多久了?”

      他在风里叹了口气,垂眸望了我一刻,“公主,不要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穆昀是隔壁中篇男主,这里被无良男主拿来做马甲了,自家员工用起来顺手。
    · 公主有很严重的童年阴影,仪旃是女主大哥卫杉的字。
    · 关于名字,分享一首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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