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风华录·晋篇》兔子璇玑

5、月夜美人皮（一）

　　南相府詹事宋璃是建康有名的美男子，一双秋水潋滟的狐媚眸子带了一丝妩媚，远远看去雌雄莫辨，走近了一瞧仿佛又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眸光里似有若无地荡着些氤氲雾气，连空气中都浮着几丝心猿意马。嗓音带了些黯哑，听说年轻的时候伤过嗓子，一直没能恢复，说话时低沉带了些气音，勾得人心底发颤。
　　言小菀立在南相府会客厅的左边下首处，有些漫不经心打量厅中的陈设，大多是些摆件，无甚稀奇。
　　“既然如此，宋大人留步，”柳长宁问完了想问的，站起身来朝宋璃拱了拱手，宋璃回礼，他的手生得极白，竟比脸还白皙一些，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是一双耐看的手。
　　“柳兄远道而来为我的案子费心，相送门外举步之劳，柳兄不要跟我客气，”宋璃勉力起身，看起来像是伤心至极，“思烟在我府中四年，敏惠机警，什么人对她如此……”他哽咽了一声，咳了咳，支撑不住又坐下，眼眶鲜红.
　　“宋大人还请节哀，廷尉府一定会加紧处理此案，给宋大人一个交代，”柳长宁起身朝宋璃拱了拱手，公事公办道。
　　宋璃垂首，哽咽难以抑制，半晌才道：“如此失态还请柳兄见谅，思烟她走得痛苦吗？”
　　柳长宁抬头看了一眼言小菀，彼时言小菀正在看厅中左边书架上的一方洮砚，厅中一时静寂，柳长宁咳了一声，言小菀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宋璃。
　　柳长宁无奈道：“宋大人询问，秦思烟走得是否……安宁？”
　　言小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方洮砚，绿如蓝，润如玉，其声如筝鸣，其色如墨夜，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上一次看到这方洮砚时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
　　宋璃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到那方洮砚，眉目间染了些柔和，“这方洮砚是拙荆所赠，采自青州千丈高的喇嘛崖下，砚头云纹缭绕，自成一格，这雕镂的功夫是赵希鸿的手笔。言大人识得这砚，想必也是爱砚之人。”
　　赵希鸿是大晋颇负盛名的制砚大师，这般质地的洮砚本就世所罕见，又经了他的手，想必价值连城。
　　言小菀摆了摆手，有些赧然地问道：“不敢当，不知下官能否近前一观？”
　　“小菀不得无礼，”柳长宁喝了一句，“宋大人遭逢如此憾事，岂容你……”
　　“无妨，”宋璃淡淡挥了挥手，“言大人随意，”说完咳了几声，看那样子，仿佛伤心至极，无暇他事。
　　言小菀拱了拱手，正要过去，却听厅外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慢着！”言小菀和柳长宁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诧异地往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袭牡丹洒金花裙搭配暗红色襦裙，头上簪牡丹金钏，面若满月，目似点漆，仰首挺胸，目视前方。宋璃淡淡朝外头看了一眼，口气颇冷淡道：“你来了。”
　　“夫君这般垂头丧气，也不怕被人笑话吗，左右不过是府里的小小司琴，死了便死了，”那女子挟了一股劲风从言小菀身边走过，一双凤眼直视前方，披荆斩棘一般走到宋璃身侧坐下。
　　宋璃眸子里蕴了一股沉沉的死气，朝柳长宁伸手道：“柳大人请坐，这位便是拙荆，王媱，”说完又垂下了头，王媱在他旁边落座，十分倨傲。
　　柳长宁颔首，“宋大人，夫人，廷尉府该问的都问完了，我等一定会全力缉拿凶手，还请两位放心，若无他事，我等便先离开了，”说完看了一眼言小菀，转身就要离开。
　　言小菀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洮砚，跟在柳长宁身后，王媱冷冷道：“无论秦思烟怎样的死法，都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言小菀眉头一拢，转身诧异道：“咎由自取？”
　　“是，”王媱微微昂着头，虽然坐着仰视言小菀，但目光中充满了不屑，仿佛她们谈论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阿猫阿狗的性命。
　　“秦思烟死状惨绝人寰，这样的情况廷尉府一般不会同死者家属或者主人明言，”言小菀直直看向王媱肃声道：“既然夫人觉得秦思烟是咎由自取，想必略知内情，下官不妨同夫人细讲一番。”
　　“小菀，不可胡闹，还不退下，”柳长宁出声阻止，那双眸子冷冷淡淡，却无多少不悦之意。
　　“言大人请讲，我也想知道，思烟她到底遭了怎样的……”宋璃哽咽了一声，看向王媱，王媱冷冷一笑，看向言小菀，眼中带着一丝挑衅。
　　言小菀双手交握，静静道：“秦思烟，女，十七岁，未婚曾孕，流产多次。二月初三夜其尸首被发现于清溪，卧眠竹榻，双手交握，眉目宛如生前。夜游的人靠近其竹筏，则尸首轰然解体，血流十几丈河。她被人从背后剖开，肌肉骨头尽无，填以血液凝冻的冰块和玉石骨架，又以遇水即化的茧丝缝合。夫人，现在你能告诉我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被人如此对待？”
　　宋璃大睁着眼睛，眼中无泪却鲜红夺目，仿若血泪欲出，“思烟她，是我，是我的错，我本不该带她入府。媱儿，你怎会这般糊涂，我们的孩子……我竟毫不知情，毫不知情……”
　　王媱面对言小菀的陈述，开始还能冷笑以对，尔后双眉紧蹙，冷汗顿出，到最后更是面色惨白，两手微微发抖，言小菀陈述完后，她半晌无声，良久才道：“秦思烟她真的……”
　　“如今廷尉府还躺着她的皮囊，夫人可自行查验，”言小菀淡淡道，“夫人可以说你知道的内情了吗？”
　　“内情？”王媱苦笑了一声，“这不过是……”她微微抿唇，看向宋璃的眸光充满了迷惘，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言小菀知道王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个关头开口，她是世家出身的贵女，自小便被训练如何应对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言小菀诧异地是在自己那番陈述后，她会说出一些信息来。若是换作旁人，深入骨髓地教育从来都是让她们沉默不语的。
　　“那夫人可知，府中还有谁跟秦思烟有过节？”言小菀不放弃地问道，王媱除了沉默便是沉默，果然如今她不可能从这位贵女口中再问出什么来了。
　　出了会客厅，言小菀看着匆匆往来的奴仆，见长廊下面有个奴仆探头探脑，言小菀对前面带路的管家道：“有劳，麻烦带我们去秦思烟的房间看一下。”
　　那管家犹豫了一下，转了个方向，言小菀见那奴仆飞奔而去，看那方向，像是下人房。到了秦思烟的住处，府中的人都嫌这个地方晦气，原本住在她两边的人现在都搬走了。那管家似乎也忌讳地很，走到门口便不再往前，朝着里头指了指，“就是那处，二位大人慢慢看，小老儿还有些事情就不陪同两位了，待看完了自会有人来领两位出府，”说完躬身走了。
　　言小菀和柳长宁进了屋子，屋中桌凳摆件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大概因为死了人，屋中基本没有打理过，陈设简单但是十分齐整，唯一入眼的便是摆在床边琴案上的一架古琴，观那琴尾，被桐木覆盖，桐木零零碎碎出现了迸裂的迹象，其下是黑乌的木质，言小菀随意拨了拨，音韵悠远深长，“莫不是……”
　　“是绿绮，大人认出来了，”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言小菀转头，正见那个廊下探头探脑地奴仆踏进来，他面色沉静而隐含悲痛，身形笔直，步伐缓慢，丝毫不像是奴仆的样子，“在下秦恩，是南相府的司棋。这里是思烟住了四年的地方，清简疏漏，我早就同她说过，她于宋璃等同玩物，如果宋璃真是那般清心寡欲钟情唯一的人，就不会在认识她以后还娶王姓女，贪慕虚荣，攀附权贵。”
　　“那王媱？”柳长宁疑惑道，王谢桓庾是跟随当今天子南归的四大豪族，王姓之人遍布建康和扬州一带，王家盘根错节，族系众多，一时也的确难以辨认。
　　“王媱，应该是当今吏部尚书王霭的次女，宋氏在孙吴时就已经没落，看来这位王尚书很是看重宋璃，竟然愿意将嫡女下嫁于他，”言小菀立在秦思烟的床榻边上，轻轻抚了抚勾着苏丝的垂钩，眼光落在铺了崭新被褥的床上。
　　“这绿绮是我散尽家财为她寻来，却不曾想被她抱进了南相府取悦别的男子，若是那人真心以待也就罢了，”那人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王媱虽出身高门贵族，终究不过一介女子，有谁会愿意跟这样出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她却总是看不清。”
　　柳长宁沉吟，按照惯例问道：“前夜丑时，你在何处，做了什么，可有人证明？”
　　秦恩一五一十做了回答，他一个小小的司棋，屋中自然有别人同住，证明他这个时辰的确就在房中。
　　言小菀突然转头问道：“秦思烟曾是俏楚馆的琴姬，恩客无数，有谁曾对她与众不同，赠过她玉铃铛？”她在检查那副皮囊时发现她的右腕曾经佩戴过玉铃铛之类的东西，死前遭过拖拽，手腕上擦伤严重，死后形成了血瘀。
　　秦恩略一思索，慢慢答道：“她腕上却常戴了一枚紫玉铃铛，只是我没有问过这铃铛的来路，大人既知她曾栖身俏楚馆，”说着他沉默了下去，眼光微微垂落，想是想到了什么只顾叹息。
　　言小菀放下手中端详了许久的一根双股金钗，疏长的双眉拧在了一起，她抬起头来，正见秦思烟坐在榻上，手下轻轻抚着干净整洁的崭新褥子，她眉目鲜活，宛如生前，还未开口，垂泪涟涟，一双柳目直直盯着言小菀手里的金钗。
　　秦思烟生得极美，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瓜子般小巧娇俏的脸庞配上杏核大眼，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像是会说话般，百般情绪都能从那眸子里透出来，言小菀看着这双灵动的眸子，忽而生出恍惚感，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他们都说谎了，会是谁？”言小菀静静开口，那口气听起来不像是问句，倒像是感叹。
　　秦思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下是一片青葱的草地，目径所及处有一丛花，花色淡紫，叶中带实，再抬眼宋璃站在那丛花不远处，眼光也落在了这丛花上，秦思烟抬手指了指，泪水滚滚而下，言小菀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便在宋璃身后不远处的花门边上，一袭牡丹花裙露出，掩在花草中间，秦思烟哭得更加厉害，血从眼中漫出，口鼻处鲜血淋漓，她大张着嘴仿佛呼吸不过来似的，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整张皮从后面被揭开。
　　言小菀睁眼，屋中灯火黯淡，窗外漆黑一片，想来已经深夜了，她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南相府回来的，手里竟还紧紧攥着一颗融化的冰糖葫芦。
　　“醒了？”身后一个黯哑的男声响起，屋中灯又亮了一盏，这是廷尉府的停尸房，就在言小菀趴着的不远处，秦思烟仅剩的皮囊摊在台子上，因为时间太长，如今都密布了血红的斑点。
　　“我睡了多久？”言小菀扔掉手里的冰糖葫芦，站起身来找布擦手，这才发现半边身子都僵了。灰衣男人自食盒中拿出两碟盘子一碗饭，又将一碗热气腾腾黑乎乎地药放在她手边，静静答道：“两个时辰，趁热喝吧，要凉了。”
　　“今天怎么是你，霖心没来？”言小菀拿起筷子正要吃饭，那男人抬手挡住，将药端起来递给她，“先喝药，这药要空腹喝。”
　　言小菀叹了一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立时皱起了整个脸，“太苦了，这都放了些什么，”那男人面上淡淡的，手几不可见地想缩，终究没动，见她继续埋头喝了一大半，这才放下药碗。
　　“霖心说有事出去一趟，明天才回来，”那男人立在灯下，背对着言小菀，眼光落在那明灭的烛光上，“药量该增加了……”
　　言小菀吃饭的手一顿，长睫抖动了几下，匆匆扒了一口饭，“菜都有些凉了，你该早些叫我。”
　　那男人没再说话，侧耳对着窗外，一双眼睛倏然沉了下去，就在这时门被人推开，一阵凉风随之涌了进来，烛火晃动，房间里一时昏暗异常，柳长宁拎着一个橙黄色的小纸包进来，在看到那灰色修长的身影后，明显一顿，“穆先生也在，”只是一句客套，他转头看向小菀问道：“现在感觉怎样了？早上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言小菀在看到他手里橙黄色的小纸包时有些怔忡，橙黄色的纸包底下印了“薛”字，一看便知是薛记的桂花糕和酥芳糖，言小菀刚来金陵的时候经常会去光顾那家，身边几个人都知道她爱极了那家的糕点，有时候她与柳长宁拌了嘴，柳长宁都会去买了来，算是一种变相地道歉吧。
　　柳长宁径自走到她身边，将纸包带给她，见她的吃食无一丝烟火气，知道放了很久，温声道：“霖心又回家了？她家里既然那么多事情，便重新找个人照顾你，老是噎这些冷饭，对身体不好。”
　　穆先生“嗤”了一声，拎了药箱甩了帘子出去。言小菀尴尬地笑了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正自沉默，屋外一阵吵嚷，言小菀连忙掀了帘子出去，便见南相府的管家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一见他们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大……大……人，死人了，又……死人了，”手指着南相府的方向，言小菀和柳长宁对视了一眼，远处的南相府隐在沉沉的夜幕里。
　　南相府出事的是下午同柳长宁和言小菀说话的秦恩，傍晚被发现毙命在了秦思烟房中，这事情本来不归廷尉府管，在京兆尹的职责范围内，只不过宋璃多了一句嘴说下午秦恩曾被廷尉府问话，京兆尹立刻便嗅出了不寻常，将这件事情推给了廷尉府。
　　言小菀蹲在房间里看了半晌，秦恩鼻腔中有棉絮，絮上有一股强烈的迷药味道，想来是先被人迷晕然后割了脖颈，手腕和大腿，让血慢慢流尽。秦思烟屋中铺着木板，木板下面中空铺设了地龙，那血染红了房间的大部分地面，进去查看现场的衙差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满屋的血腥味薰得人想吐，言小菀站在秦恩身边沉默了许久，脸色颇为难看，出了房间，她便在草丛里吐了，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眼前一盏白瓷茶盅递过来，言小菀来不及客套，接过先漱了漱口，茶的气味压过了她舌尖似有若无的苦味，她用袖子擦了擦嘴道：“多谢宋大人。”
　　宋璃苦笑一声，“南相府如今多事之秋，还需仰仗言大人多多费心。”
　　言小菀正要客套回去，便见宋璃身后，一袭紫衣的秦思烟痴痴看着他，那双妙目充满了哀愁，血泪一滴滴流下，沾染了衣襟，她慢慢抬手朝前指了指，宋璃来的那条小径上，婢人来来往往，铜盆相接，血水淋漓。言小菀张口，眼前突然一黑，有人自身后扶住了她，她转头，竟然是穆先生，再抬眼她已经回到了廷尉府的停尸房，头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金针。
　　“别动，”穆先生按住她乱动的手，“你又……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言小菀觉得头胀痛不能自已，皱着眉头实在不愿意回想，口气不佳道：“有人发现了吗？”
　　“你入魇时同常人无异，只是不会同别人搭话，你放心吧，”穆先生手下不停地将金针拔出，“灵谷寺那次，你受创太重了，暂且离开廷尉府吧。”
　　言小菀揉了揉眉心，沙哑道：“王媱又落了一胎……”那相接的铜盆里血气不浓，死气却盛，怕就是王媱才三个多月的孩子。秦恩死状明显是过度杀戮，愤怒让谁先失了理智？
　　穆先生目光沉沉，见她眉头紧锁，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转身从屋角的药炉上将温着的药碗端出来，叮嘱了一句“不许剩下”，便拎着药箱走了。
　　言小菀捧着那碗热气腾腾地药刚抿了一口，便见灯火幽暗处，一袭紫衣飘逸，秦思烟那张完美无瑕地脸隐在帘幕后面。夜风在窗外呼啸，夜寂静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