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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西郸大市】·一 ...


  •   公案上的惊堂木一拍,盖棺定论。
      这一回却连棺材也不曾有,直接上来四个皂隶,一幅草席重重裹住死者尸首,当即拉往城郊的乱葬岗。
      这具尸体无人认领,无处安置,在衙门后边一块空地上摆了几日,早已不能看了。
      幸好时下天寒地冻,尸身不易腐臭。

      “三位仵作呈词一致,死者生前确系遭人毒打,重伤不治身亡。”
      府尹大人读鞫读了一半,目光如刺扫落,面色阴沉:“人证物证皆无,而你们一个个都喊冤枉,岂不是摆明了要让本官为难?”
      堂前列开的两排人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此时倒是默契,齐刷刷噤了声。

      眼下是一桩命案。
      匪夷所思的命案。
      命案中的死者不过区区一介毛贼,不知从何处盗出一批金银首饰,在京中寻得一间典铺,正欲销赃,却亏得典铺当家一眼识破其中蹊跷,遣人前往官府通风报信。几个捕役于是匆匆赶到将其拿下。
      照惯例,拿下一个人,押至牢房,便由狱卒负责看管,等候升堂——不料此人当日便无端端暴毙狱中。
      上面问罪下来,狱卒们一口咬定捕役在押送途中对人犯殴打在先,捕役们则忿忿大骂狱卒用刑过度。
      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原本该审的人审不了,自己人反而上了公堂成了嫌犯——京兆府一时间沦为笑柄,京兆尹脸上自然挂不住。

      他见众人不吭声,冷冷一笑,接着往下念:“死者既为人犯,尚未过堂而身死囹圄,当值双方均有失职之罪。自今日起,所有相关吏役一律贬为大市市卒,月俸减半,正月过后即往归溪大市听候调遣。审!”
      宣毕,挥笔题下一个咄咄逼人的“审”字。
      此言既出,满堂哗然。
      一位年纪尚小的捕役尤为不服,眼看着便要跨前一步与其理论,却被身侧的一个人眼疾手快拦了下来:“别去——”
      “梁哥!大人他判得不公道啊!”小捕役又急又恼,连连跳脚。
      “你听我的便是。”声音沉如石,压得住对方火气。
      依照府里的规矩,主审官在读鞫之后通常要向此案相关人士一一确认过,方可结案,而府尹大人却连问都不问。可见那张纸不是判决,而是官令;既是官令,断断不容他人质疑,谈何“公道”?
      不成文的规矩向来比白纸黑字更加可畏——可惜不是人人都懂这个。
      “为什么!难不成我们要为那几个夯货受这份罪?”小捕役不甘心,嘴里骂咧咧地怒斥对面的那些狱卒,眼睛则一个劲儿瞪他,非要讨个说法。
      他只是笑,微微摇头。
      “我们这一行做久了,你自然就懂了。”

      话到此打住,大堂外的一口北风却打不住,冷飕飕地扑上后背,拨乱了天地间一把算盘。铅白色的算珠一串接着一串被风顺了下来,敲过瓦檐,簌簌有雪声。
      他用手拍了拍愣住的少年的肩,转头看雪。
      岁末的雪一如既往,闷着头密密直下,却是不动声色,白彻千里。

      ◆

      退堂后,一行人慢腾腾地聚到吏房门前,在雪地里候着,准备领取新的卒衣。
      只不过经历了这么一出闹剧,双方相看相厌,站开老远,互相不搭腔,连过来分发衣物的一个小吏见了这场面也忍不住咧嘴笑了。他弯着眼角将一沓市卒卒衣晃悠悠地捧上前,开口第一句说的竟是:“小弟给诸位大哥道喜——”
      众人闻言大怒。
      “说什么屁话!”当狱卒的平日里审囚犯审惯了,骂起人来嗓门特别粗。
      站在旁边的几个捕役本来也想骂,冷不丁被他们这么一吆喝,心底暗暗生厌,不屑与之为伍,反而不吭声了。

      那小吏眼珠滴溜溜一转,惟恐对方动了真肝火,埋下祸种,忙往自己脸上堆笑:“唷唷唷,诸位大哥莫怪,小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论资历,您几位在府里也算小弟的前辈了,竟不知道市卒是份美差?”
      听了这话,不少人发出一声哂笑。
      官府里件件是美差,只看当差的人脑袋灵不灵光。比起在大市那儿风吹日晒,自然还是待在屋里快活,做那行贿受贿之事也更隐密。内行人心知肚明,却不可道破个中妙处。

      小吏挠挠头,正不知如何圆场,有人轻轻一语带过了尴尬局面:“无论什么差事,还是自己做惯了的好。”

      “梁大哥说的是!说的是!”小吏一个激灵,赶紧笑嘻嘻地往说话的人那边靠,一面自己掌嘴说什么“小弟愚笨,讲不出这么些道理”,一面还不忘巴巴地先递过去一件卒衣以示殷勤。
      梁鸢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此人作派温厚,多年来一直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在府内府外口碑甚佳,同僚中称兄道弟者不消细数,是捕役当中的佼佼者。若非这桩凶案蹊跷至极,不幸牵连到他,他也不至于受罚。
      见小吏递衣服过来,梁鸢没有接,而是轻轻转身朝一旁拱手作揖,十足客气:“还是包大哥先请——”

      黑压压的一群人中只有一人姓包,正是昔日的狱卒头子,人称“包狱头”。
      包狱头生平独爱三件事:没事找茬,有事告密,待事情闹大后再狠狠敲上一笔。过去两人不曾打什么交道,如今所在派系于公堂上结下梁子,今后恐怕不能善了。

      果然,包狱头一面冷笑,一面借题发挥讥诮他:“儿子好孝顺。”
      包狱头手下人听见,齐齐放声狂笑。
      捕役一个个听得怒火攻心,出手已是握在刀上。
      小吏暗道不妙,撒腿就跑,不料转身便猝然撞上一个便便大腹,赘肉一抖,几乎没把他弹开。抬起头猛一看,赫然是京兆府的内院管事!
      “嗬,一个个都手痒着呢?想让府尹大人再降你们一级,还是直接打发回家种田?”管事对两派不合之事早有耳闻,见状亦不以为意,怪里怪气地呵斥回去罢了。
      众人不敢造次,只得略略收敛怒容,忍气吞声地退到一边。
      管事见他们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敢怒不敢言,心中得意非常,胳膊往前一拐,从身后揪出一个年轻后生。
      但听他吩咐那小吏道:“你去把市卒的卒衣再拿一套过来——我瞧这小子有力气,干活麻利,原以为很中用,没想到才来两个月就给我犯事儿。一并送去大市折腾折腾,这才知道惦记府里的好。”
      说罢,甩手便将刚刚拽着的人丢了出去!
      那后生一个趔趄,险些跌进雪地,不想他双脚前后一错,居然十分顽固地沉沉站定了。
      “哼,”管事一声怒笑,“动作倒挺灵活,脑子怎么不学着点?”
      那后生哑巴似地一言不发,也不求人搀扶,自己慢慢站直身子,头低是低着,脊梁却笔挺如松。
      管事见他如此,益发觉得这小子可恶,便突然朝他的膝盖眼上狠狠补了一脚!小后生不及防备,一边膝头陡然落地,另一边却坚持不跪。双手有意无意攥紧了两把雪,雪白如盐,一茬茬从指缝间掉出来。
      管事泄愤完毕,一时间神清气爽,撇下后生一个人差遣那小吏去了。

      管事在府中有头有脸,对一个下人动粗简直家常便饭,看都看腻了,因此许多人只用余光轻轻一扫便不再注目。梁鸢离那后生最近,便不自觉多看两眼。
      看打扮,应该是内院里做苦力活的杂役……
      京兆府司掌京畿,历来负责接待外州官员一事,每逢朝觐,必尽东道之谊。自正月以来,回京述职的官员陆陆续续抵达行馆,一时门槛踏破,筵席大盛,府中上下杂务堆积如山,仆役更是恨不得一个作两个使,最缺手脚麻利之人。
      如果此时讨得管事欢心,擢升不擢升另外说,一笔赏钱必定少不了。只可惜犯了错——

      正自顾自思忖,那后生不知何时已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梁鸢回过神,连忙移开目光,却在此时听见一丝轻轻抽鼻子的声音。他愣了愣,本不打算理会,可不出片刻又传来一声,而且越来越吃力,酸溜溜怪可怜的。
      梁鸢听在耳里,忍不住再偷偷补上一眼。
      只见那后生鼻尖通红,鼻洼子有些肿胀,兴许是天寒地冻给冻坏了。北风干巴巴地吹了两三回,脸腮涨得厉害了,甚至连眼角都是红的。铜钱大小的雪片斜飞而下,稀稀落落划过他的眉梢,每划下去一道,那双眼睛便冷漠地眨一眨。
      梁鸢打量他一身粗布褐衫,断然挡不住寒气,不冷才怪。正这么想,那个人果然“啊嘁”一声打了个喷嚏,眉毛扭成一团,又匆匆吸了几下鼻子。
      梁鸢有些看不过去,便伸手将自己领到的那套衣物轻轻递到了后生面前。
      “拿着吧。”
      卒衣虽然单薄,总比没有强——暂时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那后生正低头用手背堵着鼻子,忽然旁边递过来一件衣物,也不客气,居然一把抓过来就往脸上抹。梁鸢料不到他会如此胡来,愕然看着他,他却丝毫不觉,半张脸埋进衣服里面一点点把鼻涕拭干。

      ……难怪管事说他犯事儿……
      如此粗莽的举止,怎么能不犯事儿?

      “那个是——”官府派下来的东西。有意提醒他,又忽然间想到这个人也许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如不说。
      可惜对方已经听见了。
      似乎终于意识他的存在一样,眼睛倏地一抬,防不胜防,两人的目光于刹那间碰个正着。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仅仅足以看清那双乌黑眼珠,可真是黑得浓,黑得透,仿佛有谁拿刀将颜色深深凿在心坎上,竟挥之不去。
      那后生眉头一皱,漠然道:“原来不是给我的吗?——那还你。”
      话毕,梁鸢只闻“呼喇”一声风响,胸口陡然被一团东西砸中。原来是对方把那件衣服扔了回来。
      脸也擦了,鼻涕也擤了。
      这衣服……自己回去可得好好浆洗。
      梁鸢眉心浅跳,缓缓吸入一口凉气,怒亦不是,笑亦不是,到底作罢,无奈地收拾好手中衣物。

      少时,天边遥遥传来几声闷响,却不是打更的更鼓。许是外面的孩童们顽皮,正在街上耍炮仗。
      风雪受其惊动,好比脱缰野马入了平川,一时间急遽起来,勒也勒不住,铺天盖地尽是层层飞絮。吏房左右多回廊,檩柱之间风声呜呜咽咽甚为凄厉,光是用耳朵听都能冷到人骨子里。
      梁鸢被那几声爆竹震得微微一凛,五识俱明,益发觉得冷上加冷。
      身侧的那个人大约也觉得冷,粗粗喘了两下,又滞又涩,还夹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快透不过气了。
      梁鸢不大自在地别开脸。既然有过前车之鉴,何苦再去碰一鼻子灰,只得当作没听见。偏偏风势一阵烈过一阵,连枝头积雪都惶惶然往下抖,落地成声,那个人的呼吸更加短促,甚至咳嗽起来,间或一抽气,再接着咳。
      “咳……咳咳……”
      同僚不理不睬,小吏不声不响,管事不闻不问。梁鸢到底按捺不住。
      “给。”他横下心,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只管把自己那件衣服再度塞过去,“你既然用过了,便先用着——你自己那件可别弄脏了。”
      说罢,转头向小吏另讨一套干净的。
      原来那小吏迟迟不给后生派发衣物,本意就是在刁难他,博管事一个好脸色,却不料梁鸢会插手,只得悻悻送来。
      这时,身旁的咳嗽声渐渐止住,不是因为缓过气,而是因为本人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哈。”
      后生忽然笑了。笑声又短又轻,却冷得很。
      梁鸢不由怔怔然望过去。只见那个人眉目冷凛,眼角处的红色仿佛一柄刀横着,红得锋利。他目光不动,姿势如初,那件卒衣被他一双手死死攥着,用力之大,似乎眨眼间便要将其撕得粉碎。

      “脏?”他边笑边反问梁鸢,轻蔑非常,“再脏,能有这块地方脏么?”
      一言方尽,倏然把手中衣物狠狠摔下雪地!

      梁鸢眼神微变。
      此人所指,又岂止是白雪底下的一块烂泥地那么简单——讲到这份儿上,坐牢也够了。
      他定了定神,闭口不答,先缓缓地扫了一眼四周,这才默默弯下腰,拾起衣服,若无其事似地掸去上面的雪块。
      一句话亦如飞雪,不着痕迹地落下去:“只要自己身上那件不脏就行。”
      奈何这一语双关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那后生瞧也不瞧他手上递过来的另一套干净衣物,适才咬牙切齿的悲愤已然消散,空空荡荡,面无表情道:“不必了。”
      三个字甩出,人已经走出两丈地,大步迈向京兆府侧门,简直就是一脚一脚踩在管事额头那根青筋上,让它生生跳了跳。便听管事一声大吼:“小子,往哪儿走!不想在府里干了是不是!”
      在京兆府当差,可是一件人人挤破头想讨到的好事。毕竟官家的饭碗结实。
      而那后生的背影被风雪遮去一半,另一半仍旧笔挺,冷冷撂下一句:“对,我不想干了。”
      言出必行,头也不回。
      一脚一个印子走过去,现出积雪底下的一层泥。
      白即是白,黑即是黑。脚印的里里外外分得清楚,在院落中央留下两行,再往远处去便渐渐虚成一线,拆不开了,居然叫梁鸢看着久久无法动弹。

      管事开始破口大骂,骂得风雪一趔趄,又是一阵簌簌直下。
      众人从小吏那里瓜分干净余下的衣物,匆匆躲到廊下避风。一人见梁鸢不知何故还呆呆停在原地,不禁顺手拍了他一下。
      “风雪急了,怎么不走?”
      “啊。”梁鸢回过神来,目光下意识再去找那两行脚印。方才人群散去时你拥我挤,四下奔走,雪地上的脚印乱不成章,早看不出谁是谁了。惟见雪块与泥块搅到一起,白色掩过黑色,不可明辨。

      半晌,他抬起头,笑容如初。
      “没什么,刚刚在想事情……是我一时糊涂了。”

      ◆

      老祖宗也糊涂。却不是一时糊涂,而是一世糊涂。
      冰冻尚余三尺,却叫作“开春”,一年的活计早早地拾掇整齐,都争着赶上好时节,讨个好兆头,祖祖辈辈不曾改过。
      偏偏春笋不见冒头,屋檐下挂着的一串冰笋倒是没心没肺地长着,一夜风雪过后又长出足足两寸。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
      开春二字,不过苦中作乐而已。

      “嗬——”城门守卫齐声呐喊,以此驱寒,“开城——开城——”
      呐喊声洪亮如雷,门前一排长筒灯笼似乎都震得晃了晃,值夜后的浓浓困意也随之震落了不少,他们这才列成一队,合力推开聿京城城门。
      一尺多厚的铁皮木门在昏黑中徐徐敞开,赶着进城的乡民兴冲冲地鱼贯而入,灯笼的光一下子被涌过来的人潮冲散,其黑愈黑,城门仿佛凿出来的一个大洞,顷刻间把人们呼出的一团团白雾卷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一派萧条。
      街道两侧的树木尚不见抽芽,怕是连枝条也耐不了春寒,足足冻瘦一圈,可见憔悴。
      谯楼才打过四更,早市之外已经远远瞧见一两个人头在摇摇晃晃地候着。昨夜一场雪下得淋漓畅快,只不过雪里面掺着雨,半干半湿,走路容易打滑。此时有二十几个人影摸着大市的外墙,手执火把,蹒跚行进。等候在外的小贩们见到他们来了,急忙恭恭敬敬让出位置。
      直至大市入口,那些人揣在怀中的手才依依不舍抽了出来。领头之人率先进了券门,登上市楼,取出铁锹、铲子、扫帚等物,一样样发放下去。
      “手脚快些,赶紧了!”那人嚷嚷起来,粗重的呼吸白花花地往外溢。
      “这鬼天气。”余下的人一面牙齿打颤一面抱怨,慢吞吞散开,各自占了一个角落开始闷头扫雪,赶在五更开市以前辟出一条能走的路。

      扫了约有两盅茶的光景,从城北的方向急匆匆赶过来一个人,吃力地蹚过雪地,与众人会合。
      市门卒的班头正督促他们速速除雪,猛回头见到有人站在自己背后,吓了一跳,看清来者的脸后才不悦地哼了一声,将空出来的一把扫帚丢过去:“怎么这样迟!”
      梁鸢赶紧伸手接住,不料冻僵的手掌被扫帚杆子重重一敲,痛得他“嘶”地抽一口气,让好容易才揣在肺里面的一丝暖意逃之夭夭。
      “家住得远,在北城楼边上。早上出来的时候,巷子口正好被雪堵住了,不好走,赶车的师傅又怕多一个人太沉,车轮会陷进雪里走不动,不肯载我过来。一前一后的就给耽误了。”
      字字句句老老实实。
      那班头歪了歪脑袋,仿佛信又不信。
      这时,正在不远处铲雪的一伙人中间传出几声笑,只听一个人开口道:“我看是早上起床,舍不得怀里的小媳妇,多摸了几下子才误了时间吧。”
      梁鸢一愣,却不言语。那伙人倒是一个个笑开了。
      “亲都没娶,哪里来的小媳妇!”
      “就是就是!”
      发话的人笑得更狂,啧啧咂舌道:“死驴脑袋!谁告诉你们那小媳妇一定是他自个儿的?如今的小娘们儿厉害得很,养个汉子又算什么——她们就喜欢梁捕爷那样要上面有上面、要下面有下面的人!”
      上面说的是脸,下面说的就是别的了。众人一时拊掌跌足,高声大笑。
      梁鸢脸色微微有变,却依旧不声不响。
      那班头也听乐了,照着梁鸢肩膀一拍,流里流气地说:“得,我呀,这一回权当没看见。要是让上边的知道了,有你受的!”
      梁鸢低声告谢。班头清清嗓子,冲着四周大喊“别笑了,干活儿”,接着施施然走远。

      班头前脚刚走,扫雪的人当中立刻有几个冲过街面,将方才那个出言不逊者团团围住,骂道:“你喝了夜壶不是!嘴巴也不放干净些!”
      对方亦不示弱,一招手,也有七八个人一拥而上,你推我攘,眼看就要动上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包狱头本人。他非但一脸泰然,还高声反问:“老子说什么了——老子夸他呢!莫非你不想上面那张脸好看,下面那根东西好使么?”
      围过来的几个人脸都青了,正欲发作,梁鸢却一记箭步上前拦住他们:“算了。”
      “梁哥!”
      “梁哥!”
      “梁哥,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这几个人原是一起跑衙役差事的,日子长了,感情笃厚,常常你帮我出头,我替你开脱,可谓莫逆之交。
      他们五个人当中只有梁鸢念过书,能看能写,一向是拿主意的人。最年长的姓潘,却因为个子矮,反而得了一个绰号叫“老幺”。最年幼的不过十来岁,生在山坡的一片乌韭丛里,便起小名“乌韭”。曾二拐为人懒惰,孟小天贪吃花酒,却皆是一副仗义心肠。
      之前叫儿子的旧帐未算,他们已经憋得慌,如今又听到包狱头一口粗言秽语,岂有不怒之理?
      梁鸢却把众兄弟一个个推了回去:“算了,算了,哪怕我今日没来迟,他们也能揪住别的把柄说三道四,咱们不必理会。”
      梁鸢都不追究了,他们再嚷嚷也是没意思,只好作罢。但是动不了手还是可以动口的。
      “瞧瞧他那副屌样,鼻子翘着翘着就上天了,以为这儿还是他家大牢呢!”
      “咱们这些出去抓人的,个个都强过他!”
      “对!”
      大伙儿七嘴八舌,叨叨絮絮,愈骂愈来劲儿。这时乌韭快人快语指出了要害:“梁哥这个人就是脾气太好——”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议。

      梁鸢闻言微微一顿,忽然抬了抬嘴角:“其实我脾气根本不好。”

      乌韭噗哧一声笑了,咧开嘴露出两颗黄熏熏的大板牙。
      “蒙谁呢?”
      早在从前,梁鸢的好脾气已经满府皆知了。身为衙役,身边却一直无风无浪,实在神奇。大抵因为如此,包狱头才格外看他不顺眼,处处借故刁难。
      梁鸢提着扫帚,轻轻一笑,只道:“往后再有这种事情,大家记着千万别跟包狱头他们杠上。若是闹到草头霸王那儿去,只怕连市卒都做不了了。”

      他们初来乍到,第一天便听说市卒当中有个叫“霸王”的人物。因为姓董,有个草头,人们又背地里叫他“草头霸王”,叫着叫着便放开胆子叫了,倒也贴切。此人在大市混迹十余年,凡是入市买卖者没有不知道的。日复一日,这霸王渐渐作威作福,新来的卒子们都必须守他的规矩,不然日子难过。
      市卒分两种。
      市口有市门卒,专门收缴税金,每人须纳两文铜钱方可入市。
      市中有巡市卒,负责处理各类口角纠纷,评定交易物品优劣。
      市门卒比巡市卒轻松许多,自然人人抢着当。然而谁去当什么,表面上由市吏决定,可草头霸王也在背后动过手脚——

      “我听说,草头霸王最喜欢折腾新来的,给自己立立威信,所以有意从我们这些守门的人里面抽几个过去巡市。”乌韭压低声音,还不忘瞥一眼远远朝他们冷笑的包狱头,“希望到时候把他们分走,我们留下!”
      顿了顿又道。
      “或、或者他们留下,我们几个一起吃苦,也不怕他什么!”
      “嗯。”梁鸢笑着点点头。

      当下福祸未知,惟有定心。

  • 作者有话要说:  《归溪十二里》有生之年系列——
    还是照例,《西郸大市》的风格和之前两部不一样,归溪系列立志写市井文,既然是市井文,怎么少得了这个“市”(虽然可能会写失败……)
    这一系列都会尽量详实地写古代职业,这个也一样,有许多背景上的考据,希望这些东西不会影响故事的阅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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