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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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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被医师折腾了一下午的金连趴在床上骂骂咧咧地睡了过去,铃儿偎在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木青看着横七竖八的两人,哑然失笑,拿了被子轻手轻脚给他们盖上,吹灭了卧房的灯盏,退到了厅堂里,也不点灯,推开窗借着月光喝酒。
她喜欢喝酒。灵霄尊者第一次发现醉酒的木青的时候她才五岁,小小的一只,蜷在酒坛子堆里,烂醉如泥、一动不动,呼吸浅得探不着,昏死了般,吓得灵霄尊者立马给她灌输灵力。等她转醒却是三天后了,老头子把她臭骂了一顿,威胁她再偷酒喝就关一个月的禁闭,她敷衍着答应了,心里却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却觉得那种清冽微涩的味道醉进了骨子里。
后来她在灵霄殿找了好久,愣是没看见一坛酒,才知道,大师兄下了禁酒令,所有酒品,大的小的都不准往灵霄殿里送。好几年,木青都只能在仙家宴上闻闻酒香。后来等她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木青早就跟个人精似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下阶仙子姐姐妹妹地打得热闹,她们也会在宴会的时候偷偷给她留一两壶清酒。木青总是揣怀里带回去偷偷喝。
有一回夜里,她酒兴大发,跑到房顶跟老天喝酒,却在一眼瞥到大师兄的身影时吓得魂都没了。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大师兄下禁酒令时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传闻是真的,木青惊讶他原来真的有不笑的时候。那时候,子莫已经开始了云游,一年鲜少有几次住在灵霄殿的日子。那次是他半夜回来,谁也没提前告知,所以才撞上了半夜喝酒的木青。
一人站在廊下,一人坐在屋檐。木青看着他,觉得有些陌生而真实,子莫的脸上没有笑,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但木青就是从他眼里看见了一丝勉强可以叫做恼怒的东西。木青当时不知是被驴踢了脑袋还是怎的,突然觉得有些高兴,挑衅地看着他又灌了口酒。子莫看着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木青简直想赏自己两嘴巴子,等她战战兢兢去见老头儿,准备老实坦白以求从轻发落的时候,却惊喜地发现老头儿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子莫也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对她笑。她一颗心放了下去,想着师兄还是挺有师门爱的。
其实木青也不是多么爱酒的味道,她只是特别喜欢醉酒的那种感觉,像潮水从脚涨到头、又退回去。潮起潮落,连视线也摇摇晃晃。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有实实在在的难受。
对,就是难受。她喜欢那样的难受,特别熟悉。
特别,熟悉。
木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木青的思绪顿时消散,酒杯仍旧往嘴边送,头脑却万分清醒起来。她聚气凝神辨别着周围的声响,但除了刚才“嘎吱”声外一切如常。木青提着气等了很久,依然没有异常。她起身朝内寝走过去,指尖还没触到门上纱帘,柔软的纱面就飘飘扬扬拂过她的脸。木青脚下顿了顿,泛起一个笑,伸手拨开飘得诡异的帘子径直走了进去。
恶鬼拦道?她连神仙都不怕。
进了屋子,却是四下安好,没什么动静。木青闭上眼站在屋子中央感受周围气流涌动。
突然一阵狠厉的风迎面刮来,刀子般袭向她的脸!
木青豁然睁眼,掏出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飞快地朝眼前的虚空拍去,脚下着力、双膝一弯,整个人贴地后仰着滑了过去。
她回头去看,像有人拿了支笔在空中慢慢勾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装神弄鬼?要你原形毕露!
一个青衣女孩子的模样在空中浮现出来。那女鬼慌张地看着木青,在空中滑稽地扭了扭身子,想要把奇怪的粉末从身上抖下去。
“哈!一只小女鬼。”木青围着青衣女鬼转了转,然后屈起手指隔空做了个狠狠敲她头的动作,“小小鬼龄不学好,道行这么浅还学恶鬼出来吓人!”
那女鬼立马捂住了头,疼得龇牙咧嘴的,嘴里还发出猫一样的呜咽声。
眼看木青又要敲下去,女鬼立马嘶吼起来,苍白的脸渐渐出现裂纹,露出干涸的血色,两只眼睛瞪大,却只见眼白,那眼白是浑浊的、带着伤口的。露出来的一截脖子上还浮现出青青紫紫的勒痕和瘀青。配着这一幅矮小瘦弱的身体,着实瘆人。
木青皱了皱眉,不管女鬼凶狠骇人的脸,兀自抓起了她的手。
“女孩子不要把自己的伤疤揭出来给人看,你自己不疼么。”
女鬼一愣,停止了嘶吼和挣扎。
这女鬼形态看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然而全身上下布满了血痕、瘀伤、刺伤、烫伤。
木青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生前受的伤,即使死后也散不去,如果不投生,疼痛就是无期。
“喂!你想投生么?”
女鬼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浮现了痛苦的表情,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木青松开了她的手,女鬼开始撕咬自己。
过了一会,女鬼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狂性大发似的疯狂扭动着,在周身带起了阵阵阴风。
眼见不好,木青立马拿出镇魂符来,没等她碰到女鬼衣角,那女鬼突然冲向了金连和铃儿所在的位置!
“糟了!”
金连是仙身,女鬼近不得。但铃儿不是!
女鬼快成了一道风,暴戾让她挣脱了粉末有形的力量霎那间消失在木青的视线里。床上一阵风暴般卷过,窗子骤然打开。铃儿的哭声立刻响起,木青一颗心揪起来,金连也在同时被惊醒。
“铃儿怎么了!”
“有怨魂!”
木青和金连翻身追了出去,那女鬼虽然化为无形,但行路甚猛,所历之处如大风卷过。
女鬼在苏宅里左穿右拐,试图甩掉他们。苏宅大而复杂,回廊和厢房的风格又多一致,绕来绕去,木青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身后的金连不见了!
跑过拐角,女鬼也不见了踪影。木青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处,刚想着跳上房顶一探布局,却发现回廊深处有白影闪过。木青立马跟了上去。
她能很清晰地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是一个女人,白衣、黑发,身姿秀丽、步态优雅,一看就是个倾世美人。
然而也是个脚不着地的!
这宅子女鬼可真多!难道这家鬼降多了还被恨上了?
木青追得汗流浃背,一身红衣都被浸湿贴在了身上,再看那背影,依旧不快不慢的步调,却丝毫没有缩短距离。
刚想祭出缚魂锁的木青陡然发现周围的景象慢慢变得开阔起来,不再是弯弯绕绕的回廊了,而是接近苏宅大门的地方。
这女鬼竟是在带路么?
“……阿连!呜呜呜……”
木青已经听到了不远处铃儿的声音!看来阿连一直跟着小女鬼没跟丢。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衣女人出现在了她身后的屋檐下。
月光下,女人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微微笑着看她。
木青一霎那如遭雷击!
那是一张与自己并无二致的脸!
铃儿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她咬咬牙,把视线收回来,跃身翻出了苏宅。
“臭丫头你死哪去了?!”金连看着终于赶上来的木青,微微松了口气。
“跟丢了,具体……回去再说!”木青甩了甩头,决定先不想白衣女子了。
渐渐有柔软的花瓣打在木青的脸上、身上。
“这是郊外?”
木青看了看地上越来越多的桃花瓣,点了点头:“看样子就是那片诡异的桃林了。”
入眼是成片的桃木和零落的花朵,还有隐隐约约出现在远处的水光。
终于,那女鬼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不再那么狂风骤雨了,木青却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身体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先前的疲乏也一扫而空。
“阿连!你累吗?”
金连简直想翻个白眼:“废话!跑这么一路你不累阿!”
“我真的不累。”木青认真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从出了城我就感觉精力越来越充沛了。”
金连看着她,皱了皱眉,没说话。
“啊——”铃儿一声惨叫,直直滚进了湖里。
金连闪身也跳进了湖里。
木青迅速把镇魂符贴在了地上,力竭的女鬼现出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身躯比之前还要破败,像一幅骨架上覆满了肉泥,而现在那些肉泥被风干渐渐零落。
以她的道行绝对承受不起这样的风驰电掣,这样做了付出的代价就是连魂魄也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为什么?”木青蹲在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即使那是一双千疮百孔的只见眼白的眼睛。
女鬼终于发出了微弱的人类的声音。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丢下水……”
“我没力气了……”
她在解释铃儿落水不是有意的。
“知道了。”
木青看着她,默默收起了镇魂符,她已经支离破碎了,想逃也逃不了。
等木青刚藏好镇魂符,小女鬼就裂成了碎片,消散了。
木青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默了默。
她走到湖边,却没有看见金连和铃儿的身影,时间已经过去得够久了,却一个人都没有上来,湖面甚至平静地不泛起一丝波澜。
“金连!铃儿!”
木青大声地唤了两声,没人应她。
“噗通”一声,木青跳进了湖里。
一接触湖水,木青就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体内流窜,从心脏流至四肢百骸,暖而热。
她双手聚力,有白光生于掌心。借着这团光,木青四处搜寻金连和铃儿的身影。
木青一直向下游到湖底,仍然没有看见两人的身影。然而就在她的脚触及到湖底的淤泥时,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她拉了下去!
一阵强烈的光芒袭来,她赶紧闭上了眼睛,等到她试探性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眼前一片明亮。
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因为设了结界的原因,外面看不见湖底的光,而这里,恐怕才是真正的湖底。
金连和铃儿就躺在湖底中心,被盘根交错的树根缠住昏了过去。
不知怎么的,木青看着那个巨大的树根,总有一种既熟悉又恐惧的感觉。
她看着那棵枯死的树根,总觉得它正在慢慢活过来。
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呼唤自己,叫自己走过去,走过去……
她一步一步走近,每走一步,都觉得那个声音更加强烈,占据了她的脑袋,挤走了其他所有的思绪,只剩下那句呼唤。
恍恍惚惚中,她好像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撕破了光明,从黑暗处游来。
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落进一个三分熟悉的怀抱。
木青、木青。
那人低声唤她。焦急又温柔的声音。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可以,睡一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