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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茂德书院 ...

  •   折腾许久,天色已暗。
      程李氏将裙角提拎起来,避开青苔。
      “让她把药喝了再放……丢远着。”
      她只当我是替谢妍棠跑腿的丫鬟,不想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说完便离开。
      我撞得迷迷糊糊,眼前显出一盏瓷碗。
      “这是什么……”我费力抬手,挡住端来的碗。
      “哪这么多废话?”
      那人掐住我的脸颊,蛮力灌注进我的口中。
      “唔……”
      药的腥气和他的汗气混合在一起,不论我如何挣扎,依旧有药水流入喉咙,所过之处辛辣涩苦,冰冷的碗檐磕在我牙床上,血腥味倏地漫开。
      要知道会受这种苦痛,我便不会送死般跟上来。
      惶恐不安中只有一个念头:如若能捡回一条命,我定当好好保重身子,习武也好,岐黄也罢,总要专研其一,强身健体。
      我为鱼肉,任人宰割,便紧闭双眼装死,听程李氏的话,她不过想给我个教训,并不想要我的命。
      这一路上我被搬来搬去,听见车轱辘的响动,某段时间车外又充斥了人声,这几般光影轮换,最后不知被抛在哪里。
      不知程李氏给我灌的什么药,胃部一阵恶心,这种未知的恐惧从脑袋扩散开,我咬牙颇受煎熬。
      等确定他们已经离开,我才缓缓睁开眼。
      天彻底无光,四周漆黑,恍惚能瞧见轮廓,却不清楚。我伸手摸着身旁,满掌泥泞,地上粗糙的石板硌痛手指。身上没有了束缚,但我知觉尚未清醒,能从地上爬起来已是万幸。
      我掐着脖子,给自己强行催吐。
      犯呕时忍不住抽搐,仿佛拿锉刀狠狠磨着神经,这便将我所剩不多的体力全部耗光。
      这里应该刚下过雨,湿漉漉的。
      那沾水的脚步声比平时听起来更黏糊。
      “谁在那里?”
      我顺着微弱声音去看,逆着暗月只知道有人站在我面前。
      我睁大眼睛,却徒劳无功。
      “这是何地?”
      如墨团的人影蹲下身,说话时细声细语,我凑近也听不见。
      眼皮太沉,好像身处混沌中,他张着嘴,每发一个音就像朝我耳心扎一针。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便挨着他的衣角,乞求道:“请你……救救我。”耳朵里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奇怪,只能靠意识猜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哆哆嗦嗦地拔下头上的簪子,又怕不够,褪下腕上的银钏,全部塞给他。
      “求求你,带我去找个郎中,这些都给你,求求你。”
      那人又说了句什么,然后将我横抱起,我感觉到鼻下漫出滚烫的血,顺着下颔滴落。
      大概需要赔这人一身衣服了,也不知道身上银子带够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茂德书院。
      浑身是伤、衣衫不整的样子,着实惊吓了好些文弱书生。
      这是城南处最负盛名的书院,桃李天下,承出仕学子们的修缮扩建,近年越来越气派,五脏齐全,甚至连书院的伙食也颇有名气。
      出手相救的人是书院的斋长宋青修,也是山长大儒宋先生的次子。茂德书院有自己的医馆,所以才能与我行个方便,将我带回这读书人的圣地。
      要说宋青修宅心仁厚也没错,但比起做折桂分院的斋长,他更适合去从商。他粗算了我两个月前塞给他的首饰堪堪够抵消我的伤药耗费,说赖在这里许多天的住宿和吃穿还需另算,念在我无力营生,只让我在院里帮忙做些杂事。
      可怜我并未痊愈,却要缠着布条,严严实实遮住脸上有碍观瞻的伤口,每日去书库打杂。
      那时程李氏怕我出去乱嚼口舌,动了歹念,想让我五感尽失落个残疾,如果不是我努力吐出一半的药水,可能就遂了她的心愿。只是药性还有余留,眼睛和耳朵染了些病症,看物有些模糊,听声儿也失真。
      茂德医馆里的主馆是岐黄大手,救了我性命,还诊出我的旧疾,趁我留宿之际,帮我调理身体,说什么三月时日不但能养好我的皮肉伤,解清身上毒性,还连带以前的亏损一起治好。算来我待在此处已经有两个月,最初挂念安儿和舒柳,茶饭不思,整日想爬下床去打听他们的下落。
      亏得来替我换药的小丫鬟们爱闲话,当我失聪一般,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她们说,前朝郑詹士的妻子谢妍棠突然回到人们视野,被押回朝中问罪时,拿出了事发前郑詹士亲笔落款的休书,免了罪臣之妻的头衔,后来被谢家三子谢蔚云接走,以散心为由,去了南方短行。
      谢府人多嘴杂,流言四起,说郑詹士离世一年之久,谢妍棠也跟着不见踪迹,身边的老仆回府时还带着一幼儿,如果是郑家骨肉,胎月分明不够,这又扯出了谢妍棠和那程尚书的旧事,不知怎么的,又有程家的仆人透露消息,程尚书在别庄养过外室,被正妻察觉后大闹了一场,这时间刚刚好契合。
      几家消息一凑,答案昭然若揭:那谢妍棠正是程禾轩的外室,两人还诞下一子。
      小丫鬟们兴致高昂:“知道吗?谢家这位五小姐是过继来的,白摊上和郑家的好亲事,可惜人有祸福旦夕。”
      “郑谢氏虽然行为极不检点,奈何长着一副花容月貌,这才迷得郑詹士和程尚书团团转,可惜见过她的人太少,坊间也没有画像,只是听在谢家待过的老仆说过,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小丫头谈及这天仙人物的时候正好揭开我脸上的面纱,看着我红肿的脸、捂出红疹的皮肤、乌青的刮痕,微不可闻地撇嘴,几下敷好药,飞快给我蒙上面纱,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猜想,她们背地里也许把我叫做猪头。
      城南离谢府有些远,我每月会随采购的车队去城中两次,问起谢三的行程,门口的守卫只会回答,谢三爷外出未归。然后一个人无聊逛逛市集,到了集合的时辰再同车队一起回书院。
      渐渐和书院里的人熟悉起来,他们便问我姓名,我憋了好半晌,才回道:“我叫舒柳。”
      方才说了,书院的山长是当今的大儒宋乙宋先生,宋青修是先生的次子,先生还有个长女,叫宋良。学子们要么唤她宋娘子,要么唤宋姐姐。宋娘子有位长在药罐里的病秧未婚夫,姓罗。我初来的日子里,医馆药材开销只有这位罗大哥赶得上我,馆长还常常提醒我不要将两人的药拿错,久而久之,我虽不怎么见到他人,但看着他那和我一个砂锅熬出来的药水,也生出许多同病相怜的意味,于是私下也跟着大家叫他罗姐夫。

      “舒娘子,你的拐杖呢?”折桂院里的学子们有时也会同我打招呼,虽说男女有别,但大家都知道我看人不清楚,脸上缠得只剩眼睛,头上还带着纱帽,一层又一层,将人防得死死的,仿佛两人在隔席谈话。
      “眼睛稍好些了,我正适应着不借用拐杖。”
      带头问话的张秀才拱手:“那便不叨扰了。”
      “张相公、马相公、冯相公慢走。”
      三位秀才绕过我去了别院,走时几人一改平日稳重,推推搡搡,那冯秀才说了一句什么,扭头过来,无意中与我对视,被张秀才扯着出了院门。
      我继续小心翼翼朝书库走去。
      宋青修早已经等我多时,看到我来,忙示意堆在案几旁的书本。
      “这是近日新送来的拓本,待会会有人来录案,过了晌午以后,就可能会有来借的人,辛苦你守在这儿。”
      我坐在案几旁,挑了一本书:“《异国行脚录》?”
      宋青修颇为惊讶:“你识字?……不对,你眼疾好了?”
      我道:“看不清远物,宋斋长离我十步远也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咫尺内的,也算好转了。”
      他点头:“嗯,既然你眼力有所改善,又识字,那便把这里的书也录了吧,待会有人借阅,你就学着之前洪管事的样子,做好记录。”
      正好我也想看看闲书,便应了下来,取下头纱帽放在一旁。
      宋青修停了脚步:“咳……你把头纱戴上。”
      我抬头看他:“我录案,戴上碍事,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不会吓到别人……况且这不是还缠着布嘛?”
      他支支吾吾:“不是……一会儿人多,你戴上避嫌。”
      “好,我一会儿就戴。宋斋长慢行。”
      他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看我擎笔写字。
      “你的字也是练过的,你以前是什么人?”
      我思索了一下:“我在大户人家里帮过工,家主教我识字写字。”
      他沉默片刻道:“是谢家还是程家?”
      我惊讶地望着他。
      宋青修说:“你的首饰上有落款刻字,明了是郑谢氏的,起初我还想是否是你偷拿了……抱歉。”
      我笑了笑:“宋斋长不必有歉意,我以前确实是在谢家当差,这首饰是家主赏我的。”
      当日求生意急,忘了这首饰刻了我的名字。只是连宋斋长这样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说起谢妍棠也会想到程家,可见流言之盛。
      “无妨,你也不必为耻。”他安慰道。
      “宋斋长的意思是,我一个帮工会因为家主蒙羞吗?”
      “谢妍棠此女……我不妄下评论,但你之后不要再提这段事,世人总归是不喜这样的背景,你也不必觉得羞愧……”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如腊月寒风一般刺骨,我才醒悟过来,谢妍棠这三个字,背负了许许多多的骂名与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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