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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自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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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到2007年,就像一阵风潮,台式电脑席卷了小县城,姑妈看学校里很多老师都买了,于是也跟姑父商量,结果赶在春节前,家里添置了电脑,在姑妈和姑父的卧室,安装的那天,我和胡宇轩一直守着工人搬机器上楼,调试,看得津津有味。像大山里没见过世面的野猴子,在床上穿来穿去。意识到我们的热情以后,姑妈明令要求,每个人每天只能玩半个小时,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凑在一起捣鼓,申请□□,养□□宠物,打开网页在4399里玩各种游戏。胡宇轩还不知道从哪借来了游戏光碟,于是整个春节,我坐在他身后,看他打完了仙剑一,仙剑三,最终幻想,大富翁。我看不懂最终幻想里一直像跳格子一样的走法,所以觉得非常没劲,但因着对仙剑电视剧的喜爱,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那些有剧情的故事和让人晕眩的迷宫,我很少上手,一般就端个凳子,坐在一边看,胡宇轩就像天赋被发掘了一样,他的操作很流畅,过迷宫很快,我单单看着都觉得很过瘾,等到玩大富翁时,我们叫上四月,牛牛,围坐在一起,建自己的房子,收别人的过路费。
胡宇轩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我晚上在操场上玩耍时从散步的阿姨们口中得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临近我们小镇的一个县城,办了一个私立的初中,那个年代,让一向以为只能在镇上两个中学选一个的家长,有了新的出路。不过那个中学很特别的是,它需要入学考试,据说题目还很难,并且只收取考试成绩的前400名,400名以后的同学,如果想就读,差一分就得交上万的择校费,越往后越贵,甚至成绩太差的,拿钱都进不了,大家吹嘘着那个学校有多么多么神奇,就像霍格沃兹一样,在言谈中不断被神化。
某天在饭桌上,胡宇轩突然放下碗筷,认真的说自己要去那个学校就读,姑父姑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也面色凝重的放下筷子,我咬着筷子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姑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去可以,妈妈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追求,不过我先说好,你自己努力考,考进了就读,考不进,你妈我是不会给你交这个钱的。”我看着胡宇轩,忽然觉得,他长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高出了我一个头,还是那个刺猬头,但是短了一些,看起来更精神了,他的脸也变了,褪去了婴儿肥,以前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有这么坚毅的表情,就好像在朝着某个山顶攀登的表情。他点着头“我知道,如果考不上,我也不会让你们交钱的。”
姑父摸着他的头,笑了“不愧是我儿子,那就要从现在开始努力咯,考上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过两天给你找两个奥赛题,做一做。”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奥赛”这两个字,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是心里莫名地就感觉很高端,很,牛逼。那个时候我听着谈话,心里却觉得再厉害,也与我无关,绝不会想到两年后,自己也会面临那个选择。
也是从那以后,我才开始突然意识到学习这件事,这倒也不能怪我,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学习成绩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姑妈和姑父从不在这件事上要求我,大概姑妈最担心的是我经常性的发呆,不像个小孩子。我慢慢知道,原来我习以为常的好成绩,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很厉害的样子。平心而论,我从来都不怎么把时间花在学习上,我的小脑袋尚未弄懂好好学习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迷恋带奖状回家时姑父小心翼翼的贴在书房,还要左右端详的样子,还有白老师笑得眼角弯弯,赞许的对我笑的样子。
我很喜欢学语文,尤其偏爱那些阅读,姑父的书架上有各种各样的书,我没有深读过四大名著,在我看来,六小龄童老爷子的齐天大圣,远远比书里的形容词来得真切,我也记不住水浒里的梁山好汉,甚至对突如其来的砍头画面感到恐惧,我也看不来红楼梦的曲折古怪,那么长的篇幅全是说不出的感情,就像一口气憋在心头,郁结在心。可偏偏的,我就是喜欢三国,我为每一场热血沸腾,为每一个计谋而思绪颇多,每一个角色都像在眼前活过来一般,在我面前拱手作揖,心怀鬼胎。偶然间,我读到了《爱的教育》,被深深地震撼,怎么会有人心思如此细腻,用那样朴实的文字,写下所有的经历。更别提当时流行的课堂内外,每一份都被我叠的整整齐齐,摞在一堆,睡前总要翻一翻,才能入眠。
大概是脑内活动特别丰富,我的作文里经常有让老师为之一亮的句子,每每这时,白老师就会在点评作文时让我自己上去念,那是我最喜欢,最自豪的时光。小镇的教育相当封闭,不像现在的孩子琴棋书画样样赢在起跑线,我的普通话,在一次次练习中,缓缓的进步着。除了我,白老师还很喜欢颜玥的作文,如果说我的作文是偶尔的为之一亮,那么颜玥的作文就是永远的四平八稳,而且她的字永远端端正正,就像她上课的背影,笔直瘦弱的像荷塘的白荷花。她是一个很难让我不注意到的人,我们会巧合的同时被老师打上满分,也会经常性一起被叫到办公室批改作业。我默默地关注着每一次我们胶着的分数,心里如雷鸣战鼓,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大概是我幼稚岁月,第一个真正的对手,白老师喜欢张译文,因为他懂事会分担,但他确实像个傻大个,不温不火,让人心急,白老师也喜欢周扬,因为他家境殷实,所以骄傲自信,就算偶尔小打小闹,也是小孩子可爱的表现。但我心里知道,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每一次我巧笑吟吟的对着老师汇报情况,都感觉斜上方站着另一个我,斜着眼睛,翘着脚,冷冷的笑,我故意害羞地摸头,他冷冷的笑,我假装委屈难过,他冷冷的笑,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冷冷的笑,笑得我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当我终于知道,内心深处那股无名之火,叫做自卑,它大概源于放学时那些蹲下身,对自己孩子殷切的目光,源于那三个大小不一,却迈着统一步调的背影,源于每一次被问到父母时,我微微抽搐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