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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鱼死网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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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贤此人,姜织对其印象并不深刻,若非奚银花提起,她都险些忘了茶和山还有这么位人物。
但要论起村里有体面的人,姜文贤算一个。
茶和山让族长一家把得严,除了他那几房近亲的子弟能送进城里的学堂,在外头谋个像样的营生,其余族人世世代代脊背朝天,在黄土里刨食,识字的都没几个。
独独姜文贤是个例外。姜织曾零零碎碎听过他的事。
头一桩是他幼时家里穷,却天生一副灵醒脑子,从小善弈,尚在七八岁时候,茶和山就没了他的对手,他爹看出苗头,常带着他走十几里山路进城,在棋摊上与人赌彩,竟然真能挣出些饭钱。
第二桩是他爹去得早,十岁后全靠寡母何七娘拉扯。他娘也是个励志人物,宁愿自己吃糠咽菜、饿到脚背浮肿,也要供儿子读书。
一个寡妇想要供出个读书人,难比登天。但他娘宁可在村里一家家跪过去,到处借遍了,硬生生供姜文贤读到十八岁。
当然,姜贤文也不辜负她娘的苦心,三更灯火五更鸡,终是考中了秀才。后在南州城青麓书院担任助教,可算是正经脱了农籍,吃上笔墨饭了。
姜织知道这些,是因村民夏日傍晚常在槐花树下纳凉,提起姜文贤就有骂的。
骂他不识好歹,村里人当初借钱给他念书,等他出息了,丝毫不念村里人的恩,没为茶和山出过一毫厘力,村里有人去书院寻他,他也冷淡得很。
还听说,何七娘是个没福分的,熬干了心血,没等到儿子秀才功名落地就咽了气,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后来姜文贤在城里站稳脚跟,茶和山的田产屋舍全留给了他妹妹,也就是奚银花她娘姜文柳。奚银花她娘索性“半招”了个赘婿上门,守着这份家底。奚银花她爹这才能在茶和山落根。
姜文贤几乎不回村。族里祭祖都不见他,只在每年中元烧纸、年关祭灶时,才会回茶和山拜祭他娘。
所以哪怕住得近,姜织对这位“贤叔”也陌生得很。
只知道村里人当面对他客气尊敬,见面会让小孩叫人,说这是那位有出息的贤叔。可到了槐树下摇蒲扇时,话头就变了,背地里说起姜文贤,大多是讲他“不记恩”、“假清高”、“白眼狼”,“当年我家还借过他两斗米”这类言语。
此刻姜织想起这人,是认为他正合她意,有分量,不受族长一家管制,识文断字能讲理。
她没那么天真,以为一个被骂作“冷血白眼狼”的人会凭空替她出头。
但人活世上,总有想要的。撬不动的人,不过是价码没摆对。
想到这里,姜织眼睛亮了亮,问奚银花:“你舅舅现在就要回城里了吗?正月还来拜年吗?”
“会吧,到时我舅舅还会带舅母和小侄子回来拜年,”奚银花凑到她耳边,声音里还带着孩子气的欢喜:“如果有糖吃,我悄悄给你留一块儿。”说罢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还会回来就好,姜织需要时间仔细想想,如何才能让姜文贤肯去碰族长那一家子。
林移桃听女儿提起姜文贤,眼里也泛起些希冀:“要不我们去找你贤叔说道说道,让他给评评理。”
话没说完,她自己先摇了头。姜文贤对族里的事情从不掺手的,自家跟他不过是点头的交情,他怎么会为了自家讲话呢。
正忧心忡忡间,外头炸起一声尖厉的喝骂:
“林移桃!你给我滚出来!”
人还没到,声先到了,是那姜永贵的媳妇窦氏领着一干族公气势汹汹赶来了。
林移桃平素也是个厉害妇人,这时候听得这一声凶喊,脸色竟然也白了几分。但她看了看受伤的女儿,和形容瑟缩的一家小的,顿时狠狠咬唇,攥紧了双拳。
不能怕,是姜永贵害了她女儿,说破天也是他家的错,还怕他做什么!
“林移桃,丧了门的!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上梁不正下梁歪,生了一窝孽障,”窦氏一路走一路骂,话头直戳林移桃的痛处。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大过年的对一个寡妇骂她一家、骂她死去的男人,这妇人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可见一斑。
林移桃颤着手,挺直腰杆走了出去应战。
窦氏一行人已堵到门口。姜永贵被砸了一身屎尿回来,大过年的遇上这么个事,按习俗是要晦气一整年,坏了一整年的运道。
他家在茶和山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窦氏一路骂过来,村里人乌泱泱的跟了一路,有看笑话的,有煽风点火的,也有劝和的。
大过年的,何必呢。
窦氏叉腰立在院中,薄嘴唇翻得飞快:“她一个寡妇失业的,不说夹紧尾巴做人,倒纵着女儿当霸王,死了男人缺管教,祖坟都跟着冒黑烟!”
林移山等人脸都气白了,林移桃三两步冲出去:“你骂谁呢,嘴里不干不净的东西!大过年来我家找晦气。”
“我来你家找晦气?我到你家来是脏了我的鞋!”窦氏的嗓门更高:“大伙来评评理,我家永贵好心好意来给她送消息去分鱼,她家那个丧门星,失了智不管不顾的砸人啊!”
“今天就当着诸位族公的面,要么你把你女儿交出来,要么将你全家人移出族谱!”
“哗”的一声哗然,人群炸开了锅。
林移桃你到底心虚,喉头哽住,强自镇定道:“孩子不懂事,你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窦氏冷笑:“我冲你个寡妇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家三丫敢做,别拿寡妇娘当挡箭牌!”
“今天必须把她捆了去祖宗面前请罪,开祠堂好好定这小娼妇的罪。”
“我有什么罪?”清清冷冷一声,从堂屋门内传来。
众人齐刷刷扭头。
姜织走了出来。
她头上黑布条还挂着青汁药水、渗着暗红的血,一张脸素白得晃眼。瘦伶伶的身子裹在旧棉袄里,右手拿着把砍柴刀,左手攥着把粗麻绳。
“姜永贵平日欺压弱小,苛刻我家贡分,故意欺辱我娘,还杀人未遂!”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诸位族公都在,正好评评,到底谁是罪人?”
“你个小娼妇胡说八道什么呢?”窦氏恼怒大骂。
“我胡说八道,我哪句话胡说八道?就说族里重修水渠的事儿,说的好听只需占用各边缘户三寸田地,占谁家的地,就用族田补谁,实际呢,你们占了我家临水最好的一段菜地,补的是北坡贫瘠旱地!而姜永贵你家占了巴掌宽的地,补的是溪边一片肥田!”
“还有后山公柴的事!”姜绪憋红了脸,跟着大声喊道:“族长明明说了只能砍枯枝,不能砍活树,我跟哥哥去砍枯枝,却被永贵哥骂那柴还泛青,要算活枝,不许砍!可是隔天我看见你家砍了整棵树,他又说你家要修猪圈,是例外。我跟哥哥却要走到横山岭去砍柴,一天只能走两个来回,脚底磨出泡,柴还不够烧!”
姜纭听了也抹泪,颤着声说:“还有,明明挖渠的时候,我娘是顶了我爹出工的,重活脏活没少干,肩膀磨出血,夜里疼得睡不着。可是永贵哥说我娘是女人,只能算半份工,叔叔伯伯们都有眼睛看着,我娘干活比谁少、又有哪一日拈轻怕重!”
姜家几个子女你一言我一语,委屈像开了闸的水。越说越哭成一团,林移桃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是爱哭的人,可此刻,那些话像刀子,把她这些年咬牙吞下的苦楚全剖开了。
她委屈啊,年纪轻轻守了寡,做的最重的活,拿的都是最少东西。
就这样,连本该得的那点,都要被一层层剥皮,要不是这日复一日的憋屈压垮了脊梁,她何至于那日想不开去撞头。
都说她精明泼辣,谁还记得,她在娘家做姑娘时,原是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要不是这世道能吃人,谁愿意撕破好端端的脸皮。
“一家子腌臜货!”窦氏气得七窍生烟,她指着林移桃鼻子骂:“挖渠也好,砍柴也罢,哪怕是分肉,都是族里决定的事情,跟我家永贵有什么关系。合着你一家欺我永贵心软好欺负是吧,将这些脏水都泼在我家永贵身上,什么歹毒心思!”
林移桃一家的话震得周围村民都张大了嘴。
姜氏各族老只认为简直荒唐,气得胡子乱颤:“林氏!你们一家怎能这样想,族里任何一件事都是公平公正,枉我们平时处处照顾你家,顾念你家不容易。”
“诸位族公都在这儿,你要翻旧账,我们日后捡了日子好好翻一翻,”窦氏又骂:“今儿我只讨一桩,她家闺女拿秽物泼人,这是要咒我家永贵一年晦气,必须给个交代!”
“小蹄子,你要么跟我去祖宗祠堂前跪到十五,要么自己跳到山塘去,洗洗你这脏东西!”
跪到正月十五,或是寒冬腊月跳进结冰碴子的山塘。
这是要人命啊。
院里鸦雀无声。几个族老别开脸,有人咳嗽,有人捻着胡子,没人说话。
“行啊,”姜织上前一步。
众人此刻才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她将柴刀在手里转了个弯,刀口对准窦氏的方向,另一只手的麻绳勒紧,垂在脚边,绳头微微晃动。
“在我跪祠堂或跳塘之前,”她声音不重,却像淬了冰:“我先砍了你全家。”
“再拿这根绳子吊死在祠堂门口,给姜氏一族过年添个彩头,”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笑,那笑冷得瘆人。
女孩儿黑沉沉的眸子扫过院里每一张脸,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怕,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仿佛她说的不是气话,而是真要拼个鱼死网破。
场上一片死寂。
连窦氏都张着嘴,忘了骂。
只有寒风穿过院子的呜咽,和远处不知谁家祭灶的零星鞭炮声。
疯了。
这三丫头,真被撞疯了。
所有人心里,同时冒出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