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第四季》烟润金猊

14、回望是危险的

　　顾盼坐在椅子上，腰背直直挺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李副总激昂又心虚的目光不断向她投来，半小时的汇报，一个新的项目组被宣布成立，Amy被提名为leader，顺带圈占了顾盼团队七八成的人。半个小时的天花乱坠，收尾时漫不经心的团队架构汇报，现在忽然安静下来，仿佛就等她一个顺应民心的点头。

　　在座的都是不常露面的高层，此时把目光纷纷投过来。顾盼平静地一一对视回去，经过李副总时对方咳了一声端起了水，身侧Amy 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而并没有让她的目光有一丝的停留。最后是韩易阳，正抱着手机刷刷点点，曲桓好整以暇地抱着肩，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着。

　　顾盼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太阳底下无新事，连韩易阳跟曲桓都无力撼动的事，她何必做无谓的挣扎；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默许，毕竟，成年人的世界，无所谓立场，大家和气的双赢才是终极目标。

　　她扬了扬眉，用明亮的音色回答：“哦，那再合适不过了，明星项目搭配明星团队，更加期待了！有任何需要支援的地方，我这边随时待命。”

　　李副总似乎松了一口气，马上笑逐颜开，跟Amy对视了一眼，现场给了顾盼几顶高帽，刚开口没几句，忽然被曲桓打断：

　　“那好，顾盼团队，现在没什么事太忙的吧。”顾盼心里一阵刺，但曲桓没等她反应，跟旁边一位年长的董事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顾盼说道：

　　“那准备好出个长差。总部那边，筹备全面启动BIM项目，需要配合设计团队，出一个新的宣发推广方案；另外由于跟欧美几个团队都有合作，对小语种也有要求，海外对接，也试一下吧。“曲桓停了一下，像是跟身边前辈商量，声音虽低沉却清晰：“她简历上那段公益经历，算是一个亮点突破吧，跟海外那几个团队谈起来，也算一个突破点，既然已经谈得这么僵了，不妨试一下。”

　　旁边的头发花白的董事举着眼镜，看一眼简历，又抬眼看一眼顾盼。顾盼有点懵，身后小助理捅捅她的腰：

　　“我靠居然是这个项目！之前是李副总主动要lead的，主力也是他安插的裙带，据说原本大佬们期待的一个业务拐点，结果直接整臭蛋了！我说他为毛把手伸到你这来了，原来是孤注一掷了！哈哈真是好尴尬啊，现场diss！曲总愈发帅气了！”

　　顾盼听完，往椅背上一靠，愣了半天：“所以新项目没到手，还要去给人擦屁股？这是哪颗星星又TM逆行了？”

　　小助理刚要开口，忽然闭嘴低头，顾盼下意识抬头看去，曲桓对她一挑眉，顾盼一时顾不得什么，直接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两人对视，一起呲牙笑了出来。

　　出差来的很快，据说至少呆上2个月。顾盼下单了一个巨大的旅行箱，然后扔下手机，霸占了颜一店里最舒服的一张沙发长椅上，靠窗缩在啃着一个巨大的牛角包，手里另外捏着一角现烤的时蔬披萨，面前是一杯浓的起皮的奶油蘑菇汤，她左右开弓地吃着，偶尔喝一大勺汤，并且不忘对柜台后忙到飞起的颜一和烘焙师挑挑眉。传说中的烘焙小姐姐终于被她遇见了，是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白净，一小有两颗小虎牙的小姐姐，大家都叫她贝贝姐。

　　“是可以扛起一袋低筋面粉举到架子上的，可敬的女性。”今早刚到时，颜一在后厨，一遍喘着粗气一边对顾盼介绍。

　　顾盼赶紧撸袖子准备帮忙，却发现可干的并不多，毕竟外行，干脆倚着门抱着肩，把最近的苦水一通倒。八卦毕竟是天性，半小时后，她跟贝贝已经可以义结金兰了。

　　窗外在下雨，店里排队的人从门口甩出长长一列，平日收起的雨棚打开来，一些原本只为躲雨的路人，无意间看到窗边大快朵颐的顾盼，很难不食指大动的。躲雨也是等，还不如干脆排队买起好了。

　　于是店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要……跟那个美女一样的。”
　　“就那个美女套餐吧。”
　　“美女套餐，披萨要一整个的。”

　　“你成海报了！”一块毛巾飞到她身边的桌面上，颜一扑到桌子上，整个人摊下来，按着太阳穴：“今天销量大概会爆表吧。客单价”。顾盼嘿嘿一笑：“主要还是因为人好看哈。”

　　“好看有什么用呢？人都说情场失意商场得意，你这倒好，两两不靠啊！”颜一看着专心用面包擦汤碗的顾盼，一脸鄙视。

　　“哦我化妆品快用完了，衣服马上也要换季，刚好想去趟欧洲扫轮货。要带啥赶紧的。”顾盼嚼着面包，得意笑笑。

　　“看不见我每天都素面朝天的嘛，起床都是跳起来的！套上T恤牛仔裤，洗把脸直接出门！”颜一很恨地甩着抹布，然后往靠背上一倒，仰天长啸：“哪个王八蛋把开店这事儿描绘的那么小清新啊！每天工作25小时！都是体力活，根本就是个搬砖的啊！搬砖的穿个工服也就算了，我还得好歹捯饬下，因为要到前面来看店！被坑惨了！”

　　顾盼歪着头听完她的抱怨，拿起勺子，朝着整间店面晃了一圈，问：

　　“看看这一切。就问你一句话，后悔了吗？”

　　颜一安静下。雨下得更大了，窗外排队的人愈发多起来，有些甚至不是为了来雨棚下躲雨，而是专门打起伞排着队。一个妈妈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扶着玻璃指指点点，咿咿呀呀。颜一看着那个娃娃，轻轻摇了摇头：

　　“我终于能亲手给枣儿做早餐，做下午茶，做夜宵了，再不用穿着礼服出门应酬前，嫉妒那个总能抱着她的小保姆了。”颜一的声音很轻，顾盼知道，她的思绪又回到那段胶着的日子。但是顾盼没有开口，她知道这种回忆，再也无法伤害颜一。真正的厮杀，她已经亲手杀出了一个胜利，又何惧一段小小的疤痕。

　　“昨天早饭前，她量身高，居然长高了3公分了！”颜一果然回过神来，立刻眼里闪着光，抓着顾盼的胳膊：“你给的那几条裙子，居然更合身了！班里有个什么活动，回来一直跟我说，小朋友们都在围着她，男孩子说她带去的点心好吃，女孩子说她的裙子好看。咱俩真是双剑合璧啊！”

　　顾盼把头一扬：“那是，本干妈的品味，必须的！”

　　“回头也给我设计几件！亲子装嘛！你可是半专业的”颜一看着顾盼，是那种提到新衣服几乎所有女人都会有的星星眼。

　　顾盼摇着头笑了笑：“工作很忙的哎大姐，枣儿是我干女儿，一年才弄这一回的好嘛。这马上又要出差，单位一堆糟心事儿要去撕，哎。”她双手撑在脑后，看着窗外的雨，轻声自语：“真的很久没做这种单纯喜欢的事了。感觉生活变成了单行线，一直在被推着走。你想停一下，想改个方向，根本没可能。”

　　颜一看着顾盼的笑，忽然也反问她：“看着现在的一切，我也问你一句话。你后悔了吗？”

　　顾盼看着她笑笑：“你说做衣服吗？也还好吧。最近逛到几个牌子，也挺合口味，穿着也挺开心。”

　　颜一摇摇头：“不是这件事。我是说，你和小陆……你看你的表情，这么僵的，你其实没放下是吧。话说回来，其实跟做衣服，也算同一件事。当年你转专业，不也是因为，要供家里，才转到了那会儿最火的建筑设计系嘛。你一直跟我们说，是因为自己更感兴趣，但我们都清楚，你要毕业后更快赚钱。你妈妈也总问起我，现在干的是不是开心，她总觉得，当年家里一时的困难，委屈了你。”

　　顾盼垂下头，但依然笑着：“我这不是也挺好的。爱好这个东西，过了30岁，就没那么强烈了，偶尔摸上一把，也蛮开心。”

　　“那是衣服。人呢，人是不一样的。我想说的是，你总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做什么事，都是先从别人角度考虑。但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的。”

　　颜一顿了顿，声音也低了下来：“小陆还是会给我发微信，问你的近况。他甚至还记挂着你夜里起来喝水，总是光脚下地，让我提醒你。”

　　顾盼也是一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想问真的吗，旋即觉得奇怪，又想问为什么，依然觉得很蠢，终究没有出口。

　　颜一看着顾盼欲言又止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这种性格，没得抑郁症也是神奇。”

　　顾盼趴在桌子上，慢慢把脸埋进胳膊里：“有道理。”

　　颜一伸出手去揉了揉顾盼的头发，黑色大卷垂落下来，像是蜿蜒的黑色水流。她轻声说：“很难受吧，这种感觉。”

　　“不算吧，就是心里有点发虚，空落落的。”顾盼完全把脸蒙住，声音闷闷的。

　　颜一冷笑一声：“那就是了。这只是开始，后面它会越长越大，大到能吞噬你。你就等着吧。”

　　顾盼猛的抬起头：“这么恐怖的呢。咋整。”

　　顾盼对她挑挑眉：“所以啊，这次出差来的还真是及时。套用gossipgirl里那句话，放下里你手里任何事，现在你唯一需要的是shopping！”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店里一堆客人纷纷侧目，忙的四脚朝天的贝贝姐从柜台后投来嫌弃的目光。她俩连忙收敛一下，顾盼看看表，边抓起包边说：

　　“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趟公司，整理下要带的资料。这阵子别太累了，也别太想我，等回来给你带好玩儿的，乖～”

　　颜一却面露不忍，想说什么，终究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柜台后，边拿起一个巨大的外带盒子，看也不看，直接捡刚出炉的糕点给她一层层装满、封好，一边说：“算了，每个人都有她自己处理问题的方法，逃避也算是一种吧。总是要想清楚的，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吧。”

　　顾盼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贼，头也不敢抬，伸手抓了袋子就跑。

　　她甚至没敢开车子，叫了辆车，然后站在街边边等边发呆。颜一的话在她脑中回荡，混合一个低沉的男声。

　　夜里起床喝水，不要光脚下地，凉。

　　那时她总会迷迷糊糊钻回床上，含混地答应着。陆子谦也睡得迷迷糊糊，却总会记得将她抓在怀里，手顺着她修长的腿摸下去，握住她的脚，那些触到地面有些凉的地方，就会慢慢变得温热起来。

　　就像她现在的心。竟然在分手后，她才发现，她们竟也有过、但从不曾如正常恋人细细品味过的细节，微小、熨帖、甜美。她叹了口气，颜一让她想清楚，一定是看出这段关系有多么的奇怪、结束地有多么匆忙了。

　　可明明已经处理好了呀。她的生活，从来都如同她家中的橱柜、电脑的桌面，干净整洁，一季的衣服从头到脚、从鞋到包一套套搭配好，一份资料用完定要备份存储丢进层层分类的文件夹。整洁、有序，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现在，这种节奏忽然面临被打破的可能，对她而言，竟如泰山压顶般无法呼吸。

　　师傅再三提醒她到了，她才回过神来，急匆匆下车，走进公司。已经很晚了，又是个周五，公司早就走空了。她站在工区外侧，对着这片空旷出了会儿神，走到自己的工位，打开了电脑。

　　出差的资料其实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在店里吃饭时，曲桓在群里提到一家国外的建筑咨询公司，提出了质疑，李副总在群里百般地描，曲桓也没再说什么。顾盼对这家公司却是有些熟悉的，当年在国外实习，曾跟曲桓质疑的这位咨询师有过接触，便准备上网扒一些资料，加上当年的一些信息，汇总发给曲桓参考。

　　刚打开网页没看两行，那股浓浓的面包焦香透过纸袋，阵阵袭来。她的手在键盘上停了停，终于还是没忍住，朝纸袋伸过去。她挑了一个坚果包，举在手里，低着头盯着键盘，右手正输入着要搜的关键字，左手却忽然一轻。

　　她哎了一声，下意识抬头看去。曲桓正坐在她对面的工位上，身子倾过来，将那个坚果包利落地塞在嘴里，一边咬着，一边干脆将那个纸袋拎到手里，嘴里说着：“这也太香了，都什么啊？”

　　顾盼愣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过分了吧曲总，这我最喜欢的口味。”

　　曲桓哗啦哗啦翻着纸袋，头也不抬地说：“介绍一下，本人对喜欢的东西，向来直接抢。”

　　顾盼咬了咬后槽牙：“虎口夺食，是要付出代价的。”

　　曲桓正翻出一排坚果碎的曲奇，听见这话，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一下她，挑起一边唇角，露出洁白而尖锐的牙齿，身体向她忽然凑近，用飘忽又充满张力的嗓音说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