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一地梨花夜微凉

113、上门去

　　翌日，晨间请安闲话时，芷娘便面上带笑，恍做无意道：“听说郑家也到京华寺了？”她语气轻快随意，仿佛当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值当放在心上，转而又拈起桌上茶点吃用起来。

　　“姐姐的消息委实不灵通，”蔻娘依着姐妹几个昨日拟定的法子，帮着芷娘搭台唱戏，先是掩面一笑，又奇道，“那一家子的阵仗实在是大，前一二日我不过远远路过，粗听了一耳朵也觉甚是扰人，想着姐姐妹妹们该是知道的，又因他家与咱家一向并不和睦，我便不曾特意在姐妹跟前儿提起，怎么原来姐姐竟不知此事？”

　　“姐姐们说的是哪一个郑家？”小娘子们依着姐妹次序各自落座。葭娘坐在后头，才与萦娘悄声私语了几句，乍然听闻两位姐姐这话，隐隐有感，于是计上心来，随手将手中茶盏搁下，秀眉微蹙，似是思虑了一会子，然终究想不出甚么来，索性开口询道。

　　“还能有哪一个？”蕊娘冷笑出声，眼风一掠，话中不由带上了几分蔑意，“不就是那甘为梁氏马前卒的郑家？”

　　只这一句，葭娘便恍然大悟：“原是她们家。”立时生出无数轻视之心来。

　　“话怎么这样多，”蕙娘面上挂着温柔笑意，静静听妹妹们叽叽喳喳地数落着郑家的不是，并无半点出言干涉的心思。只等她们又多说了一会子，余光见祖母神色晦暗不明，心中亦觉得这台子也搭的差不离了，方低声轻斥了一句，“可快些噤声罢。”

　　到底是在祖母跟前儿，芷娘她们再是有意搬弄是非也要多顾忌几分，因此一直小心拿捏着分寸。此时一听蕙娘提醒，明白火候约莫是足了，再抬首一望祖母面色，纵未见不悦，却也瞧不出深浅，于是见好就收，都敛了声，不敢再多放肆，安安生生的作出一副乖巧模样。

　　蕙娘瞧着，浑作未觉，也不再加以斥责，只微微一笑，转首朝罗氏道：“正要报与祖母知道。虽说一向是位卑者来拜见尊者，合该是郑家人上门来拜访咱们的。但孙女儿已探听过了，到底郑老夫人是为着亡者来的，伤悲过怀，想必礼数上不得如此周全。”

　　“因此来向祖母讨个主意，不如孙女儿们去见一见郑家老夫人，宽慰一下她老人家，”蕙娘缓缓说来，有理有据，“也是孙女儿们身份低些，倘是咱们前去拜见，同是卑者拜见尊者，咱家倒也不失面子，并不算十分上赶着。就是较真起来终究也是她们家失了礼数在前，咱们家反而落下个处事周到、悲悯他人的美名儿，却是稳赚不赔的。”

　　本来么，细算一算，郑家一行当是前日便到了的。倘他们家果真有心，昨日就该遣人送个帖子或是传个话儿，说明哪日前来拜见。不拘是哪一日，这话总是该送到的，这也是礼数。然而到了今日尚未有音信，要么是忘了，要么是压根儿没打算上门来，足可见是不诚心的。

　　陈家又一向与郑家不和，若如蕙娘所说让小辈们走一遭儿，外头或有碎嘴子说她们家上赶着的，然而必定少之又少。到底两家身份有差，陈家即便上赶着又能是为了甚么呢？

　　就是看客也多半不会说出这样不智的话。

　　大多只会说陈家老夫人当真心慈，还记挂着郑老夫人为亡子做法事一事，甚至不忘派自家孙女儿前去探望，实在是个周全人。反之郑老夫人兴许是伤心的过了头了，失了稳重，竟连这点子礼数也忘得一干二净。

　　总之，对陈家确实没有甚么坏处。

　　罗氏听了沉吟不语，良久复又问她：“既如此，依你的意思，是打算姐妹几个同去呢？”

　　蕙娘见祖母垂询，不免有些诚惶诚恐，在心中飞快过了一遍说辞，想着并无不妥之处，忙道：“孙女儿想的是我与三妹妹去就是了。倘众姐妹同去，那场面也太大了些，反是给郑家做脸呢！”

　　罗氏本也无可无不可的。若换做她，自然懈怠费这番心思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但听她们姐妹几个仿佛话中有话，此时又见蕙娘这样侃侃而谈，显是有备而来，心里明白孙女儿们指不定打着甚么鬼主意呢，她虽不尽知，却也能隐约猜度一二，便也不做阻拦，只道：“既有这个心，你同芷娘便走一遭罢。”

　　于是淡淡吩咐李妈妈从行李中打点出一份礼来：“两个孩子年轻不知事，难免有不仔细的地方，郑老夫人重规矩体统，还是由你陪着她们去一趟的好。”

　　蕙娘芷娘自是明白祖母用心的。李妈妈毕竟是祖母身边老人，惯常陪着出门交际的，不说满京的夫人尽识得她，多少也落一个面熟。若有李妈妈陪着，就是郑老夫人也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

　　她们这一行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说的好听些是拜访，实则却是要去挑事儿的。

　　郑老夫人性子究竟如何，谁也捉摸不透。纵常听说她老人家待郑家小娘子一向不假辞色，但归根结底是一家子，能不能听她们挑拨尚未可知。万一真护着自家孩子，因而恼羞成怒了呢。

　　有李妈妈伴着，总是更加稳妥的。

　　姐妹两个知道好歹，当下自然好生谢了祖母一番，复又回房另换了一身衣裳，待了李妈妈片刻，方往郑家院子去。

　　郑老夫人素不喜热闹，故无心外出走动。蕙娘芷娘到时，她仍在小佛堂中诵经，听得陈家女来访的消息，反而纳闷。陈氏与她娘家梁氏久不相合，与郑氏更是无甚交情，这好端端的，来见她做甚？

　　即存了犹疑，身边伺候的便道：“老夫人若是不想见，奴婢出去打发了就是。”

　　郑老夫人摇一摇头，只道不妥。

　　陈家固是来的突然，然而人家到底打着奉祖母之命前来拜访的旗号，倘真打发回去，也未免太摆架子了些。更何况本也是自家先失了礼数，若真如此，难免更落人口舌。于是道：“请两位小娘子进来罢。”

　　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句吩咐：“叫三娘子五娘子也来陪客。”她向来嫌其蠢笨，本无意见那两个孙女儿，然细细一想，又觉何必教她们躲清闲，有客上门，自当作陪才是，难不成她们到这京华寺来竟是散心游玩的么？

　　蕙娘芷娘今日确是有备而来。因她们姐妹早已打听到郑老夫人是为了独子忌辰而来，知她爱子如命，便着意打扮了一番，一人着月白，一人着天水碧，具是素雅寡淡的颜色，饰物上也不过发间别了三两只玉簪，腕上坠着一对翡翠如意镯，除此外耳珰璎珞他物一并俱无，极是素净。面上神色亦是端庄肃穆，不见笑颜。

　　郑老夫人一双利眼，甫一打眼便觉这两个小娘子生得水灵，再看她二人穿戴，显是知晓避讳，一瞧便知道是明事理的，心中顿时无比熨帖，暗暗道，两家龃龉先不说，陈家养女儿确实是无可指摘的。

　　又见二人行至跟前，颇为恭敬有礼的向自己行礼问安。姑且不论来意如何，心里便已先生了些好感。只是心中所想面上一概不显，仍是淡淡道：“好孩子有礼了，快些坐罢。”

　　待二人坐定，继而又问她们何故上门。

　　蕙娘心思细腻，此时已隐隐瞧出郑老夫人的脾性，又想祖母曾言这位老夫人“最重规矩体统”，约莫是更喜欢守礼些的小娘子的，于是着意庄重：“回老夫人的话，原是该早些时候便上门拜访的。只是家祖母此次出行，意在散心修养，一向无心多问外事，消息不甚灵通。直至今日方偶然听闻老夫人亦至京华寺，心中挂念您，想您不见，又料您当与她老人家一样，礼佛亦喜静，想必不爱外出走动。偏我们自家叔伯婶母皆未随行，底下只有我们几个姑娘家家的好使唤，因此特意着晚辈前来问候。”说罢与芷娘又是起身一礼：“贸然上门还请您老人家宽宏。”

　　李妈妈亦在旁随上礼。

　　郑老夫人自然知晓她们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她与陈老夫人何曾这样亲厚？然这话说的巧妙，既隐隐言明郑家怠慢，又很是凸显了罗氏的心慈和善，偏话里话外都十分客气，一切不过暗指，旁人想得再多也不好做文章。

　　按说郑老夫人是该恼怒的，两个小丫头上门来大放厥词这像甚么话！偏她不恼也不以为意，反而暗自赞许，颇有些喜欢这两个丫头的灵秀。

　　想家中的那几个蠢物，倘若能识些规矩，懂些事，别日日为那些个衣料首饰闹腾，跟着她们父母胡作非为。但凡能学到人家三两分，倒也不至教她如此厌烦。

　　也是她独子早逝，倘他还在，嫡支一脉又怎会仅剩独苗一个？她若也有嫡嫡亲的孙女儿，必然细心呵护，用心教导，就似跟前儿陈家的小娘子，岂能叫那几个丫头顶着郑家的名头，平白作贱家中名声？

　　她一贯不喜家中庶出孙辈，如今再一比较，便是愈发的不悦起来。

　　郑老夫人想得愈发远了，口中却道：“原该是我去探望老姐姐的，只是一来此处，心中伤怀，沉溺于过往，倒失了礼数，实在是不应该。”说着说着，竟也有些伤感起来了。

　　她所言非虚，京华寺她年年来，法事亦是年年都做。然而无论行了多少次，所谓祈愿，其实也不过是宽慰自己，心中多少知道极乐世界不过虚妄，终究只得个心安罢了。然而这心到底是不安定的。礼佛时也每每想起亡子的音容笑貌，心情又如何能见好呢？

　　此言一出，蕙娘芷娘自然也不好再多提礼数一事，只道：“老夫人何出此言，家祖母正是因忧心您才令我二人行这一趟，倘计较礼数，岂非本末倒置？反而违了她老人家的好意。”

　　姐妹两个不妨郑老夫人陡然伤感，想了又想才道：“老夫人心诚，所求之事未必不能成。此生并非母子缘浅，或许是令郎有慧根，奉佛祖座下，因此早早唤往极乐世界享福去了。佛家信来生因果，老夫人一心行善，已结善因，倘集合家之力，行善弃恶，结得大善果，来世自然另有一段母子缘分，得享天伦之乐。”

　　蕙娘芷娘倒不大信佛，只是好话么，往好听里说也就是了。左右郑老夫人信佛，不论是真信抑或是半信半疑，心里总是情愿有来世因果一说的，想必也是愿意听这话的。

　　再者，她二人本是为挑拨离间来，宽慰郑老夫人是一事，倒也不碍她姐妹两个同郑三娘五娘过不去，前几日，蕊娘蔻娘也曾以此言喝退郑氏姐妹，想必她们自己也知晓家里人断算不得可修德，行善弃恶，结大善果之人。就是郑三娘五娘各自行径，也很令人非议。

　　郑老夫人若真信了，她们自然还有话好说。芷娘微微垂眸，心中冷笑。

　　郑老夫人不曾料到蕙娘芷娘心中所想，只听她们一言，更生喜爱，只觉这两个孩子果真钟灵毓秀，聪慧非常，很切合她心意。就是郑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也少不得心道陈家实在会教养小娘子，这话说的委实是中听，同她们自家那几个泼皮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室内和乐融融，气氛正好。

　　奈何有些人经不起念叨。也是郑老夫人素有威严，她老人家传唤，郑三娘郑五娘怎敢耽搁，因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急匆匆来了。

　　只是裙裳娇色，金光灿灿，满室生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