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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会破茧的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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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级的开始,我们搬回了新的教学楼,离开了枝繁叶茂写着誓约的黄桷树。新的同学转来了,她叫颜玥,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我觉得她很美,却并不是指外形,单纯就外形而言,讲台上的她,有一头自然卷的黑发,就算扎起来,也会有几丝夹在耳朵后,鞠完躬后站起身时飘在脸颊边,脸色有一点点微黄,鼻梁上有明显的小雀斑,但是笑起来却是四个字,落落大方。她既不油嘴滑舌,又不冷漠孤僻。但很奇怪的是,除了我,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三个转学生中,她这个唯一的女生。
白老师认为新学期新气象,于是宣布班委要重新竞选,鼓励我们要积极竞争,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往我这边飘,我有些不自在,扣着手指,低下了头。下课以后,李晓洁好奇地回头问我“你还要不要当学委呀?”
我噘着嘴思考了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对当官这种事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执着,最初是偶然,后来就是莫名其妙不想被看轻。我不喜欢要永远在老师面前一个劲的假笑,更不喜欢同学们看到我时那种“我是老师内奸”的表情,那让我在讲台上站着,觉得像没有穿衣服一般丢脸。
正在埋头在新书上写名字的张料凡,一直静静听着我们讲话,等到李晓洁转过去以后,他突然说“我觉得,你当班委挺好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句话。
张料凡埋着头,继续说“我说实话,不是夸你,其实大多数同学都很讨厌一遇到问题,就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但你不会,即使有时候冒着被老师骂的风险,你也不会说同学坏话,”说着说着他又换了一本书“而且,”他顿了好久,直到我开始注意力不集中,“其实很多人支持你的,女生我不知道,但男生很多,因为”他一句话顿了太久,我忍不住开始不耐烦,作势要打他的头,他虚盖住头,我假装凶凶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耳朵诡异的一点一点变红了,于是歪着头问他“然后呢?”
“.….因为…..我帮你问过了。”
我的心慌张地跳了两拍,有一种心莫名被揪住的感觉,他说中了我的软肋,并且一针见血,没错,很少有人不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而我害怕竞争,最重要的原因不是不喜欢,而是心虚,我害怕三年的时间,没有让别人喜欢上我,反而会对我有无限的埋怨,我怕我心里的期待远远大过了实际值。.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埋着头思考了起来。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慎重的决定,我申请了当班长,交纸条时,李晓洁疑惑地看着我,我调皮地朝她吐了舌头,她大笑着,用嘴型无言的说着加油。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心像石头压住一样喘不过气,我攥着拳头,手不停地抖,那种紧张感让人感觉像要窒息了一般,但是同时又很刺激,我鼓着嘴大喘气,站上讲台的那一刻,我抬头看到了白老师,她的眼神带着鼓励,带着欣喜,我看着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心跳到了最快的频率,然后紧接着突然就平静了,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模糊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大家好,我是陈栩栩,我想竞选的职位是班长,坦白讲我还不知道班长要做些什么,不过我会像以前一样,努力做好老师和同学们之间的沟通,也欢迎大家向我提建议,我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谢谢。”
说完这短短的几句话以后,整个人就像在炎炎夏日刚洗完一个热水澡,爽快而且自在,我深深的鞠了一躬,在响彻教室的掌声中,走下了讲台,侧身让竞选学委的颜玥经过时,我们看了彼此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因为张料凡的定心剂,对于结果我已经没有那么紧张,我如愿以偿的当上了班长,颜玥成为了新的学委,张译文担任了纪律委员,最让我意外的是,陈雨被老师指派成为了劳动委员,但转念一想我也明白了,陈雨两年来,每天最后一个走,最后一个回,白老师必须给她一个职位,既是安慰她,也是借机堵了那些讨厌她的人的嘴。
开学没多长时间,某天晚上放学后,我看时间还早,就留在教室想写完作业再回去,到最后,就只剩下陈雨,和留下做清洁的那个组,我写着写着,突然听到了争吵声,我抬头一看,也算陈雨运气差,那天留下的刚好是周珊那个组,周珊的小姐妹还在门外等她,她急着想溜,但是陈雨很执着地拉着她,要她扫完了才能走,她不耐烦地在那找借口,说话像机关枪,噼里啪啦的,陈雨声音很低,很慢,我站起来,想调节一下,周珊看到我站起来,直接对陈雨撂下一句“我懒得跟你说。”拉着小姐妹就往楼下跑,其他的人也嘻嘻哈哈的跟着跑,任凭我在后面喊,也假装没听到。
我目瞪口呆地在走廊上看着他们在夕阳下自由奔跑的背影,又气又好笑,我转头回教室,陈雨已经默默地拿着扫把扫了起来,我尴尬的摸了摸脖子,“我..我帮你吧。”她不回答,我拿手拍了拍大腿,拿起了另一把扫把,整个教室安静得只有扫把在地上摩擦的窸窣声。
弄完一切以后,我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抬头看到天色已经很暗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拿上书包,说了一声我先走了,就开始往外跑,经过讲台时,我在奔跑中想背上书包,只听见“啪”的一声,白老师放在讲台旁的玻璃杯,好死不死的刚好被我打到,碎在了地上,我无语的扶额,陈雨收拾书包的动作也僵住了,我扯着书包带,对她说“现在没时间,明天我再跟老师解释,你也回去吧。”陈雨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变故出现在第二天,当我醒来后,想起这件事,匆匆忙忙跑到教室时,白老师已经在门口狠狠的教训她,然后带去了办公室,当我从李晓洁那得知陈雨承认玻璃杯是自己摔碎的时候,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我急忙拉住李晓洁“不是呀,是我摔的。”
李晓洁摆摆手“怎么可能,她疯啦,帮你认错。”
然后看着我越来越着急的表情,也跟着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那…那怎么办?”
我快要急得哭出来了“怎么办呐,我现在去找老师么?”我挠着头,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张料凡拍拍我的肩膀“别,你别慌,待会她回来你问问呗。”
郑杰也凑过来“就是就是,你问清楚了再说。”
于是接下来的时候,我一边假装背书,一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转来转去。颜玥皱着眉头过来问我“怎么啦?”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抱歉地摇头。
过了一会,陈雨回来了,我进忙跑过去,她的面容依然冷冷的,但是脸蛋有点红红的,我把课本裹成一团,把手放在身后,紧张又抱歉地询问,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弄的?”
陈雨摇着头“没什么,你不要去找老师了。”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不要,我会去找老师的。”我把书塞在李晓洁手里,就往楼下跑。
快到办公室的时候“陈栩栩,”我发誓这是我听过陈雨说过最大声的话,她居然追了过来。“就算…就算我要你帮忙,别跟老师说了。”
我震惊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楼梯比走廊安静了很多,安静到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清晨的阳光从楼梯的窗户照进来,陈雨站在台阶上,穿着洗的次数太多不知道是什么布料的白色长袖,因为瘦,裤腿显得空荡荡,阳光透过她的身体,她看起来像透明了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传过来,苍老得不像个小孩“你说,如果连老师都不怕了,那会不会,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原来,她都知道,我有些无力的靠着脱皮的墙壁,感到害怕和悲凉。
“谢谢你帮我”她继续说。
我以为她说的是帮她做清洁的事,于是摇了摇头“那不该是你一个人的事。”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丝苦笑,就像完美的黄金面具上划出的丝丝裂缝。“不是,我知道,我的作业本,谢了。”
我哑口无言,在知道她的作业本会被别人乱丢时,我每次都专门把她的本子选出来,放在她的课桌上,可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
“前两天,你跟颜玥说的时候,我正好听到了。”
因为不当学委,我只好把这件事拜托给了颜玥,没想到竟然被听到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她说“李瑶瑶的书包,就是我拿的。”
听到的震惊的消息太多了,我脸上的表情已经僵住了,嘴巴张合了半天,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怎么会?”
她的脸上,有我看不懂的决绝“因为我亲眼看到,她在我的作业本上踩,边踩边笑,我那个时候真想给她一耳光,但我不敢,我躲在门后面,一步都不敢动。”她居然笑了,却让我感到恐惧,比哭还难看。
“那,你把书包放在哪了?”我感到奇怪。
“扔了,从后面的窗台。”她淡定的仿佛没有表情。教室的后面的窗台外面是一个陡坡,下面是一个垃圾堆。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却有一点为她的像小说里的反侦察能力而佩服,从这一点讲,我大概也有一点隐隐的坏人潜质。
陈雨笑了,是真的开心的笑了,她的下巴很尖,因为瘦,眼窝深陷,却显得鼻梁很挺“陈栩栩,你…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我心想我一年的吃惊都用在这一天,我都吃惊到快没表情,就差写上震惊脸三个字了。但我一句话也没说,那个早晨,那个下了整夜的雨,空气清新的早晨,陈雨说了她这几年最多的话,说到嘴唇发干,说到我们都双腿发麻。
她告诉我,她爸爸妈妈是去世了,她从小就跟着奶奶,奶奶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于是在街上的厂子里拨蚕,一整天下来,也不过几十块钱,周末的时候她也会去厂里帮忙,蚕蛹的味道很大,第一天干完,她洗了一大块肥皂也洗不掉那个味道,多少次,同学们从她身边经过,故意捏着鼻子,表情嫌弃的时候,她都想冲出去解释,不是她几个月不洗澡,是真的洗不掉。她问我,周珊她们喜欢去追蝴蝶,那如果它永远是蛹的样子呢,甚至散发着怪味呢,还会有人喜欢它么。
我们由开始的站着,到蹲着,再到蹲麻了站起来。我基本没怎么说话,开始我还想安慰她,但后来我发现,她需要的真的不是安慰,我猜,回到家的她,看着双手脱皮,面色疲惫的老人,应该说不出一句埋怨的话把,所以她真的只是想找一个人说一说,于是我心安理得地闭了嘴。
我大概会永远记得那个早上,温度,刚刚好,空气刚刚好,阳光刚刚好,她摊着手,给我看她手上拨蚕受的伤,还有老茧,我们甚至聊到喜欢的动漫,她竟然和我一样,喜欢雪兔,聊着聊着我们笑成一团,怕被听到又赶快捂住嘴。可是那种的早晨,再也不会有了。
陈雨说的也许是对的,我不知道她在办公室里跟老师说了什么,总之老师不再给她关注的目光,有比她更顽皮,成绩更差的人,而老师也更愿意在其他人身上找寻存在感。周珊她们在发现连老师都不再过问以后,也渐渐失去了兴趣,陈雨就这样,一直平平淡淡读到了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