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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别两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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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们的操场边缘。
因为我们学校除了简陋的操场还有一个高价建筑的大型体育场,平时也用不上它,就借给初高中办一下运动会,或者给学校办一下典礼仪式什么的。
所以学校觉得要提高利用率不然对不起流出去的白银,于是就把历年来军训安排在体育场里面进行的,这样也方便观众台的领导视察,看看教官有没有将折磨学生进行到底。
这样一来,操场附近倒不太闹。三两成群的女孩子在散步,男生们穿着球衣在打篮球,时不时有篮球从地上反弹而落下的声音,还有追逐声,嬉闹声,倦鸟归巢的啁啾声。
操场周围的柳条在晚风中摇曳着。前面花坛里开着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儿。鹅卵石铺成的曲折小道光滑而干净。夕阳已经没有影踪了,只有一抹晚霞留在天际。
当时我和陆然就是在这里分手的。
大四下学期,陆然保研了,开始恢复在之前公司的实习,与此同时,我开始了艰难的找工作之旅。
老师说你们找工作的最好去江浙一带,或者北上广,那里外贸企业多,对西语学生的需求量大。江城虽然经济发展起来了,但是你们如果用本专业找工作,未必能找到一个好的。
我当时只想留在江城,和陆然在一起,其他的,都可以为此让路的。我总觉得我手脚双全,脑子也好使,就算脱离西语,我也可以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的。
后来事实给我打脸了。
我投简历,只有一个目标,是江城的就好。抓住基本点,广泛撒网,重点捕捞。
什么文秘啊,人力资源啊,行政助理啊……只要看起来不嫌弃我这个专业的我都去当过分子。
然而事实是我天天等着被挑拣,被嫌弃,被打击。
然而这不是我们分开的关键,我们分手是因为我感受到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冷漠和敷衍。
在我每一次受挫后向他抱怨或倾诉。他不是在实验室做毕业设计就是在公司上班,连一个短信都吝啬给我,我一个人抱怨一通,就像使劲全力打在棉花上,没有回应。
我冷静之后,觉得是我给他造成了麻烦,于是后来再也没有抱怨过了。只打算给他讲一些有趣的面试见闻和碰到的好玩的人。我把这些记在了手机备忘录上,却再也没找到机会跟他分享。
我根本联系不上他,他想消失在了我的世界,我只能去他公司找他,我怕他出了什么事,可是他在公司好好的,他只说他忙让我不要找他。
我在等待他不忙,等他闲下来联系我,等得学校的花都开了好几种了,他都没有理我。
直到有一天,我下了最后通牒约他去操场,那天我说出了分手两个字。
表面上说分手的是我,但实际上先变得疏离的人却是他,我能感受得到他的不一样,可我没有勇气抓着他质问。
说到底,我和陆然的感情,始于年少的我对隔壁班优秀男同学的暗恋,本来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无疾而终的,只是没想到喝了点酒,就表了白,表白的时候是抱着那种以后再也见不着的豁出去。谁想到,居然得到了回应。
我一直觉得我是坐上了运气的火箭,来到了小王子的星球,有了一棵属于我的玫瑰花。我知道我的运气足够好,所以我会细心呵护这朵玫瑰花,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我的呵护了,我就会主动离开。我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
只能说年少的时候,太过于看重自尊心,也没能声嘶力竭问一句为什么,就说了分手,就离开了。就像歌里唱的“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走曲折”,虽然我已经不确定爱还在不在。
要不说命运戏弄人呢。
倒霉事儿也喜欢开趴凑热闹。
你知道的,稻草多了,骆驼都能压倒。
我不如骆驼,顶多是鸵鸟。
压倒我的事情是我妈改嫁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改不了的事。
但我妈,非常尊重我的意见,她把嫁不嫁的决定权交给了我。
我爸是我八岁的时候去世的。那年山区发洪水,我爸跟别人自发去救灾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是因为灾区人民而献身的。他救了同行的一个醉鬼,掉进了滚滚江流,再也没有起来。
我爸我妈是小学老师,都教语文的,两个人大学时代好上的。我爸出身寒门,父母走得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得很。我爸念书成绩好,拿奖学金,为人处世得体,又长得英俊,吸引了我妈这个娇娇女。
我妈是外地人,据说我外公外婆死活不同意,怕女儿远嫁过得不好,我妈不顾反对,迎难而上,拍着胸脯保证过得不好就回家。
后来就结了婚,生了我。
事实证明,我妈没有嫁错人。
婚后我妈十指不沾阳春水,上班回家就是小公主,我爸买菜做饭洗衣服溜我玩,对我妈百依百顺,简直就是养女儿。
我爸也十分宠爱我这个二女儿的。小时候超市有什么抽奖活动他带着我,让我去抽,因为他无条件相信我是他的好运气。虽然我从来都没有抽中过。
我爸每次看到学校里哪个老师的孩子穿什么新衣服了都会去商场买给我穿,因为他盲目坚信我穿起来更好看。
我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我转圈,用胡茬扎我下巴。
我爸因为怕我受到二手烟危害把烟戒了。
我爸从不在乎我考多少分,他只教我要坚强,要乐观,要勇敢,开心最重要。
我爸走的时候,我妈失去了方向,悲伤沉沦了很久。我也瞬间长大,照顾着她吃饭,做家务,给她讲笑话,怕她自杀。
慢慢的,她才好起来,开始上班,但是脾气却越来越捉摸不定,难得见到她高兴,总是郁郁寡欢,要不就是十分暴躁,有一点和我爸在的时候一样,就是几乎不管我的生活。我像一棵山野间的小草般,在风里摇摇晃晃,却使劲活得开心,在能力范围之内做开心值最大的自己,尽管有时候悲伤它不听话自己跑出来,我也尽全力将它以笑嘻嘻的方式呈现出来。
我知道我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人在乎我的难过了,所以不要为难自己,任何时刻。
我鲜少讲起我的家庭。初中之后我就拒绝占英烈后代的便宜了,我讨厌任何提醒我我爸爸不在人世的事或物或人。
前几年,我妈和学校一数学老师走得近,那个刘老师是我爸妈的同学,以前听学校的老师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追过我妈,被我妈拒绝了。
后来我爸离开后,他没多久离婚了,膝下一子,跟孩子的妈妈住,他从那以后一门心思对我妈献殷勤。
我以为他们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的,没想到要谈婚论嫁了。
我妈说,“邱央,你的态度呢?”
如果我的态度是个参考值的话,我觉得我妈妈永远只能是我爸爸的,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是冒犯我爸。
可是这些年,她也不容易。我爸去世后,我外公要接她回去,她不肯,非带着我在江城生活。
如果能有个归宿,作为女儿,我应该高兴的。可我的内心却湿漉漉的,两个小人披着雨衣在打架,一个出了一拳说“邱央妈妈不欠你的,她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一个还了一巴掌,“可是爸爸就应该被遗忘和背叛吗?”“但妈妈也没有错啊,她就要孤独终老吗?”“妈妈有我啊,我会陪着她。”“你能陪她一辈子吗?或者她需要你陪吗?”“是啊,就算我能陪她一辈子,只怕她也不需要。”
内心的斗争以第二个小人的偃旗息鼓告终。
好的感情是被互相需要。陆然不需要我,我妈也不需要我,我应该学会放手,给他们最大的自由,还有祝福。
四只眼睛殷切的目光盯着我,我不知所措,却嘻嘻哈哈,“刘叔叔,以后我妈就交给您照顾了。”
第二天,我悄悄去了我爸的坟前,大哭了一场。
大概是我哭得面目太狰狞,声音太过撕心裂肺,隔壁和奶奶一起上坟的小女孩跑过来安慰我,“姐姐,你这么难过是因为这里也住着你喜欢的鬼吗?”。她一脸纯真无邪,可能并不知道“死亡”和“鬼”意味着什么。
我懂事之后,就一直拒绝承认我爸爸离开了我,我拒绝别人说我爸爸死了。
有一次周五下午,放假了,教室没几个人,我在八班教室等肖闵给我讲数学题。当时学校有说周末回家要带一些学籍资料的相关复印件,肖闵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邱央你爸好像是烈士吧?”
“嗯。”我点点头,有点不高兴,虽然我知道肖闵没有恶意。
“叔叔是……怎么去世的?”肖闵小心翼翼问到。
“我爸不是烈士,他是因为救一些没有责任心的醉鬼而牺牲的,而这个醉鬼也是去救灾的。”我回答,语气不善。
“对不起。”肖闵大概是意识到了我生气,虽然我们平时亲密无间,虽然我知道她是关心,但是我还是生气了,莫名其妙跟她冷战了一个星期。
而这个小女孩,我却没有当时那种气愤的心情,她只是让我清醒意识到,我爸爸真的不在了。
我该怎么办?我珍重的都离我而去,我想要的迟迟不来。
我仿佛听到爸爸对我说要勇敢,可是那个声音很遥远,仿佛来自天际。
从我爸那里回来,我打了陆然的电话,我很想跟他说我后悔了我不想分手了,我不要把我爱的人都弄丢,但是没人接。
我们分开两个星期了。他仿佛失踪人口。当时各种沮丧加在一起,身心俱惫。我骨子里是个悲观消极的人,每天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却总是患得患失。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他跑,拖着他,现在只要我放手,他就能随时离我而去。更确切地说,只要我放手,他就能解脱了,没准值得放烟花庆祝呢。
所以,不要继续没皮没脸的,不要给爸爸丢人,邱央,离开这里,换一个城市,忘记这里的种种吧。
那天晚上回去我就联系了在义乌实习的同学。
六月份完成了论文答辩,甚至没有参加我妈的婚礼。
我就直奔义乌,在那里待了五个月。新的城市,新的工作,需要学习和钻研的东西很多,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
只是有很多时候,梦里都出现同一个背影,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一个我一直奔跑都追不上的背影。
我换了金华的号码,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更新了,但是很多朋友都通知了。要找到我其实很容易。但是陆然没有联系过我,一次都没有。
是真的,我们散了。
冬天有一次外派阿根廷的机会,环境有点艰苦,但工资对于毕业不久的人来说,极高。我踊跃报名,积极参与,选上了。
不断出现新的东西,不断适应,不断调节,时间很快。
在阿根廷待了数个月攒了点钱,公司一个同事决定去巴塞罗那读书,问我想不想申请那边的学校。我开始准备资料申请。南半球秋天的时候我被录取了。于是又进入下一个征程,紧锣密鼓,和之前慢吞吞的人生截然不同。
上学期间做代购,做翻译,当导游。身兼数职。学习,工作,旅游,白驹过隙。
见过奢侈,见过贫穷,见过欲望,见过纯粹,见过绅士,见过流氓,见过极地荒原,见过沙漠海底,在海阔天空里也会想起记忆里那个人。
往日时光像梦一场。回来之后,我听说陆然是没有女朋友的,我甚至想当初分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们有没有可能和好?
我多没出息。
这样一想,觉得婚礼上那天的做法太幼稚了,像个不懂事的初中生看见了情敌似的。
这样想着不自觉绕到了镜湖边上。
镜湖这里有一块浅黄色的大石头。我们学校又名“石头大学”,正门进来是一块大石头,上面红字刻着我们的校训,西门进来也是一块大石头,刻着我们的校名,东门一进来也是一块大石头,刻着捐石头的优秀校友的名字,以及“求知,博学”的美好祝愿,镜湖这里也有块大石头,不过上面没有字,大概意义是和武则天的无字碑相似,等着留给后世书写。
结果捐石头的人大概没想到后世都是大情种,在上面写满了和爱情有关的故事。有很多人都是用圆珠笔写的,也有用碳素笔写的,还有用记号笔写的。
我比较狠,我刻上去的。当时有一次生日,有个室友送了我一个中国风的书签,金属的,又重又精致,很像古装剧里美人的簪子,我看书从来不用书签,基本上都是放根笔隔着的,所以这根书签就被我用来刻字了。
我在这块大石头的角落刻了“陆然”两个字。在一大堆名字拼音缩写和各种语言的爱和喜欢里,并不明显。
我想去找找。
天已经半暗了,湖边还有一些幽会的情侣,边上的小亭子边上就有两对,站那么近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我好奇他们不会互相窥视吗?
我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凭借依稀的记忆,从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找过去,终于在里面找到了我的刻痕的那一块,居然被别人的记号笔字覆盖了。
上面写着:
“易烊千玺,等你长大娶我!”
下面有红色记号笔的不同字体反驳:
“易烊千玺是我的,你走开!”
再下面是碳素笔写的:
“你们别争了,放过零零后,冲我来!”
要不就是:
“四六级过过过”
“CPA过过过”
“司法考试过过过”
……
和回忆相关的证据一点点毁灭在时光中了。
我坐在湖边的边沿,眼泪莫名落下,秋季的镜湖水位很低,只有中间的一片水光,周围都是淤泥。
我坐了四五分钟,觉得有点凉,于是站起来,看着夜空,缓缓升起的月亮,明亮而皎洁,影子落在湖中心微微荡漾,真是无端拨动我的心弦。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我向前迈了一小步。
“邱央!你干什么!?”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划破了这寂静,我本就站在湖的边沿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腿一抖,一个哆嗦,我朝着镜湖里摔去。
不知道这么大的声音有没有吓到那两对野鸳鸯,我在掉落的一瞬间想到这个问题,于是眼光朝哪边瞄了瞄。
然后一声“啊”响彻云霄。是从我的喉咙发出来的。
泥腥味扑鼻而来。
我整个脸扑到了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