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一地梨花夜微凉

112、渐和缓

　　待到午后，蕊娘蔻娘如约而至。

　　彼时，蕊娘已从蔻娘处听闻了两位姐姐与郑氏女的恩怨，听完还不忘嗔她：“要早知道你是为着这个出门的，我就该随你一道儿去的。”

　　“下回可不准不带我了啊。”蕊娘顿了一下复又抬眸凝视她，再三强调，“不然我可是要恼的。”

　　蔻娘本是好心，想着这事儿与蕊娘并无干系，她去与不去都无关大局。既如此，又何必去淌这一滩浑水？不如在房中歇息，也省得再去受那姐妹俩的气，平白气恼伤身。

　　话虽如此，但也多少明白蕊娘是不愿姐妹们掺和其中时独她一人置身事外，倒显她不能一致对外、同仇敌忾似的。

　　蔻娘不好驳她这份心意，故只好哭笑不得的应了。

　　两人细细议过，皆觉二姐姐三姐姐并非那样小心眼的性子。从前是为着面子，都不肯轻易低头，这才关系僵硬。如今既有台阶下了，总该和缓些。到底是一家子骨肉，何来那样深重的仇怨呢。

　　然这只是她二人所想，终归算不得数，须得眼见为实才好。

　　因此姐妹两个去是去了，却绝不似往日解语花一般妙语连珠、舌灿莲花。乖乖巧巧的问了安后，便甚么也不说，只偷偷拿着眼儿去觑两位姐姐，打量她二位的神色，为的是要瞧一瞧倘无她二人居中调停，两位姐姐还能否和睦共处。

　　蕙娘芷娘浑然不觉，着人给妹妹们斟了新茶，待众人退去，见两个妹妹执起茶盏微抿了一口，自己便也随着润了润唇，踌躇半响，尚未来得及措辞，反被蕊娘抢了先，她问：“不知二姐姐三姐姐邀我与蔻娘前来所为何事？”

　　这却是明知故问了。但想她晨间确实不曾与蔻娘同往，些许细情不知也是有的。

　　既问了，做姐姐的便不好再遮遮掩掩，避之不答。蕙娘与芷娘相视一眼，见芷娘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蕙娘便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听说你们昨日里曾与郑氏姐妹起了些龃龉，想问一问是何缘故罢了。“

　　竟是绝口不提早些时候的争端。

　　或许是蕙娘芷娘明白两个妹妹的聪慧，以为不必多说，她们便能猜度出一二。或许是她二人觉着面上难堪，并不想多提。又或许是做姐姐的想呵护妹妹们，不欲在她们以为的姐妹情深上添一笔不和的色彩。

　　总之蔻娘乖觉，既知晓姐姐们不想多提此事，自然从善如流：“说来也简单，并不是甚么要紧事。只怪郑三、郑五两人太过猖狂，说话又很不中听，犯了忌讳，才令我同四姐姐怒意横生。想着若不发作一通，这姊妹两个指不定还要怎样得寸进尺呢。”

　　“只是姐姐们也知道的，”蔻娘话说半截便已面露苦笑，垂首低声轻嘲，极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们向来是无理也不见得饶人的性子，哪里情愿平白低了半头，净听我们数落呢。这话赶话的，两相争执，难免要失了和气的。”

　　蔻娘深谙言语之道，素知些许时候长篇大论未必就能取信于人，而言简意赅未尝不能一针见血，杀人于无形。

　　她这话说来确是简单，不过就事论事，抒发的也尽是自己的一片真心，绝无半分夸大。纵不甚委婉，但较之郑氏姐妹的所作所为，如此言辞已算十分客气。

　　然在场诸人皆是心明眼亮之辈，又何尝听不出郑氏女的嚣张跋扈、寻衅滋事呢？

　　蕊娘犹自记恨昨日事。她尚如此，蕙娘芷娘记忆正新，自然更因郑氏姐妹今日的冒犯而颇感不快，这会儿再听蔻娘这一席话，既觉妹妹所言非虚，郑氏女合是这样的品性，又是面色沉沉、怒火中烧，恼她们三番四次前来挑衅，分明是自大到不将户部尚书府放在眼中。

　　却不想想凭她们也配？不过是以往未同她们认真计较罢了，竟愈发蹬鼻子上脸。这样狂妄无礼，实在不知死活。

　　蕙娘芷娘很有一肚子火气要宣泄，但终究不是那样意气用事的人，便暂且强压下，继而追问起究竟来。

　　蔻娘已是明里暗里的诉了半响苦，有些事便不好再由她讲，说得多了、状告得过了，哪怕是真事儿听来亦无甚可信，那便有违她的初衷了。蔻娘心思一转，便朝蕊娘那方稍稍侧了侧头，旁人瞧来也只以为是要去端桌上茶盏来饮，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了。蕊娘却立时心领神会，轻抚鬓角，微垂了眉眼，原本艳丽无双的面容无端透出几分可怜，语调哀哀切切地叙起旧事来。

　　自然，这一回再不能像昨日夜里告知葭娘萦娘时那样温和了，说不上如何夸大其词，但卖弄口舌总是能的。

　　或许连卖弄都不必。

　　郑三娘郑五娘自己立身不正，所作所为本就分外失礼惹人诟病，蕙娘芷娘心中亦有数，蕊娘甚至无需想方设法添油加醋、蓄意挑拨，只需真情流露那么三两分便已经足够。

　　她又生的貌美，美人哀愁总是更叫人心疼的。蕙娘芷娘原就对年幼的妹妹们疼爱有加，如今见她愁眉不展，神色伤感，便更是万般心疼，再看蕊娘身侧的蔻娘同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当下直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只想我们做姐姐的尚舍不得让蕊娘蔻娘受半分委屈，你们倒是能耐，竟将一家子都得罪了个干净。

　　若说从前与郑家一行还只是相看两相厌，如今新仇旧恨蓄起来，却是结了二重有余了。

　　昨日闹剧叙罢，蕊娘蔻娘皆是沉默不语，一是心绪尚未平息，这会子竟不知说甚么才好，二则是见二姐姐三姐姐俱肃着一张脸，冷冷淡淡的，像是若有所思，却又都闭口不言。

　　蔻娘一时捉摸不透两位姐姐的想法，索性也不说话，省得说多错多，反是不妥。

　　四人各有各的想法，无人言语，是以房内一时静极。

　　到头来，竟是蕙娘先开的口。

　　“此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她斩钉截铁、铿锵有力道。

　　却是少有的凌厉。

　　蕙娘性子柔和，若论锋芒，无论是长姐荣娘、三娘子芷娘还是蕊娘蔻娘均远胜于她。锋芒毕露这个词儿打从根儿上起就与她没有甚么干系。

　　当年陈老夫人也只觉一样米养百样人，家里头孙女儿多，行不苟合、刚强泼辣、妩媚风流、长于谋略、喜好诗书、天真纯善，甚么样的都有，多一个温顺和静的孙女儿也并没有甚么不好。不过各有各的好处罢了，因此从未出手纠过蕙娘的性子。

　　如今瞧来，却不似温顺静默，当是柔中带刚才对。

　　蔻娘今日已经见识过蕙娘是如何维护芷娘的，此时再看，自然不复初时那样惊诧。蕊娘却不同，虽从蔻娘那处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到底不曾身临其境感受过，只凭想象再是诧异总也有限。因此这会儿见了，竟是目瞪口呆。

　　蔻娘余光瞥见，竟还有闲心揶揄她：“如今这场景怎值得姐姐这样讶然？姐姐是没见着早些时候那场面。二姐姐那一巴掌甩的那叫一个爽快，霎时便镇住了场子。莫说咱们，郑氏姐妹亦是瞠目结舌，再说不出别的话儿来了。”

　　“就是如今想来仍觉二姐姐威风至极呢，”蔻娘笑意明媚，盈盈道，“从前只觉得二姐姐生性温柔如水，最最娴静，是咱们这些皮猴儿远远比不得的。也是今日才知，到底是咱们家的女儿，骨子里就存了一分韧性。平日里再是温文的人，也绝不许外人欺侮家里人的。但凡遇着了，那是再怎么翻脸无情都不为过的。”

　　这一番盛赞，倒教蕙娘有些面红耳赤了，她性子内敛，实在做不出王婆卖瓜之事，也以为蔻娘称赞未免有些夸大其词，自己委实是担不住，因而谦道：“是蔻娘会说话儿罢了，我哪里有那样厉害？这是在姐妹跟前给我撑面子呢。”

　　蔻娘说那一席话，乃是有意为之。因此与其说是叙给蕊娘蕙娘听的，不如说是着意讲给芷娘的。故方才一边说一边悄然打量芷娘，见三姐姐虽不言不语，亦未对二姐姐所言做出任何表示，由始至终只寒着一张芙蓉面，然细细观去却可见她面上隐隐动容之色，显然还是记着蕙娘的好的。

　　芷娘惯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很不饶人，实则却不复面上那样严厉，说来总是嘴硬心软，因此看她不能光看明面上，得仔细察其内里，蔻娘单看她神态便知她的态度已有些软化了，心下略松。

　　于是心头一动，当下不依起来：“姐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胡言乱语了。”她有意流露出几分不忿来，又转头朝蕊娘道：“四姐姐可别听二姐姐那话，忒是谦虚！倘不信我，也无妨，问问三姐姐就是了。她也在场，必能为我主持公道的。”

　　芷娘只坐于一旁，静静听她们闲话，她本已有几分神思浮动，一时不察，岂料蔻娘话头一转竟扯到了自己身上，立时便是一愣。

　　还未及她说些甚么，蕊娘先笑骂道：“你这泼猴儿，哪有这样胡搅蛮缠的？”当下嗔怪的在蔻娘胳膊上轻打了下。

　　蕙娘亦作势要拍她，只是姊妹两个离得远，纯是做个样子罢了：“天底下万没有这样逼迫别人自夸的道理。你说不过我却又去闹你三姐姐。她疼你，哪里经得住你这样闹腾？你可给我安分些罢。”

　　蔻娘倒也不与她们争辩，只躲过她二人的手，吟吟道：“我才不与你们分说，你两个是一国的，我一人可说不过你们。”于是起身到芷娘坐着的美人榻去，轻轻倚在她身边，撒起娇来：“姐姐护我，这两个泼皮欺我。”

　　蕊娘纵知她是存心作为，见此仍是气笑了，同蕙娘无奈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叹道：“你呀。”

　　蔻娘便只抿唇笑着，发间垂下的流苏亦随之轻颤。

　　芷娘将妹妹搂进怀里，闻得她发间馨香在跟前绽开，那是一种断不至叫人觉得刺鼻，反而令她无端安心的气息，正如她们在眼前笑闹的模样，她从不嫌喧哗，只觉温暖。不知怎的，她忽就觉得释然，近日的这些机锋仿佛毫无意义，只是她与蕙娘各自执拗生出的种种。其实也没有谁对谁错，不过各执己见而已。如今蕙娘服软，她难道还要一意孤行冷下去么？不是不可以，只是平白消磨情分，徒令蕊娘蔻娘担心罢了。

　　思来想去，终于说了句软话：“你们可别逗她了，依着我看蔻娘所说没有甚么不对的地方。二姐姐今日确是厉害，那气势倒像个阵前冲锋、神勇无比的将军呢。”到最后竟还道了句玩笑话。

　　蔻娘倚在芷娘怀中，此时听她这一席话，面色难掩惊诧。继而轻轻垂下眸，再抬眉时眼角眉梢都只剩笑意。幸而芷娘本也没将心思放在她身上，蔻娘又微微低了头，视角相错，自然没能瞧见她神情变幻。

　　蕙娘很是受宠若惊，一时呐呐竟不知如何是好。蕊娘见了本想笑着打个圆场，岂料芷娘再度温言道：“都说‘过刚者易折，善柔者长存。’姐姐从前生的柔和性子，不是不好。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太过了，反而差几分意思。该是刚柔并济才最最妥当。我瞧姐姐今日那样硬气就很好。”

　　说罢又是自惭一笑：“姐姐自己想必是有主意的，倒不需我来白话这一顿。”

　　这就是虽然软了态度，但到底从前闹过一场，总不好全作无事发生，因此一时无法和好如初，只好虚作客气。

　　不过也不算甚么大事，只慢慢来就是了。

　　蕙娘忙道：“这又是哪里的话，你总是比我更有主意些的。”

　　这却不是假话，蔻娘心道。她安安生生坐着，听蕙娘情真意切说着话：“既说的在理。我总是该听的。往后我倘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你也如往常一样照直说就是了。”

　　芷娘听了，虽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终究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便也不再提这事。转而道：“旁的也都罢了，唯独郑氏二女是决计不能放过的！”

　　这才是那个泼辣爽利，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陈三娘子呢！

　　“姐姐说的不错，”蔻娘端坐起来，捋一捋腕间坠下去的贵妃镯，斟酌言辞道，“咱们难得随祖母来寺庙礼佛，侍奉祖母自然是头一等大事，自己长见识则虽略次一等，但无论如何也比同她们胡搅蛮缠要紧的多。偏她二人阴魂不散，极是惹人心烦，又多生事端，平白扰人清净。不说一劳永逸，至少也该让她们安分些时日。否则咱们岂不是要与她们纠缠不休了？好没意思。”

　　她这厢一撇嘴，蕊娘那个直脾气当下亦拍桌，爽快嚷道：“她们若再来我跟前儿嚼舌根，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那我也不与她们讲究面子情，一人一巴掌了事，索性打服了算数！”话说的这样不客气，可见郑氏姐妹实在是叫她厌恶。

　　两个妹妹如此，做姐姐的便也明白该如何做了。

　　于是细细商议起来。

　　“当如何作为，姐姐们说句话就是。”蔻娘慢条斯理拧着手里的帕子，“只要能叫她们姐妹俩学会闭嘴，妹妹们再没有不从的。”

　　“哪里要这样麻烦，”芷娘陡然开口，姐姐妹妹便都循声望她，她捻着腰间系着的香囊坠子，笑容浅淡，不过一瞬：“打蛇打七寸，听说郑家女儿都最畏惧家中祖母？”

　　此言一出，蔻娘等人均会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