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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45章 ...

  •   听闻姚知非低语,虞锦收回心神,低声跟他说小话。

      前排学子的策论都批复完了,山长逐一念过一遍,叫大家取长补短。因声音大,听不到他们在后排说小话的声音。

      虞锦问他:“来了这儿是不是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姚知非与她呆了三天,不再像头天那样拘谨了,笑着摇头:“锦姑娘说笑了,我苦读十几年也没开窍,再好的先生都教不了我这个榆木疙瘩。”

      虞锦最听不得他人自惭形秽:“怎么是榆木疙瘩,六年前你才十四,就中了秀才,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小神童了。”她抬抬下巴,看着坐在前排的学子:“比他们也不差的?”

      “我哪里比得上这些人?”

      姚知非清楚自己的能耐,连连摇头:“我区区秀才,十四岁考中又算得了什么,两回秋闱都没能过,姑娘是没上过考场,你不知每回考场上有多少少年人,去年同考场甚至出了个十二岁中举的小神童。相较之下,实在汗颜,那才是能成大器的人物,我是万万比不得的。”

      话又说回来:“不过如他那般天资聪颖的,万里不出一,大多数还是苦读十几年的。”

      “锦姑娘你瞧,头排中间坐的那位,蓝灰棉衣的。”

      虞锦按他说的望去,头排中间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从背后只能看到他伏案奋笔疾书,仿佛要把山长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记下来,桌上已经堆了厚厚一摞纸。

      背后议论他人,姚知非声音压成了气音:“那是和田村的举人文清明,以前曾同窗两载。这人幼时也是县上有名的神童子,当真是三岁识字五岁赋诗。可文家家穷,整个宗族供他一人读书,就指望着他学成高中,他怎么敢有分毫松懈?”

      虞锦不无诧异地望了姚知非一眼,对他有所改观。前几天只当他本事不大,心气却高,原来胸中还藏着这么一腔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可就算去考,又能怎么呢?”姚知非幽幽道:“每回京城会试,六千人考,进士只取三百人,这三百人大半出自京城,剩下的多出自各州府与江浙富饶之地。曾听人说最后一场殿试时,金銮殿前三百学子,放眼望去,全穿着绫罗绸缎,哪有寒门子弟?”

      话没说透,姚知非深深叹了口气。

      虞锦了然。如今朝堂被世家大族把持,考中进士的全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叫皇上想挑都只能从这些人里挑。殿试上不温不火地做篇赋,朝官就从这些人里头选,将来都是一群吃皇粮的酒囊饭袋。

      没出过京城的,以为盛世太平;没穷过的,不知道黎民百姓有多苦。

      住在天子脚下,这些事虞锦听过的传闻比他多。头几年坊间传闻说进士是有名额的,京城多少个,各州府多少个都有数,陈塘这样的下县几乎无望。

      就算挤破头去,杏榜题名,也敲不开仕途的门,回了县里,最后不过能当个教书先生。一家积蓄供出来一个进士,学来却无用,这也是读书人越来越少的原因。

      这么想了一遭,虞锦立时觉得自己身负重任,正色道:“县城里的学馆就不建新的了,这束脩却必须免,多认几个字总归是好的。”

      她往自己右侧望去。

      他们唠了这么久,冯三恪仍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前头讲课的山长,从头到尾未分神。

      心里便愈发坚定,束脩怎么也得免了。

      起码像三儿这样想念书的,踏进学馆的时候心里能有底气。

      *

      从知行学馆回来,冯三恪一直神思不属的,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从柜子里翻出了自己这两月攒下的钱。

      府里孩子爱拿着钱去管家那儿换成票子,冯三恪换过两回,几两碎银换那轻飘飘一张银票,心里不踏实,后来就不去换了,每天铺子里零零碎碎的碎银铜板带回来,沉甸甸装了一个箱子,隔几日就要数一遍。

      他几乎是无知无觉的,一眨眼就成了陈塘的富户。这两个月,攒下乡户人家一辈子不敢想的钱,富人的自觉却没跟上,仍旧省吃俭用的。

      沉沉一箱银子放回柜里,这回闭上眼,心里踏实多了,也拿定了主意。

      以前他和哥哥二人没钱读书识字,一直是全家的遗憾。如今手里有了余钱,有了空闲,要是再畏手畏脚的,爹娘都会跑他梦里来骂他窝囊的。

      第二日,冯三恪起得比往常还要早,天没亮就出了府。清晨寒意重,一路走去,眉眼两肩都沾染一层白霜。

      县学馆开门很早,卯时天刚蒙蒙亮,上早课的学生就陆续到了。学馆对门有家书舍,是学馆另一位教帖经墨义的任夫子开的,他和山长一人一天课,轮着看书舍,此时也已开了门。

      冯三恪迟疑了下,抬脚进去。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本书,薄薄两本册子五两银子,冯三恪眼也不眨地掏了。

      这便是闾丘山长昨日讲课时用到的两本,任夫子清楚课程进度,就卖了他这两本,连带送了一刀纸。

      两本书都是薄薄册子,冯三恪从头到尾细致翻了一遍,把自己认识的十几个字都能炭笔圈了出来。

      他随上早课的学生一起坐在明间里,听山长讲着今日策题。面前书已齐备,笔墨纸砚却都没准备,左右不会写字,备了也是浪费。三字经勉强还能背得几句,闾丘山长所讲,却是一字听不懂的。

      却也没什么。

      花大钱能学明白几个字,冯三恪就没想过。却总算能听听所谓的圣贤书是什么,之乎者也,字字动人。

      县学的早课跟小孩念的蒙学不一样,没有琅琅书声,只有不停地写写写。闾丘山长每天出一个策题,只给一个时辰叫他们写,一群书生绞尽脑汁也得写出来。

      山长还时不时出声干扰,肃言:“一场史论考两天半,卷上六道策题,要先起稿才能誊写。起稿练的是急智,一个时辰能起稿,才能确保时间够用。誊写时也要静心,监考会时不时地进来查看,要是一紧张,墨点子或手上汗渍污了卷子,都得重新来过。”

      他在前头说,堂下学子静默无言,都奋笔疾书,也不知入耳了没有。

      唯有冯三恪一人认真听着。

      堂前墙上贴着一幅大字,昨天他问过虞锦,是“静思笃行”四个字。冯三恪掏出根炭笔,慢腾腾地按着字样将四字画到了纸上。

      越看,心里越欢喜。

      人生头十七年活得太寡淡,又遭一场大难,把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都生生磨没了,往后大半辈子,还是得多些念想才行。

      听了一个时辰的之乎者也,冯三恪这才收拾好东西,回铺子当他的掌柜去。

      出了知行学馆的大门,府里别的孩子们才姗姗来迟,迎面碰上他,打了声招呼,呵欠连天地进了学馆。都是被虞锦撵出来听课的,一人背着个小书袋,里头装的不是书,而是食水。

      三百学子还没凑齐,县令却早早报了上去,只盼着能在府衙来人前给自己这十年无功无过的任期内添一笔功绩,到时候府台大人也好酌情宽待些。

      虞锦深得他意,所以纵然府里这群孩子不想来,还是被她逼着坐在学馆里凑人头了。

      冯三恪一路走得大步流星,他到铺子时,弥高和兰鸢两个还没来。早早到了铺子的谨言也没闲着,楼上楼下扫地抹灰,把平时他两人的活都做了。

      冯三恪过意不去,想了想:“不如咱俩隔日轮换着,以后你一天我一天。”

      “冯哥别这么说。”谨言笑道:“你好好去念你的书,一天认十个字,半年下来,就学得差不多了。”

      冯三恪抿抿唇,帮着赵小六扛着袋栗子上了楼。

      他也不好意思说,山长极少写字,讲的策论又深奥晦涩,压根听不懂,纯粹是去圆个念想的。

      *

      府里孩子上了两天学,跑虞锦那儿叫苦去了,用了个“没书没法儿学”的借口。谁知他家锦爷善解人意,当天傍晚,管家领着几个护卫抬进来两个箱子。

      “这是山长今日讲课用的两本书,锦爷让买回来,你们分着发了,赶明儿就好好念书去。”

      四下一片哀嚎。

      冯三恪看了看,跟自己今早上买的书是一样的。弄得博观都开始怀疑他了,回来悄咪咪问:“冯哥,你是不是私底下跟爷通气去了?不然怎么你俩想到一块去了,还心有灵犀的买了这两本。”

      冯三恪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就这么学了三天,因为每天最早一个走,学馆一众书生都眼熟他了。

      被撵来凑数的孩子们照旧坐在后排,每天最开始的一刻钟还能听两句,听着听着,就变成了满脸空茫,开始打呵欠,鸡啄米似的点头的,趴在桌上的,昂着头的,睡出千奇百怪的姿势。唯独让闾丘山长欣慰的是,他们不再缩着脖子说小话了,互相不扰,挺好。

      这种情况下,坐得笔直如竿的冯三恪便如鹤立鸡群般显现出来。

      知道他是虞府来的,总要多些关照。趁着学子写策论的功夫,山长走到冯三恪面前,他垂眸看了看,今日讲的是第十八论,冯三恪的书却翻到了后边去。

      “已经预习到前头了?”闾丘山长微笑,拿出一副面对勤奋学生时才有的和蔼姿态:“可有哪儿听不懂的?”

      冯三恪抬头望他一眼,翻到书的第一页指了指。

      山长恍然:“无妨,序言看不懂便罢。这本注疏乃是后人王延华所作,此人最爱卖弄文藻,为每篇古籍作序时总要写得晦涩难懂,偏偏朝廷考的是他的注疏一版,因为他的注疏写得最详。不过一篇序,看不懂也没什么的。”

      言罢,见冯三恪微微仰着头,小伙子寡言少语,看人时眼里却异常专注。老山长抬手轻轻拍拍他脑袋,仿佛仙人点化般温和笑道:“好好学。”

      直到山长走回了前边,冯三恪仍是懵的。

      预习到前头——是他不知道在讲哪页,随手翻了一页。

      什么叫序言看不懂,他分明整本书都看不懂,这才翻到最前边的第一论指了指啊。

      *

      每天跟一群上课打瞌睡的少年同屋学习,今年就要上京赴考的几个学子俱是心中复杂。

      他们比这些少年没大几岁,便是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那也是悬梁刺股,捧着一本书从天明读到天黑的。

      别人花光家里积蓄仍念不起学,而这群少年有这么好的机会,却都抱着书睡大觉去了,哈喇子都流了一桌。

      一边瞧不上,一边又隐隐艳羡——他们自己手上的注疏都是手抄的,没几个人进得起书屋。而这群大字不识的小破孩们,前儿才来,今天就已经人手两本书了,正是闾丘山长这两日讲的。

      一探问,书是虞家给发的。

      寒窗苦读十几年,中了举,还以为当了半个人上人,却还比不过进虞府做下人。心里滋味多苦,只有自己知道。

      山长兴许是看出了他们几个心有浮动,渐生不安。

      春闱就在今年三月,这已经是正月十二了,下个月他们就要上京去了,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万万不能有丁点变故。可心乱了,还怎么踏实学?

      琢磨着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闾丘山长自己去了趟虞府,找了虞锦说话。

      “这几天我多看了看,府里的小公子们只有一半读过蒙,另一半不识字,跟存中、少奉他们学不到一块。”

      他嘴里的存中、少奉,便是今年要赴考的举人。山长又道:“学堂人太多,我也照应不来,姑娘要真想叫他们读书识字,还是得多请两位先生才是。

      虞锦听完汗颜,人家定是怕她跟前那群不学无术的,祸祸了人家的好苗子。遂识趣地应承下来:“这事我来办,今儿就去寻夫子去。”

      临走前,山长还含蓄地夸了冯三恪一句:“府上那位好学的公子不骄不躁,言行有度,是个好苗子。”

      “谁?”

      山长描述:“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个,有些黑,向来寡言少语。”

      这说的自然是冯三恪了。没头没尾地夸了这么一句,虞锦没听明白,却不妨碍她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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