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一枝花》十二苒

8、胁迫

　　娃娃正听得投入，脸上是一副难以描摹的古怪表情，自然是没看到身后的异状。

　　巫贞贞却明白柳潋已同追兵撞上了，此时激斗正酣，大概是设了结界，所以没闹出多大的动静。

　　花海中红雾搅着破碎的花瓣形成一波一波的巨浪，良久不息。不知怎的，巫贞贞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他胸前那个血糊糊的伤口，总觉得这场打斗他已是勉力为之，稍有不慎便会来个凶多吉少，实在是令人担忧。

　　然而担忧弱者和担忧同伴并不相同。比如一场斗鸡比赛，如果其中一只雄壮，另一只瘦弱，巫贞贞的心多半会系在瘦弱一方身上，毕竟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戏码才更有看头。

　　巫贞贞合理解释了自己心中的担忧，觉得十分宽慰。

　　这一波八卦讲了大概半个时辰，柳潋那边方安静了。巫贞贞刚想着问一问他的状况，只听意识里柳潋说道：“……我有些累，要歇一下。”

　　巫贞贞想：“你没事吧？”

　　只听柳潋声音高了半分：“喽罗而已，我能有什么事？”

　　巫贞贞：“哦。”

　　“他若离开，立即叫我。”

　　“……”

　　柳潋没了声息，八卦也讲尽了，巫贞贞与娃娃四目相对，场面有几分尴尬。

　　片刻，巫贞贞举起一只手，抖着指着娃娃：“你你你……怎么长的与方才不大一样？”

　　这在巫贞贞看来实在是惊悚。冥府的魂来时什么样，便一直是什么样，譬如他们这些冥官，样貌都是恒古不变的。这娃娃方才是五六岁的模样，怎么一场八卦下来他就长了，如今竟是八九岁模样了，阳世间正长身体的娃娃也没有长这么快的，简直违背自然规律。

　　娃娃摸摸自己脸，显得挺高兴：“哦？看来要失效了。”

　　“失效？”

　　“我法力恢复了就可以带你出去。”

　　巫贞贞转惊为茫然，再转为喜——他竟是个外貌会长大，法力会恢复的娃娃？

　　娃娃冷眼打量这个表情，觉得不像是装出来的：“你是被胁迫的，是也不是？”

　　巫贞贞不敢回答，但脸上表情是喜转更喜。

　　“你若随我回去便分你一份功劳，我听闻此次考纪是钟判主持，你获罪不少吧？有功许能抵过。”

　　巫贞贞更喜转为特别喜。

　　“前提是，我擒柳潋之时，你若帮不上忙，就莫捣乱。”

　　巫贞贞的特别喜僵在脸上。

　　她虽不想和柳潋出去，可柳潋毕竟是和她有过前缘的一只妖，凭这个前缘，巫贞贞也不想他被捉住，重新投入冥狱里受酷刑。

　　意识里的柳潋不说话，巫贞贞估计他睡了，便鼓足勇气，在胸前比划了一番，意思是：失敬失敬，您说擒妖，口气这么坦然，一定不是普通的娃娃，我特别信任你的能力。可是，柳潋受刑八百年差不多了，还有伤，不如就此做个人情，放他回阳世去吧，冥府里总有一只格格不入的妖也不大和谐，是不？

　　不知娃娃懂了几分，总之他没说话，显得特别高深莫测，让人琢磨不透。

　　这须臾功夫，他好像又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了。

　　待到他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之时，柳潋醒了。他在意识里问巫贞贞：“他恢复了？”

　　巫贞贞亦在意识里答：“嗯，恢复中？”

　　柳潋沉默了一会儿。巫贞贞猜他是在想对策。

　　“贞贞，你想不想帮我？”

　　“想，特别想。”

　　柳潋又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是在她意识里巡梭以证实她是否真心实意。

　　“好。等下你寻机遮住他的眼，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柳潋，我帮你可不是想要你伤人。”

　　“不会。”

　　柳潋边在她意识里说着，边大摇大摆的走出花丛，径直向二人走过来。每走一步，他额心的浪花愈发明亮，双眼的颜色也渐渐褪去，由黑变蓝，变天蓝，变冰蓝，变得像镜子里倒映着的冰原，像刀枪剑戟上锋利的冷光。

　　他带着愈加恐怖的气场靠近，身遭夹带的冰冷劲风吹得花海一片狼藉。

　　他要现出原身了吗？那么原身是一条四爪大鱼，一只獠牙海怪，还是其他不可描述的未知模样？

　　巫贞贞不禁退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直欲缩到娃娃身后去。

　　可左瞧右瞧，哪里还有娃娃那娇小的身影？巨石上方只端坐着一位风姿飘逸的青年，青年穿着方才娃娃身上的华服，特别端庄，特别合体。

　　巫贞贞惊：“这位大哥，你可看见刚才那个娃娃？”

　　青年淡淡瞥了一眼巫贞贞那目瞪口呆的模样，淡淡的吩咐：“不想魂飞魄散就躲好。”

　　巫贞贞立刻从善如流的趴到下面去了。

　　接下来的一柱香，头上风起云涌，四周飞沙走石，雷霆闪电嚓嚓乱飞，大地轰轰颤动，巨石周围却是一个平静的风眼，青年稳稳的端坐其上与柳潋斗法，而巫贞贞则由于法力稀薄，像是簸箕里筛豆子般被颠来颠去。

　　有好几次，她几乎要从风眼里掉出去了，幸而扯着青年的衣服才没被外围的罡风吹飞。

　　青年百忙之中怒斥巫贞贞：“你扯着我袖口我如何施法？”嗓音比方才那声淡淡的吩咐可要老练多了。

　　巫贞贞赶忙转为抱着他的腰，觑眼一看，他已由俊美青涩的青年变成了俊美成熟的青壮年，不知再过一会儿是否会变为不那么俊美的中老年。

　　随着相貌的变化，他的法力亦在不断的增强，这说明他目前还处于“恢复期”。

　　他是谁？到底有多强？他真的敌得过柳潋？

　　巫贞贞抬眼向对面一望，乌惨惨红彤彤的一片雾障，偶有冰蓝色透出，又很快破碎为齑粉转瞬不见。

　　就在这时，只听意识里柳潋声音微弱：“贞贞，再不动手我恐怕要就地消亡了。”

　　巫贞贞思来想去，只得再强调一遍：“你保证不伤他性命？”

　　“我保证。”

　　“你保证出了冥府，不再回来捣乱？”

　　“……我保证。”

　　巫贞贞遂腾出一只手，抖着向青壮年脸上一按。

　　手心里突然凉气大盛，青壮年大叫一声，法术戛然而止，对面柳潋的冰霜之气如山呼海啸一般倒过来，将青壮年与巫贞贞一同碾压其下。

　　巫贞贞短暂的晕了一会儿，醒来之时，四周风平浪静，一地落花，柳潋蹲在巨石上不知正做什么。

　　她撑坐起来，身上无一处不疼。旁边是一套华服，从外袍到里衣一应俱全，而刚才那个青壮年不见了。

　　这是脱了衣服遁了？还是被柳潋打成了渣散净了？

　　地上的衣服适时动了动，解答了她这个疑惑。将衣服打开，里面躺着一个皱巴巴的小娃娃。小娃娃瘪着嘴将她看了一眼，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巫贞贞呆了半晌，用里衣将他妥帖包好，抱在怀里。

　　可怜见的厉害的冥府同僚兄，这回险些直接被打回娘胎里了。

　　柳潋专心致志的忙活，巫贞贞抱着孩子过去：“你没事吧？”

　　柳潋眼中的蓝还没褪尽，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他颇温和的笑了笑：“我没事，还好有你在。”

　　他这个要命的语气，让巫贞贞瞬时清醒。

　　“啊，那个，没事就好，你先忙，我把同僚兄送回去。”

　　“贞贞……”

　　“啊？不用送不用送，我认得路了。”巫贞贞抱着孩子越走越快。

　　“巫贞贞，你忘了吗？若不按我说的去做，你会魂飞魄散，化为一滩血水，被这彼岸花王吸收，再变成血雾飘来荡去。”

　　巫贞贞一跤绊倒在地。

　　柳潋面无表情的设了道禁制，把巫贞贞定在巨石一旁。做完了这件事，他椅着巨石席地而坐，闭着眼睛，面露疲态。

　　巫贞贞小心翼翼：“柳潋，你是不是法力耗尽了？”他刚从那磨人的十八狱里出来，就天上地下的大打了三场，带着那样的伤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名至实归，名不虚传的要命。

　　“嗯。”柳潋说：“余力打不开通道，我歇一下再试。”

　　“哦。”巫贞贞只得忧愁的站着等。

　　听闻阳世里有漂亮的阳光，温暖的风，是个充满花香的地方。她想去看看，最好是冥府组织的公费一日游，真的不想以这种胁迫的，逃亡的方式去。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骑着白马威风凛凛的来救她该有多好？是男的，她说不定会芳心暗许，是女的，整好与她的闺蜜们凑一桌马吊牌，从此同吃同玩同睡不在话下。

　　正这样想着，就看远处彼岸花丛一动，一个人丢盔卸甲的钻进来。

　　巫贞贞踮着脚定睛一看，居然是年恕。不得不沮丧的收起她的芳心暗许。

　　翩翩公子年恕如今头发散乱，衣裳散乱，只有那气场还和往常一样翩翩然的，教人凭白生出一种错觉——年恕是借了这个顶着一头花粉，面目不清的人的身，来找她了。

　　年恕带着一队人，个个丢盔卸甲。他远远的看见了巫贞贞，高呼一声：“贞贞！”

　　巫贞贞捂脸：这个年恕今日是疯了，这么多人，该叫她巫大人的好不好？

　　一队人谨慎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年恕警惕的看了眼闭目休息的柳潋：“贞贞，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他……给你服了毒？”

　　巫贞贞哭笑不得，她脸色居然和服了毒一样难看了？

　　年恕将她上下一打量，脸上骤然变色，让巫贞贞明白了服毒一样难看是怎样的难看：“贞贞，你怀中……哪里来的娃娃？”然后悲愤欲绝的瞪着柳潋。

　　巫贞贞看着怀中粉团团的同僚兄汗了一把，想抬头解释，却见一队人都是统一的吞了一枚鹅蛋的神色，上下打量着她和娃娃，胆子大的还会间或瞥一眼柳潋。想到冥府优良的八卦传统，巫贞贞冷汗出的更凶。

　　“这个可不是……你们别想歪啊。”

　　然而柳潋说话了，他的话坐实了这条八卦，并使这队八卦的源头歪的更厉害。他看了眼年恕，十分淡定的说：“你们走吧。贞贞不想我伤人，我亦不想贞贞见血。”

　　此话余音袅袅。

　　袅袅中，巫贞贞惶恐的瞪着年恕，年恕沉痛的望着巫贞贞，一队人眼中光彩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