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场戏》漆朱

2、番外——一人离

　　一

　　十一长夜漏，十二一人离。

　　二

　　好久没去二月红那儿了，新月饭店的事已基本处理干净，虽然可惜了白白失掉的大靠山，还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但保住了二月红，便什么都是值当的。
　　今日天气甚好，公事也先压一压，去看看红儿吧，不知他身体可有好转？红儿，你再捱一捱，等风头过去了，我立马接你出狱。
　　车开到拱门那儿，我便叫副官停下，拿出那套新收的青花茶具，只身一人走进狱里。
　　二月红静静地躺在床上，胸口看不出起伏，脸上毫无血色，像是…我突然有些心悸，疾步走过去推醒他：“二月红？！”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是我，也没有什么动作，只喃喃问道：“什么声音？……瓷器？”
　　原是我刚才动作太急，晃到箱子里的茶具了，我见他没事，便缓了下来，道：“嗯，新收的青花茶具。起床，请你喝一杯茶。”
　　二月红笑笑，听话地起身随我到外面。
　　虽是元冬，却因为出了太阳，又没有寒风，使得屋外一片熙和。我搬了张矮桌开始洗茶，二月红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冲泡、封壶、分杯，一气呵成。他又淡淡地笑了：“难得佛爷亲自煮茶，红某人定好好品味。”
　　我也笑，捧起茶盏小抿一口，透过氤氲的雾气看他。
　　“我送给佛爷的玉扳指，佛爷还戴着呐。”
　　“嗯。一直戴着，”我放下茶盏抚过玉扳指，想了想，又说：“记得是你叫我戒酒、戒烟、戒色，特意寻了此物送给我的。”
　　“可你还是抽大烟，还是喝花酒，还是……娶了张夫人。看来红某人的一番心意，佛爷并不领情，还……恼怒得很哪…咳咳……”二月红突然一阵咳嗽，血气上涌，使得苍白的脸上渐渐浮出淡粉色。我放下茶盏，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想好如何开口。他说的没有错，我抽大烟、喝花酒、迎娶新月饭店的千金，还将他关入牢狱百般折磨。我张启山这辈子不曾愧对过什么人，却唯独，唯独愧对了他二月红一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二月红，我…心里对你很是在意，所以即使对你做的那些蠢事会使你怨我、恨我，我也不后悔。我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你好好活下去。”那句“我爱你”已经忍不住脱口而出，却还是隐秘地咽了回去。
　　“咳咳，红某人气数将尽，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般糊涂地过去了……如今听到你还肯这样慰我，很是…心喜。咳咳咳……”二月红说不了几句话，便止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指节紧紧攥住那只青花小盏，像是要将它捏成齑粉。我皱眉担心地看着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发，或是直接抱住他，可那只手却还是收了回来，握紧，放下。
　　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都是我一手造成。他一定恨我至极，我又怎么敢……可是，可是你不知道，那时你杀了北平新月饭店的千金，他们是如何的惊怒。我匆忙带你入狱，保你一命，却没能保住你的戏班子。在我为你擦净残妆离去时，副官告诉我，红家班满门被屠，无一活口。只是这些事，我又该怎么告诉你，你又怎么能受住！“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我张启山一生信佛，无欲无惧，直至遇你，一切再难堪破。

　　二月红咳了好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茶水。我注意到他的脸色，竟是红润了许多，不知是有所好转，还是……嘘，不要再想，不便再想。
　　“佛爷，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必说了。狱中这两年，我想了很多，如果你我之间还有亏欠，大概是我欠你一条命吧。如今，不是也要还了么。”
　　“可是你还恨我么，当初一身残装、不由分说地冲进喜堂杀了尊夫人？其实我没想过，我会这么爱你啊。”
　　我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却会错了意，轻笑一声，说：“都说戏子薄情不可信，那些世俗眼光难堪，教得君郎如何回心转意！”
　　“茶凉了，佛爷请回吧。从此后，再不相见了。”
　　二月红起身，独自走进牢狱。那些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还留在风里，渐渐消散，渺无踪迹。

　　我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天变了，那狱卒匆匆跑过来向我报告说，红二爷刚才安详地去了，问我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呵，我强忍着那些道不明的翻涌而上的疼痛，只淡淡地说：“一把火烧了干净，去。”
　　“是。”
　　我看了看这天色，起身缓缓地收拾茶具，眼泪一滴滴落到青花纹路上，却再没有人为我拂去。
　　“下雪了，”
　　“红儿。”

　　三

　　民国二十一年，正月初三，九门提督张启山，于淞沪会战中以中华民国陆军中将之职，殉国。遗体为长沙九门安葬。
　　随葬遗物无多，仅一枚军印，一玉扳指，一奇沉香囊。

作者有话说

　　看过故人终场戏
淡抹最适宜
怕是看破落幕曲
君啊江湖从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