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占鹊巢之后》度阑

5、第四章(8.17小修）

　　“中医院到了——”公交车的广播是坏的，只好人工报站。
　　许慧慧经过公车站，听见售票员扯着嗓子报站，便停了漫无目的的脚步，望向中医院对面的越秀中学。
　　这个时间点，他们也放学了，门口不停的有学生出来。

　　男生女生穿着漂亮的制服，肆意张扬的说着话，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
　　她张大着眼睛，羡慕的看着她们，一瞬不瞬的站了许久。
　　等到走的差不多了，她才收回渴望的视线，紧张的抿唇。

　　她的家离学校很近，但每次放学，她都踟蹰着在外面晃荡，不愿意回家。
　　慢吞吞的走到了家附近，还是不想回去，她便坐在公共花坛边缘上，钝钝的望向自己的脚尖发呆。
　　手指上有一阵痒，她抬起，便看到有两只蚂蚁在皮肤上爬。
　　她面无表情的轻轻用另一只手指压上去，轻易便碾死了。
　　垂着眼睫，鼻尖闻到有人在炖红烧肉，肚子适时的开始咕咕叫。

　　眼睛不由就追上同在花坛的小胖子，他手里一直举着膨化洋葱圈，边吃边精力充沛的到处乱跑。他正是人憎狗厌的年纪，时不时揪下野草，踢下石子，片刻都不消停。
　　似乎是听到家里有人叫他，他迈起小胖腿，吃力的跑了几步，就被突起的石头绊的摔了一跤。
　　手上的洋葱圈整个翻倒在地，他心疼的厉害，赶紧抓起袋子。

　　偏偏袋口往下，他一抓底部，里面残余的部分也全被倒了出来。
　　他呆住了，待站起来，才发现膝盖火辣辣的，又看看手，吃的又没了。
　　当下也不管地上留的那摊，揉着眼睛哭唧唧的回家去了。

　　她环顾周围，一时竟没有人。
　　再望向地上的洋葱圈，她犹豫了会，还是走了过去。
　　确认了是真的没人，她才放心的蹲下，飞速的拾起了最上面的一个咔嚓的塞进嘴里。
　　膨化的洋葱圈被小心的含着，化在她的嘴里。
　　她尝到味道后有小小的满足，怕被人发觉，便又退回到原处发呆。

　　“慧慧，慧慧……”
　　她赶紧站起来，不自觉握着拳，虽不情愿，还是脚步迟滞的往家里走去。

　　许父今天赢了几个钱，心情不错的买了罐红星二锅头。
　　许母在屋外支了个小炉子炒菜，许慧慧很轻的说，“妈，我回来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许父懒懒的踢了踢条凳，“每天放学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许慧慧站在门外，恐惧的缩了缩肩膀，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推开门，见许父施施然的喝酒，僵立了片刻，好半晌才叫道：“爸……”
　　许父舒缓了表情，伸长脖子问：“菜呢？！”
　　许母战战兢兢的端来两个菜，一碗糖醋茄子，一碗炒土豆。
　　“就这两个？”
　　许母点头，许父撇了下唇，拿起筷子开吃。

　　两母女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食不下咽的吃着。
　　许父吃饱喝足，将碗一搁，立时向许母伸出手，“钱呢？”
　　许母吓得也跟着搁碗，摇头否认道，“我没有钱。”
　　许慧慧瑟缩在角落，拼命扒拉着饭。

　　“没钱？你不是今天发工资！你会没钱？”许父站起来，冲进去倒许母的包，“没钱？”
　　他又翻开枕头套，翻床垫，这样地毯式的搜寻，让他在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夹着的钱，“这不是钱？”
　　许母连忙扑过去抢，“你干什么！那是女儿明天要交的教材费！你不能拿！”
　　“啪！”许父已经不耐烦说话，直接动手。
　　“呯！”
　　许慧慧面无血色，神情麻木的将碗放在桌上，捂住了耳朵，咬着唇将全身缩做一团。

　　她的记性并不是很好，但她记得小时候爸爸不是这样的。
　　他们家也有过好日子的。

　　许父是大儿子，立业之前就早早成家了。
　　许父本来是看不上许母的，她相貌平平，是地道的农村女孩。唯一优点是家里的大姐，勤快能干、节俭朴素。
　　当时大家都一样穷，许母的嫁妆只有一只朱漆马桶，许父更是穷的叮当响，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只是他并不信自己会穷一辈子，他早早就出来做生意，在赚了第一桶金后，成功跃为本市先富的第一批人。

　　他发达时许慧慧出生没多久，他相当宠爱这第一个孩子，尽管他越来越看不惯和他不匹配的许母。
　　他高调的买了当时最好的房子和轿车，想昭告天下，他比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要成功！

　　后来他被朋友带到澳门去“见识见识”，他赢了个开门红。
　　他觉得自己就是有财运，一把就赚了几十到上百万，可比正经做生意赚的快多了。
　　在澳门赌了七天，输光了十年积累下来的财富。

　　他想赖账走人，却被人团团围住了，问他还想不想再要健全的四肢。
　　他只好认输，一夜间，倾家荡产。
　　从那天起，许慧慧的生活也天翻地覆。

　　许慧慧是许父唯一的女儿，他是真疼她的。
　　他会把赢的钱都塞到她手里，让她去买吃的用的。有回她的学费被他赌输了，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弄了来，自己满身都是伤口。

　　可他再疼她，也戒不了赌这个心魔。
　　他总是拒绝承认自己输，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翻本。

　　十赌九输。
　　每每他赢一把，再全部输掉了；刚树立起一点信心，又立刻被打到绝望；每次都下定决心戒赌重生，又再次堕入到阿鼻地狱。

　　他是一步步沉沦的。
　　他说要戒了，做点小生意。
　　他向亲戚借钱办厂，事业一度有了起色，但原来的朋友一找他，他重义气，又进入到那个圈子。

　　又一次满盘皆输。
　　后来他疯狂的透支着自己的信誉，到处借钱，用尽无数借口。赢的时候买许多东西回家，输的时候又全都卖了抵债。
　　亲戚朋友到最后都拒绝和他来往，知道他满口的谎言，欠下的债根本还不清。

　　他变得郁郁寡欢，曾经的踟蹰满志被生活的不如意紧紧禁锢，他厌恶又痛恨穷困潦倒的现状，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改变。
　　他一日比一日焦躁，一天比一天还要憎恶，他怨恨命运，也诅咒让他沦落于此的所有人。
　　他满腔的怨毒，无论在谁的眼中，他都是个永远也爬不起来的腌臜货。

　　他已经忘了第一次为什么会打许母，只知道打完之后，他心情愉悦极了。
　　甚至在看到她恐惧的眼神时，他感到满足。
　　看啊，起码对她，他是不可抵抗的权威，随时可以掌握她的命运。

　　许慧慧已不知自己目睹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小时候会站在许母前，和许父说不要打了，许父从来不动她，只是把她关在门外听着。
　　她拍着门，哭着喊，却好像永远也没有人听到似的。

　　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除了感到无助和哭泣，没有人能救妈妈。
　　时间久了，许父狰狞的微笑和许母隐忍的啜泣，成为她童年一切厄梦的来源。
　　家对其他人是温馨的港湾，于她却是痛苦的沼泽。

　　她捂住了耳朵，却似乎仍有哭声传进来。
　　是谁在哭呢？
　　明明这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流干泪水了。

　　过不久，许父拿着钱，哼着歌甩门出去了。
　　许母青着眼眶跟在后面，看他走远了，才敢从鞋垫下拿出一个小袋，里面还藏了一沓钱。
　　“给，明天去交钱。”
　　她红着眼睛，“那你还去抢，你知不知道他会打你。”
　　许母沉默了一下，“这钱本来想给你买点衣服，他想打我，什么理由都会找。”

　　母女俩相对无言，许母收拾着碗筷，便听到有人敲门，“你好，请问你们家是姓许吗？”
　　许慧慧紧张的看了许母一眼，许母定了定神，“许良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如果你们是要债的，我们所有的钱都被他拿走了。”
　　“我们不是要债的。”门外的人说话柔和婉约，的确不像上门要钱的。

　　许母勉强擦擦桌子，让许慧慧去开门。
　　许慧慧打开门，“请问你们找谁？”

　　门口站着一男一女，大约三十多岁，男人五官深遂，女人气质出众，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觉得莫名熟悉。
　　两人的视线似乎胶着在她身上，女人浅笑着问，“你是许慧慧？”
　　她不自禁的避开他们的目光，不好意思垂头，“是的。”
　　男人亲切的笑笑，“你爸妈在吗？”
　　她退了一步，低叫了一声，“妈！”
　　许母不好意思的遮着脸招呼，“进来坐会吧。”

　　顾父顾母提脚迈进了许家，虽在门口隐约看到了室内的破败，但看到全貌还是吃了一惊。
　　许家租的是人家的小车库，本来就不是住人的，自然没有厨卫。
　　一进门就是一张活动小方桌，外加两个长条凳，旁边挂了一道帘，遮住了支起的折叠钢丝床。床底放了三个大纸箱，大约是放置衣物和书本。

　　由于是背阴处，夏天没有太阳，阴暗潮湿。夏天天热，许家还是省去了空调，但住的地方湿气太重，母女俩手脚都长了湿疹。
　　没有厨卫，许母做菜是在屋外的公共花坛，上厕所则是买的痰盂，洗澡则是在帘内用盆擦洗。
　　没有值钱的家具，一切一览无余。

　　许母之前烧了开水，拿了两个塑料杯出来，给两个客人倒了开水。
　　许慧慧还有作业没做完，然而这小屋子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于是许母和她坐一条凳，另一条便给两个客人坐了。

　　男人忍不住看向许母，“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
　　许母不好意思的笑，“也就两年。”
　　女人不自禁的朝许慧慧望去，眼中蕴着盈盈的水光。

　　许母有些奇怪，“你们是来？”
　　女人拿出一份文件，“是有件事情想和你们说，请你先看一看。”
　　许母翻开文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女人仔细看着许母的表情，“这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被医院弄错了，慧慧其实是我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