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风华录·晋篇》兔子璇玑

3、翡翠玲珑尸（三）

　　司马氏南归建康后，建康正北的灵谷寺便成了帝王供奉的皇家寺庙，唯皇室和有功的大臣能够修隐于此，寺中高僧云集，香火缭绕，诵经不断，所祈不过是大晋天祚永承。
　　天将明未明时，一人服蟒纹暗红色胡褂，匆匆入了一方枯叶小院，行至窗下，递了一方小笺进去。
　　彼时屋内晨光黯淡，寂静一片，片刻，有人轻声禀道：“主人，沈麒入城。”
　　榻上雪褥动了动，一只比雪褥更加白皙玉润的手自褥中探出接过纸笺。跪在窗前的侍从立刻手脚利落地上前将长枕铺在那人身后，拘起如墨的长发陈在枕上。那人背对着侍从，一只手展开纸笺，半晌，如金石玉碎般地嗓音带着刚刚醒转的暗哑响起，“他见了这个什么谁。”
　　“是廷尉府的仵作，属下有印象，三年前告破了狐仙案被破格提拔进了廷尉府，之后也是屡破奇案。如果这件案子是他经手，他见沈麒必有缘由，难道是向沈麒通风报信？”
　　“若向沈麒通风报信，沈麒不会自顾返家，以他的性格，要么兵陈灵谷寺，要么南归征西府，”门外朗润的声音响起，隔间珠帘声动，来人一袭素蓝，面相平平，唇边一抹温吞的笑，径直走到窗边吩咐道：“你去瞧瞧那小仵作在做什么，随时来报。”
　　窗外人影一闪，院内归于平寂。晨光熹微，东方既白，蓝衣人手持竹竿将窗户撑起，晨风袭来，微带点凉意，他转身立在窗下，“这小仵作恐怕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便借他手一用。”
　　榻上人未曾动作，手中仍捏着那张纸笺，拇指几不可见地摩挲着那“言小碗”三个字。良久，他唇边缓缓勾起，眼中却覆满了冰雪。
　　彼时言小菀正坐在停尸房内专心鼓捣着那两具绿尸，猛不防打了个喷嚏，“谁，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她边揉着鼻子边往后头打量，除了立在门边昏昏欲睡的霖心，半个人影都没见着，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天光大亮，竟又这么熬了一宿。转身脱了手套伸了个懒腰，拿了块点心啃了几口，又转回去看了一遍自己的笔记，勾勾画画，直到右平正慌里慌张地寻了进来。
　　“怎么样，找到了吗，第三具尸首？”言小菀见他进来立刻凑上去，早忘了她跟眼前这人一直不对盘的事情。
　　“我们在清溪往灵谷寺的那条山道上守了大半夜，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老大让我回来问你，有没有可能是你推断错了，”右平正赵有勇，一听名字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偏面前的人一张嫩生生的娃娃脸，配上两只杏核大眼，比寻常女子都来得娇俏。
　　言小菀一愣，呢喃了一句“没等到”，柳眉轻拢，搁在笔记上的右手轻轻敲了一下展开的书页，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了两句绿尸出现的地点，深夜无云，水温寂冷，绿萤腐蚀的人脸，玉佩和布条，层层叠叠掩盖的面目。忽然一个男声响在了她的耳边，“古有《玄怪志》，记洱海有一巨鳄，通体莹绿，专食女子，现之则有刀兵之灾啊，”专食女子，刀兵之灾。她倏然抬头，“清溪上游便是灵谷寺！”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灵谷寺乃皇家重寺，擅闯者等同谋逆。再者近日顾贵妃入寺为大晋祈福，灵谷寺上下戒严，你们谁爱去谁去，”赵有勇冷哼了一声，匆匆出了门。
　　“现在怎么办？”霖心有些担忧地看着言小菀，“第三具绿尸为什么没有出现，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变故？”言小菀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一弯，露出笑容，“熬了一夜，我肚子饿了，咱们去长干里吃小馄饨吧，好久没吃了。”
　　“不去灵谷寺了？”霖心被她这一笑闹得有些莫名其妙，刚刚看她的神色还那么焦急。
　　“不用了，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了，我们就不凑热闹了，廷尉府不沾这事也好，”言小菀回头将笔记收起来，又将平日里惯用的几把刀收在箱子里，抱了便走。临到门口，转头看了看那分列在两旁的绿尸，叹了口气，“为医者，尽人事听天命，时局如此，又当奈何。”
　　长干里地处建康正南，过了王谢两族的大院，便是窄小的长干里小巷，小巷边上便是清溪，一整条巷子聚集了建邺最平实的小吃，从巷头走到巷尾，数十家各色的小点如今雾气蒸腾，一派热闹。
　　言小菀刚入了长干里，巷头糖藕铺子看店的大娘便吆喝上了，“小菀，来啦，先别往那小五馄饨铺子跑，大娘给你切段糖藕，今天刚做的，别提多甜。”
　　“大娘，我这要是吃了你的糖藕，还怎么吃馄饨去，回头来切一截，我带回去慢慢吃，”言小菀挥了挥手，大娘呵呵一笑，应了一声又坐下。
　　到了馄饨铺子，大铁锅前，小五忙得热火朝天，早上的生意是最好的，十几个馄饨哧溜下锅，搅两圈准好，配上虾皮椒盐，滋味饱满，吃多少都不嫌多。
　　“小菀，来了，快坐，一会就好，”小五擦了擦汗，抓起一把馄饨扔进滚开的锅里，手头不停地端出几个早就调配好料的青瓷大碗，挨个放在锅边，待汤滚不过一瞬，馄饨便出了锅，到言小菀的桌上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小五这头忙完了，将锅扔给下面的小伙计，拿了一碟子小菜坐到言小菀桌前，见她只顾埋头吃馄饨，想是饿到极点，眼下乌青一片，头发也略凌乱，便道：“衙门里虽然很忙，也不至于连个觉都不让睡，瞧你这副模样，又是熬了一宿，一回两回还好，整日整日这般身体哪里受得了。”
　　言小菀笑了笑，吞下一个馄饨，“都习惯了，衙门里也不算忙，最近不是有个案子嘛，就稍微熬了一下。”
　　小五点了点头，四下瞧了瞧低声道：“你听说了吗，那绿尸的事情？”
　　“听说了什么，”言小菀莫名问了一句，“外头都怎么传的？”
　　“说是妖怪，巨鳄，专门吃女娃子，还说咱们大晋又要打仗了，这才消停没几日，怎么就又要打仗了呢，”小五苦恼道，“我这馄饨摊子摆了这么些年，勉强过得下去，如果这里乱了，往后还不知道怎么好。”
　　“应该不会吧，衙门里的消息我还是灵通的，不是那么回事，咱们大晋啊，也不会跟外头打仗，小五哥你的馄饨摊子继续开着，我还没吃够呢，”言小菀笑着道，说的小五连连点头。
　　“哎，你们看，内城这是怎么了，好像是哪里着了火，”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长干里立刻人声沸腾，大家都拣高处站着看热闹去了。小五长得人高马大，往西北方向瞧了瞧，奇怪道：“瞧那方向，像是你们廷尉府，小碗，你看看呢。”
　　霖心立刻放下勺子，一个腾空跃上了屋顶，疾走了几个房屋站定远远看过去，果然是廷尉府，她翻身下来急道：“是廷尉府，快回去看看！”
　　言小菀埋头吃着馄饨，边吃边道：“不必，即便现在赶回去也烧干净了。吃完咱们各自回去休息一下，我这脑子实在不够用了。”
　　霖心狐疑，见她面上并无忧色，迟疑了一下便走过去坐下，刚吃了两个馄饨，长干里巷头一阵骚动，远远就听到赵有勇那娘们娘气的嗓音，“廷尉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言小菀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放下勺子，柳长宁也到了她跟前。他仍是那副温吞的表情，敛袖端坐在她对面，面色沉静，“你没事就好，廷尉府的停尸房刚刚起火，我让火房的去验了，源头是那两具尸首，如今都烧没了，”说这话时他略微顿了顿，见她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擦嘴，淡淡一笑道：“你一点都不惊讶，看来早就料到。”
　　“此事已经超出廷尉府的能力范围，如果我是你，我会置身事外，不再追查，”言小菀开口，不自觉地去摸放在自己面前的粗糙茶碗。她知道柳长宁是急功近利的，否则也不会在三年前力排众议启用毫无背景的自己。这几年柳长宁从一个小小的廷尉府侍监到如今的廷尉府左监，其升迁速度在廷尉府是有目共睹。随着位置越做越高，接触的事情越来越隐秘，获得的把柄越来越多，他似乎也越来越不知道界限在哪里。
　　“我已将阳平郡主失踪案的线索报了上去，此时再想脱身已经不能，”柳长宁淡淡道，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清溪河上，带着几不可见的惆怅。
　　言小菀一愣，惊讶道：“你看了我的笔记？”
　　“是啊，我看了你的笔记，如果不是那漫不经心的一瞥，我竟不知那层层叠叠覆盖下的面孔竟然就是曾经美貌名动天下的阳平郡主，”柳长宁叹了一息，“小菀，我以为你总是支持我的，当年的狐仙案，如今的绿尸案，它们有什么不同，为何你要将这么重要的信息隐瞒于我。”
　　“如今我还是支持你的，”言小菀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她根本看不透，她曾经以为这些都不重要。至少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的支持总是伴随左右，当所有人质疑她的时候，只有他对她深信不疑，“我之所以隐瞒你，是因为这案情牵涉到的人事已非刑事。”
　　柳长宁抬眼，深深地看了言小菀一眼，那眼中翻涌的情绪让她觉得刺眼，那是失望，是彻底的失望，他依旧温润的嗓音响起，却透着沉重的无力，“你曾经同我说，刑者，民之本也，上刑政下刑民，乃正国之道。这才多久，你就忘了你曾说过的话。”
　　“我没有忘，我只是不想……”言小菀垂眸，她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他，毕竟这机会千载难逢，而他又如此固执。
　　果然，柳长宁站起身来走到清溪边上默然不语，言小菀看着他的背影，良久，他背对着她道：“此案廷尉府仍会继续审理，如果你不想帮忙，我便放你休沐，直到你想清楚为止，”说完再不迟疑，揽袖而去。
　　言小菀僵坐在桌前，良久，苦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片刻，柳长宁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带人急急离去。
　　言小菀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怔忡，霖心立在一旁，待柳长宁带人走了个干净，才走过来，见她僵坐着，安慰道：“柳大人他，这样也好，”她嗫嚅了一句，见对面的人没有在意，转而道：“咱们下面怎么办，你真不打算管了？”
　　“去找沈麒，”言小菀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被霖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霖心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还没给钱呢，想去哪？你不会又不想给钱吧。”
　　“哎呀，你先给一下嘛，下个月俸禄发了我再还给你，”言小菀一个缩手，从霖心手里滑了出去，便是这眨眼的功夫已经跑出去很远。
　　“你银子都花哪儿了，每个月就发俸禄那天能在掌事手里看到你的银子，”霖心咬牙掏了银子扔给小五，转身跟了上去。
　　“男人嘛，总有那么一点两点的需求，呵呵呵……”言小菀抓了抓头发，笑得十分勉强，尔后道：“呀，这走两步就到了将军府，真的好近啊。”
　　“将军府就在长干里隔壁一条街，你想怎样，”霖心无语，“你是不是早想来找沈小将军？”
　　言小菀没说话，立在石狮子底下，正见沈麒打马出来，后头跟着几个小厮，他抬头一眼看到了言小菀，“哟，这不是红糖饼小哥吗，怎么，要红糖饼要到将军府门口啦？胆子挺大的嘛！”
　　“纨绔！”言小菀深吸了口气，抬手指着沈麒怒道，“征西将军府出了你这么个纨绔，我都替沈将军觉得羞愧！”
　　“你说什么，”沈麒一扬马鞭，鞭声骤响，霖心身手利落，一脚踢开了甩过来的鞭子。沈麒立刻从马上跃下，走到言小菀面前抓起她的手吼道：“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那眼神仿佛雄师出没，睥睨群兽。
　　言小菀手上立刻传来剧痛，她龇着牙吸了一口凉气小声道：“现在立刻进宫，去太后那里哭诉，说你爹给你订了一门浑亲，你是回来退亲的。”
　　沈麒敛眉，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怎知我爹为我订了亲，此事两家才商议过，未果。”
　　“现在没有时间解释，待到明日，如果你还有这个寻根问底的心情，便来长干里找我，到时我自会为你答疑，”言小菀皱眉，吸了口道：“你先放开我的手，要断了！”
　　沈麒看着她良久，始终看不出所以然来，他七岁便随父北征，在战场上养成了对危险天然的直觉，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小子没有骗他，他狠狠甩了马鞭，大吼了一声“滚”。
　　言小菀知道他信了，立刻手脚并用地离开了将军府门口。霖心跟在她身后，见她步履有些沉重，劝道：“小菀，柳大人是柳家这一辈唯一出类拔萃的，即便他在此事上冒进了些，也可以理解，他身上的压力你我都体会不到。”
　　是啊，她体会不到，作为中兴之家，将来他还要在这个前提下做出多少妥协。言小菀抬眼看向远处的廷尉府，曾几何时，那对她来说近似于家的地方，如今却让她踯躅不前。她们刚出了长干里，一队骁骑营的卫兵同她们走了相反的方向，看样子应该是去征西将军府。动用了禁军，看来此事已经爆发。
　　二人急匆匆回了廷尉府，刚进了大门，便被人带队围住，为首的一名将领道：“谁是言小碗？”
　　言小菀不顾霖心使来的颜色，连忙抬手急急道：“我是，大人何事？”
　　那人大喝了一声“带走”，霖心挡在言小菀前面，被她拦住，“无事，骁骑营正阳门的守卫统领公然在廷尉府抓人，自有名目，不必担心，”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对面正襟肃穆的人，拱了拱手道：“见过魏统领。”
　　魏聃一愣，似乎事情的确十分紧急，什么都没说，转头喝道：“带走！”
　　言小菀沉默不语，随着骁骑营的人走出了廷尉府，门外天光大亮，日上两竿，烈光炎炎，而大晋此刻正式陷入风雨之中，狂风烈雨，刑人以口舌，没人以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