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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气 ...


  •   青羽的脑袋快要垂到胸口,我大气也不敢出。

      那一瞬救命的解药变得丝毫不重要,脑子里止不住地浮现出那些陈旧的画面,只想逃出院墙,一时又急又怕,死死攥着枯萎的藤蔓,不注意割破了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假山的前头就是走廊,我们只要贴着岩石,悄悄地更改位置,就不会被发现。至于怎么出去,找到车夫是正经,实在不行混在戏班子里也成,我们这身衣服,扔在人堆里肯定认不出来……

      这般想着,天公却不作美,眼睁睁地看见云朵飘走,园子里的东西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脚尖的影子不长不短,烙印一样刻在小路上,我只能祈祷经过此处的几人不追究细节,以及自己的身形长得像附近的某棵树。

      “穆将军在这个节骨眼上赶来,可是要安某效劳啊?”

      略带虚弱的嗓音近在咫尺,假山前露出黑色的半幅道袍。他停住步伐,似是回望后头那人。

      我和青羽对视一眼,心中冷笑,早就猜这人大难临头却不跑是私下有生意做。康国并无穆姓将领,葑台百姓一提到穆字,无不心惊胆战地往南边朔州卫上想,我也不例外。要真是那个穆昀,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皇城,康国离死期也不远了。

      “侯爷当真愿意为大昭鞠躬尽瘁?”

      将军许久才淡淡地问了句,语气并不尖刻,却冷若冰霜。

      “当真……咳咳,将军要是看得上安某,鄙人哪有错过保命良机的道理。”

      将军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枯叶从枝头悠悠飘落到小径上,正压在影子的头顶,我生怕他们往地上看。

      “去屋里说罢,人多眼杂。”

      他这一句抛出,青羽都快被吓哭了,这园子里哪有什么旁人?

      我用眼神安抚她,没关系,人家就是习惯性找个借口进房,母亲从前也总说这样的话……

      果然安玉边咳边道:“将军开玩笑呢,安某今日在坊口迎将军,特地叫下人们都散了,除了枝上的喜鹊、地下的蛐蛐儿,谁也看不见您。”

      将军便道:“倒是我多心了。侯爷今日请了戏班弹唱?”

      他举步向回廊走去,黑靴无意踩住那片落叶。我一动不动,像被他压住了脑袋,目光透过岩石上的小洞钉在他的鞋底。

      靴子终于移开了。他们没有注意到小路上的影子,我松了口气。

      “是,不好叫人看出我先前不在府里。还有一事……咳咳……”

      将军听起来十分体谅他,打断他的咳嗽:“侯爷的哮喘又犯了,屋里闭塞,干脆就在这儿一并谈完,园中景致甚佳,茶也不必喝了。”

      我心中霎时一紧。

      安玉踌躇半晌,道了个好字,他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紫金侯有哮喘,一个敌国将领倒清楚得很,这人平日炼丹炼得勤快,很少有人晓得他有这个病症。

      “侯爷想保命,此非难事,穆某奉命从葑台赶来京城,无非为了侯爷几句话。本月中旬大昭军士等在南门外,只需侯爷率几百人请降,士兵便不会动皇城一分一毫。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紫金侯,陛下要是高兴,增加采邑也说不定。这样一桩美事,望侯爷考虑详尽。”

      安玉先为难了一阵,“这……请降历来用的都是有官职实位的人,安某不过一介闲散道士……怕是不能服众啊。”

      他竟连面子上推一推这卖国大计都不肯。青羽瞪着眼睛,绣口微张,仿佛下一刻就要骂出来。

      将军钦佩叹道:“虚爵?侯爷十年来掌控京城的赋税刑狱,竟还没有服众么?”

      安玉被他一激,又重重咳了数下,“好,好……”他嗓门提高了几分,“安某的名声早就烂在大街上了,不在乎再多一件。只是,我要在助你开门后离开康国,你们皇帝需用礼迎我,无论大小官职,我只要城外道观一间,道童二十人,朝中不得有人阻碍我炼制丹药。”

      我暗暗称奇,他是把脑子炼坏了吧,这辈子的心头好只有他的仙丹,难不成吃了真能白日飞升?

      将军也和我一般想法,应下他的要求,感兴趣地问:“侯爷闲居时都炼些什么药?听说贵国先帝和郑贵妃因上贡的仙丹万分器重侯爷啊。”

      琵琶和牙板不知何时停了,园子里寒风凛冽,檐角挂着长串的冰凌,在冬阳下一滴滴融化,如泣如诉。

      “将军有想做的事,或者想见的人吗?”安玉幽幽道。

      不待对方回答,他便继续说:“我的丹药不能使人长生,但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寿与天齐,便是晴天霹雳,也能空手接下。”

      将军笑道:“听上去神乎其神。”

      “先帝、贵妃,包括安某自己,此生都脱离不了这样的诱惑,这天子脚下,百里皇都,有多少东西是肉体凡胎求不得又不能求的,他们只要稍稍沾上一丁点儿虚幻,在梦里看过自己想成为的模样,想过的日子,那滋味……啧啧,一辈子都别想戒掉。”

      “侯爷在梦境里看到了什么?”

      安玉言简意赅地道:“成仙。”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将军心情很好,又问他:“这样说来,侯爷不怕死了?成仙证道需得抛却肉身,方能羽化。”

      安玉压低声音,“将军不知,我自小长在西域,圣教中人都深信若执意殉教,死后荣登仙境,会有一百四十四个妙龄尤物做妻妾。安某生前未尽荣华富贵,未娶一妻一妾,全指望这升仙后的补偿呢。”

      他似真似假地说了一出,每个字如同火苗,烫的我几欲跳起来给他几巴掌,青羽已是恶心的不行,却担忧至极地注视着我。

      事隔经年,彼时的懵懂恐惧,到此时此刻全化为一腔愤怒。

      “将军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问了第二遍。

      “男人想要的,莫不都是那几样,权柄,钱财,女人。”将军意味深长地说:“我暂时别无所求,只是家中尚缺妻室,听闻康国多美人,打算挑一名送回府中。侯爷在京城多年,可知哪位大人家的闺秀名声在外?”

      安玉忙道:“将军对安某如此推心置腹,安某怎可怠慢。要说这华族闺秀,才貌俱全的不少,但将军这等青年才俊,娶了平常人家的姑娘可不是有些浪费。”

      我头皮莫名发麻。

      “昔年郑贵妃膝下还有一名公主,宫中排行第二,乃是皇帝唯一的姊妹,因八字不合养在葑台山庄里。康国一破,长公主也今非昔比了,安某曾见过其数面,生的肖似贵妃,料想现在长开了,也定非那些俗流能比的。”

      青羽脚下的树枝咔地断裂,我闭目强忍,被他们看到,安玉说不定会认出我,而那个男人,是昭国的武官。

      “长公主?”将军的声线顷刻间冷了三分,“历来亡国公主都献给新君,侯爷却敢拿她供奉在下。”

      安玉飞快地辩解道:“将军不知,长公主早些年被高人断言不得养在宫内,否则王室不宁……”他低低道:“将军可知三皇子之事?”

      夹着雪粒的风刮过来,似在胸口捅了个窟窿,心头冰凉。

      “无稽之谈。”

      他只丢下四个字。

      气氛立刻变了,安玉不知他为何突然来了脾气,我和青羽也不明白。

      压抑的沉默过后,将军忽认真道:“我的确有一个愿望。”

      我不禁竖起耳朵。

      “我曾经中意过一个姑娘,想让她过世间最好的生活,嫁世间最好的男人。”

      “看来将军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然后,”他置若未闻,兀自接道:“在我及冠之年,灭了她的国,抄了她那个家,抢她来陪我一辈子。”

      耳畔痛呼乍起,风里随即飘来一丝血腥气,青羽睁大了眼睛,袖子颤巍巍地指向走廊上的安玉。

      紫金候怎么了?

      “出来!”

      将军蓦地厉声呵斥。

      太阳隐入云间,台阶上的影子不甚明显,我低下头,一串鲜红的血迹印在残雪上,顺着地势往外蔓延,犹如洒落的红豆。

      指腹尖锐地疼。

      青羽紧闭着眼,不敢看这景况。

      “出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愈加低沉。

      我还是没有动。

      鸟雀在树上扑扇着翅膀,雪珠砸在额角,刺进肌肤。

      四周静的可怕,待绛紫的靴尖映入眼底,我方才抬起头,对上一双如渊似海的深瞳。

      背后冷汗湿透衣裳,贴在假山上分外难受,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心神随着这张陌生的面容猛然一震,手足无措间不敢确定从前是否见过这个人。

      枯枝抖下细碎冰粒,簌簌坠在襟口与肩头,他满不在乎地抬手拂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纯白狐裘摇落满身清光。

      世间故有一斗水月,千山皓雪,万幅风花。

      可所有风花雪月均不敌那一刹,他飞雪勾眉,朔风过眼,胜过一切缱绻绮丽的南柯梦境。

      “阁下是昭国的穆昀穆将军?”

      他缓缓地笑了,利刃般的眸光一寸寸打量着我,语气竟放轻了大半:“卫桑,这笔账我们以后再算。”

      空气重如千钧,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到底是谁?

      一阵嘈杂从院墙外传来,隐隐听得“捉拿刺客”几字,我无暇思考他的身份,拉过青羽就要走,不料一柄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架在了她脖子上。

      我趁机放开青羽的袖子,“阁下既然说以后再算账,这就要将我妹妹交出去顶罪?”

      他笑得更开怀,持剑逼着青羽向前走去,“你什么时候多了个泄露行踪的胞妹?”

      为私会穆昀,下人们都被遣散了,安玉临死前的那声痛呼非常短促,墙外并没有立即起动静,这一时半会儿就来了人马,该是事先就埋伏在府外的!

      此地不可久留,我跟着他跑上台阶,这才看见地上死状凄惨的紫金候。杀人的手法极其利落,一刀毙命,鲜血正顺着刀柄汩汩淌出。尸体目眦欲裂,像是意想不到对方会突然置他于死地。

      ……却是大快人心。

      我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几乎忘了安玉一死自己的药也没了着落,回廊拐角处他忽地伸手一拽,眼前骤然陷入昏暗。

      身后的暗门已经关闭,这儿伸手不见五指,他引着我们走了一段,逼仄的甬道里才见到点幽微的光亮。头顶上冒出咚咚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在地面奔走。

      “青羽!”我轻声叫道。

      她没有说话。

      “穆将军,”疑惑犹如速生的藤蔓,悄然爬上心间,我气喘吁吁地跟上他们,“这暗道你这么熟,多半来过侯府好几次,被人盯上了也难怪。”

      “谁许你这么叫的?”将军似是磨了磨牙,冷冷地拖长声调:“看来这些年学聪明了,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使的不错啊。”

      我心里有了些数,愤懑道:“青羽只是个侍女,你何必为难她?”

      “你若底气足,便当着她的面如实询问,何必在我面前装得情深义重?”

      我沉默下来,被拆穿的一丝羞恼泛上脸颊,违心地开口:“她不会——”

      一阵劲风从颈边擦过,我被他绊倒在地,险险逃过一劫,等到青羽发出惊呼才意识到有人在前方截堵。昏暗中看不清有几人,飞来的暗器好巧不巧全叮叮当当掉落在脚边,听得人心惊肉跳。

      几尺开外将军不知有没有松开挟持,刀剑铮鸣中闷哼一声,似乎受了伤。我赶忙弯着腰向前跑了几步,想和青羽待在一处,不料他抓住我往后退去,直到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箍住我的肩膀。

      我从来没这样受制于人过,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说不定背后顶了把刀!

      “停!你停下别动!”

      我没能甩开将军,余光瞟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晶亮,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我和他就已经被人用刀架着往前走了。

      将军一言不发,真是天道轮回,他刚才那会儿拿剑威胁我,现在就遭了报应。许是以为他和我勾结意图扭转局面,对方用刀柄狠狠撞了一下他的手腕,那股力道终于消失了。

      “走!别耍花样!”是个沙哑的女声。

      脚下踢到什么柔软的物体,我吓了一跳,可别是青羽负伤躺在地下!她虽然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真遇上事儿连自保都难。

      “青羽……”

      “快走!”

      我纵然焦急万分,也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被人逼迫着前进,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已经离紫金侯府很远了。暗道愈走愈亮,清冽的寒风迎面吹来,我被他们推得一个踉跄,破门而出。

      外头的光线并不比暗道里强多少,我气喘吁吁地站定,扬首环顾四周,却是似曾相识的摆设。原来侯府的暗道通向集露殿,挟持我们的几个人青衣白靴,腰佩长刀,皆是殿前侍卫打扮。

      暗门前的屏风支离破碎地倒在地毯上,大殿里烛影摇曳,幽幽照映着上方宏丽的藻井。一方宽大的金椅背对着我,空中飘来浓烈的膏油香味,熏得人头晕。

      身边忽起啧啧感慨,我顺着他的视线僵硬地看过去,头脑空白了一瞬——正中央的梁上吊着长长的白绫,一个人悬在上面,五色纹章的衮服下露出苍白的赤足。

      仪旃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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