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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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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天气多变,前一秒还是艳照天,后一秒就乌云滚滚来。半空中一道闪电无声擦亮,伴随着一声惊雷,立马拉开了一场雷阵雨的表演秀。
雷雨来势汹汹,倾泄如注的暴雨,与狂风通力合作,将整片街区笼罩在一片风雨交加中。车窗已经淌满雨水,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夏琅呆呆地凝视着眼前那面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窗,双手无意识地在双膝上紧握成拳。眼眸深处,无法自抑地浮现出丝丝悲痛。
十年前,夏琅的父母就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双双遇害。她因此变得难以忍受雨天,因为每一场雨,都会让她联想起父母的遭遇。内心深处那道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只要一遇上雨天,就会被鲜血淋漓地再次撕开,格外的疼痛难耐。
夏侯冶当然能够注意到夏琅的异样,即使他是一个观察力并不敏锐的人,也不会忽略从她身上散发的浓烈的伤痛气息。因为在这一方面,他与她可谓是同类。
“看来你讨厌雨天,就像我讨厌挨饿一样。我讨厌挨饿,是因为很久以前我差一点就饿死了。你讨厌雨天,是因为你父母在雨天遇害是吗?”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忽然被人当面挑破说出来,夏琅不觉浑身一震。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夏侯冶一眼,他正闭着眼睛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密密覆下的睫毛像两排小刷子,让眼弧有了云影。
呆了好半晌,夏琅才声音艰涩地说:“没错,我讨厌雨天就是这个原因。不过你怎么会差一点就被饿死了呢?这年头基本上已经没有饿死人的事了呀!”
“正常情况下当然饿不死人,但如果被关在地洞好几天不给东西吃,那想不被饿死都难。”
夏琅讶异极了:“你被关过吗?是谁这样虐待你?”
“好人当然干不出这种事,是三个绑匪。我十六岁那年被绑架过,差一点就翘辫子玩完了。”
夏侯冶一番话说得极其平淡,像是在叙述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一样。车窗外,有闪电,有雷鸣,有飒飒作响的风声与密如繁鼓的雨声。他的话语夹杂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听起来是那些的微弱细小,一点都不具备震撼力。但是,夏琅却完完全全地被震呆了。
整个人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凝视的姿势,夏琅定定地看了身边的夏侯冶很久很久。他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不再说话。不过两排浓密的长睫一直在微微轻颤,显示出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看着看着,她一颗心忽然柔软如绵、湿润如雨。
重新睁开眼睛时,夏侯冶却看着夏琅粲然一笑。那个笑容不带任何阴悒沉郁,有着灿若阳光的明亮质地。
“看来我骗到你了?”
夏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你刚才说的都是骗人的?!不,不会的,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不仅是讨厌挨饿,还讨厌坐电梯。我相信这都是因为那个黑暗的地洞给你留下的心理创伤。对吗?”
“对,完全正确。出事后我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你父母去世后,你应该也和心理医生打了很久的交道吧?”
“是的,我看了整整大半年的心理医生。你呢?”
“好几年,最初的几个月特别难熬。”
夏琅情不自禁地吐露心声:“是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部塞满可怕的画面。我总会梦见父母被害时的血腥场景,尽管我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但想像力会自动补充。”
“我也是,获救后还天天做噩梦,梦见自己依然被关在那个黑暗的地洞。没有一丝光,没有一粒米,又饿又怕。总是半夜里惨叫着从梦里醒来,然后疯了一样到处找东西吃。”
事隔经年,夏侯冶叙述着当年发生的种种时,声调没有丝毫起伏,声音也平静如水。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依然如铁器般砸在夏琅的耳膜与心室,让她感觉一阵钝钝的痛。
“现在的我看起来又是一个正常人,你看起来也是。但像我们这样有过惨痛经历的人,都是有内伤的人。这种伤可能永远都不会好,我们必须要学习与它们相处。尽管带着伤活下去不容易,但我们总不能去死吧?”
夏琅勉强一笑地点了点头,夏侯冶马上指着她说:“对了,就这样,一定要多笑。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人不能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越是痛苦的时候越是要保持笑容。因为笑容能减轻痛苦,能让人振作。我一直在学习,你不妨也试试吧。”
一边说,夏侯冶一边唇角微扬地再次绽出一个微笑——一个明亮无比的微笑,仿佛蕴满了整个盛夏八月的灿烂阳光。
这个灿烂明亮如阳光的微笑,看得夏琅一阵目眩神移。如此说在此之前,她对这位年轻的男上司只是隐隐约约有些为之心动的感觉。这一刻,她则身不由已地完全沦陷了。
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有着那么伤痛的过去,但笑起来的时候,人生中却似从未有过任何惊涛骇浪。所有的累累伤痕,都如黑森森的礁石被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下。只是眼眸深处,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忧伤与脆弱,宛如海面上惊鸿一现的遥远白帆。
这样一个内心带伤却笑容闪亮的男人,让夏琅情不自禁地就心动得无以复加。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她甚至心生一种想去温柔爱抚的冲动。
这时候,夏侯冶却笑容一敛,下巴一挑说:“看,娄岩的老婆贺行春回家了。”
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片刻之前还是一片风雨大作,这一刻风声雨声就已经全部止住了,天边甚至还露出了一抹夕阳余晖。有一辆出租车踏水而来在三单元门口停住,然后车门一开走出了一个女人。根据之前看过的照片,夏侯冶一眼就认出这是娄岩的老婆贺行春。
贺行春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不少东西,像是刚从哪里大采购回来。看包装袋上的LOGO,很多都是少女品牌,显然都是专为女儿买的。但她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有一般女人尽情SHOPPING后会有的容光焕发。恰恰相反,她的模样很憔悴,脸色很难看,眉宇间一派忧心仲仲,像是摊上了什么糟心事。
“如果娄岩就是杀害纪媛媛的凶手,贺行春一定是知情者。”
对于夏侯冶的这一判断,夏琅完全没有异议地点头:“她的样子看起来就知道她一定很清楚老公干了什么事。”
“走吧,我们去找她谈谈。”
两位刑警一起下了车,当他们走向贺行春拦住她自我介绍后,这个女人瞬间脸色苍白。她一双手宛如痉挛般地紧紧抓住手里的大袋小袋,十分紧张不安地颤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行春所流露的紧张不安被夏侯冶尽收眼底,他微笑着安抚她说:“哦,昨晚隔壁二单元有个叫纪媛媛的女孩坠楼身亡,死者的奶奶说她孙女儿和你的女儿娄雨薇是好朋友,所以我们想找你女儿了解一些情况。”
夏侯冶不想一上来就直接把矛头对准娄岩,免得贺行春心生抗拒,所以找了这么一个借口。但是贺行春的紧张却有增无减,紧抓着购物袋的指骨都有些隐隐泛白起来。
“我女儿和纪媛媛是好朋友还是初中时的事,考上高中后,这一年里她们就基本没来往了。”
夏琅在一旁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需要找她了解一下有关纪媛媛的事。她现在人在哪儿?”
贺行春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看向六楼自己的家。她的这一反应让夏侯冶迅速明了,有些惊讶地一扬眉。
“你女儿一直在家吗?可是之前我们去敲过门,并没有人回应。”
贺行春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说:“我女儿病了,发着高烧在家休息,可能睡熟了没听到吧。警察同志,她生了病不方便谈话,你们能不能改天再来呀?”
目光深深地看了贺行春一眼,夏侯冶缓慢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们至少需要先上楼见你女儿一面。如果她实在不能接受问话,到时候我们再走。”
贺行春把两名刑警带到六楼的家门口开门时,手有些微微颤抖,以致于钥匙好半天都对不准房门上的钥匙孔。而钥匙与房门反复摩擦发出的声音,显然惊动了屋里的人,于是大门从里头被打开了。
敞开的房门后,就站着这家的男主人娄岩。他看起来一夜未眠的样子,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样子十分憔悴,远没有照片上那么神采奕奕。不过,依然不失为一位成熟英俊的帅大叔。
夏琅和夏侯冶都没想到娄岩居然也在屋里,刚才敲门没人应,他们还以为家里没人在。他为什么不开门呢?夏侯冶下意识地看了贺行春一眼:这就是她不想带我们回家的原因吗?因为她老公也在家,担心被我们遇上?
看着妻子贺行春带着两个陌生男女站在门口,娄岩十分意外不解地问:“行春,这两位是?”
贺行春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正常:“他们是警察,因为纪媛媛跳楼的事想找咱们雨薇谈话,纪奶奶告诉了他们雨薇和媛媛以前是好朋友。”
妻子的话听得娄岩神色一变,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原来是两位警官啊!可是,我女儿生病了,吃了退烧药后一直在睡觉,今天看来没办法跟你们谈话。”
夏侯冶笑得彬彬有礼:“没关系,如果她实在不方便谈话,那我们就和你们谈谈吧。听纪奶奶说,纪媛媛初中三年经常往你家跑,我想你们两口子应该对她也比较了解吧?”
娄岩和贺行春马上不约而同地摇头,一起异口同声地否认说:“不,其实我们对她并不太了解。”
夏琅看了看娄岩,又看了看贺行春,很干脆地表明态度:“不管你们了解还是不了解,有些问题我们都需要问你们。现在,我们可以进屋谈吗?”
“呃……当然,请进。”
娄岩十分不情愿地侧过身子,言不由衷地把两名刑警请进屋。
一进屋,夏侯冶就不动声色地开始了观察,一双很有锋芒的眼睛像探测仪一样四处扫视着。
娄家的客厅布置得很有地中海风格,以蓝白色为基础色调,看起来十分清新宜人。客厅中央摆着一套蓝色布艺沙发,与之搭配的是一张白色烤漆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套紫砂壶的茶具和一小罐茶叶。而那罐茶叶与警方在纪媛媛卧室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被主人请到沙发上落座后,夏琅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那罐茶叶。她不由抬头看了夏侯冶一眼,眼神中满是对他的钦佩。但他并没有接收到她钦佩的目光,因为他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沙发上方。
蓝色布艺沙发的上方是一面照片墙,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地挂了七八个镜框。基本上都是娄家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个别两张是娄雨薇的单人照。
全家福上的娄雨薇有时是婴儿,有时是女童,属于有年龄跨度的照片。两张单人照上的娄雨薇则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属于最近拍摄的近照。照片上她留着齐眉刘海的长直发,穿着或纯白或浅蓝色的裙子,甜甜地对着镜头微笑。看起来是一个很乖巧很爱笑的女孩子。
看着那些照片,夏侯冶忽然冷不丁地问:“娄雨薇在哪个房间?可以见一见吗?”
一听这个问题,娄氏夫妇都如临大敌地一起摇头摆手。
“不行,她病了,今天不方便见客。”
“是啊,警察同志,改天吧。”
一边说,娄岩一边轻手轻脚地推开客厅一侧的一间卧室门,示意两名刑警往屋里看,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看,她吃了退烧药后一直在睡觉,真没办法跟你们谈话。”
夏侯冶和夏琅双双探头朝屋里张望,卧室的床铺上,娄雨薇正蜷成一团面对着房门阖目睡着。女孩的脸色很苍白,颊上却浮着两团病态的嫣红,看来真是发烧生病了。床头柜上还放着几盒药。
娄岩重新关好房门后,夏琅随口一问:“她病了多久了?”
贺行春在一旁说:“今天早晨她一直没起床,我去她房间一看才发现她发烧了。在楼下诊所给她拿了退烧药,医生说让她吃了药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吃了药后退烧了吗?”
“还没有呢,如果今晚还不退烧,明天我们就打算送她去医院了。”
夏琅插嘴询问:“娄先生,因为女儿病了,所以你今天没去上班,一直留在家里陪女儿吗?”
“是啊是啊,她生病了,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呆着。”
“那之前我们来敲门,你为什么没有开门呢?”
“因为……我女儿病了,我心情不好,听到敲门声就不想搭理。反正我没约人,跑来敲门的人一定是不速之客,还可能是推销员,我就懒得招呼了。”
娄岩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而响起的铃声是一首深情款款的歌曲: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
有那么一点点动心
一点点迟疑
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娄岩拿着铃声大振的手机进了主卧室,边走边说:“不好意思两位警官,我先接个电话啊!”
进了主卧室后,娄岩并没有接听电话,而是毫不迟疑地按下了挂断键。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思接电话,只是需要这个借口让自己躲起来喘息一下。两位不速之客的警察,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崩到了极点。
几分钟后,好不容易把自己调整到冷静模式的娄岩重新走出卧室,假装若无其事地对两名刑警解释:“不好意思,刚才接电话耽误了一下,现在可以继续接着谈,请问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夏侯冶问了一个让娄岩意想不到的问题,“娄先生,你的手机铃声是张信哲的《有一点动心》。对吧?”
“对,你也喜欢张信哲吗?”
“不是我,是纪媛媛。她的MP3里下载了张信哲的两个专辑。好奇怪,00后的女生居然和你这种70后的大叔爱听同样的老歌。”
娄岩竭力笑得神色自若:“哦,以前纪媛媛来我家时,听过我放张信哲的专辑。她觉得很好听,特意问了我歌手的名字。可能就这样也成了他的歌迷吧。”
一边点着头,夏侯冶一边貌似随口地又说:“这套紫砂茶具很不错,看来娄先生很喜欢喝茶吧?”
娄岩已经很清楚夏侯冶的问题里都暗藏陷阱,回答得小心翼翼。除了“是”字外,不敢再多说哪怕一个多余的字。但是,夏侯冶接下来说的话照样让他背心直沁冷汗。
“对了,我们在纪媛媛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罐和你家茶几上一模一样的茶叶。看起来像是你送给她的吧?”
一旁的贺行春忽然尖着嗓子开了口:“这种茶叶到处都有卖的,她完全可以自己去买,你们凭什么说是我家老娄送她的?”
贺行春所表现出来的护夫心切,让夏琅无法不皱眉。
她真是打心底厌烦这种没头脑的女人,出嫁从夫也不是这么从的吧?明明很清楚自家老公是什么货色,一个染指未成年少女还杀人灭口的坏蛋,居然还要护着他。智商喂了狗吗?
所以夏琅没好声气地开了口:“虽然目前还没有凭证,不过这种事要查起来很方便。现在的商品销售都是通过扫描条形码进行,如果你家这罐茶叶与纪家发现的茶叶经核实是同一家商店同一个订单同一个人买走的。那就可不难确认茶叶是从你家跑到纪家去的。”
贺行春白着脸不再说话,娄岩强笑着说:“就算是我送了她一罐茶叶又怎么样,这并不犯法吧?”
“娄先生,你给纪媛媛送一罐茶叶当然不犯法。但是如果你和这个十六岁女孩上了床,甚至还害死了她,那可就犯下弥天大罪了。”
夏琅这番掀底牌的话虽然说得不疾不徐,但对于娄氏夫妇来说,无异于一排机关枪横扫过来,瞬间就让他们溃不成军,双双面无人色地僵住了。
僵直着身子呆坐片刻后,贺行春颤抖着嘴唇重新开口说:“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来找我女儿谈话的对吧?你们从一开始就怀疑我老公和纪媛媛有关系,想找他谈话对吗?”
事已至此,夏琅也觉得没必要再隐瞒真实来意,干脆地点头说:“对,种种证据都显示纪媛媛有一位秘密情人。而一番排查后,你的丈夫成为了我们怀疑的头号目标。”
“你们为什么会怀疑他?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和纪媛媛有关系?”
“我们怀疑他当然是有原因的,至于相关证据也很容易找。纪家床单上残留着不明男士的精斑,如果DNA鉴定与娄先生的相吻合,那么就能板上钉钉地证明他是纪媛媛的秘密情人。”
夏琅的话听得贺行春凄厉无比地笑了,一边笑,她一边瞪着身边的丈夫,眼神怨毒地说:“娄岩,警察已经找上你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千万别连累我们母女俩。”
迎视着妻子怨毒的眼神,娄岩无比颓然地一声长叹:“行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
说完这句话后,娄岩站直身子,伸出双手对夏侯冶说:“好吧,警官,我承认,是我杀了纪媛媛,你们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