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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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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因为瞬漆与海紫苑的亲事,远在江南的冰心堂派出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弈剑听雨阁送亲,既是姑娘出嫁,送亲队伍中的姐妹自然只多不少,虽说弈剑自占山头家大业大,也架不住骤然激增的人口压力——不仅要全住下,还要住得体面,不然两边的面子就全砸了。为了这场婚事已折腾大半年的卓君武亲自带人实地考察一番,最终作出一个决定:“暂且教去年新入门的弟子搬去和年长些的弟子住一段时间吧,等婚礼过后再搬回原处。”
弈剑的弟子厢房是很严谨地依照科学规律安排的,个中奥妙没太多人注意到,表面现象还是很明显的。刚入门的小弟子住的是刚修好没几年的新屋子,再年长些的住的就是充满历史感的房间了,加之每年都有些弟子通过出师考试选择离开门派四海云游,房间便被回收再利用分给晚辈居住——如此循环成果喜人,每天晚上守夜弟子都能抓住好几个睡到师弟房间去的家伙。
陆南亭身为掌门首徒,名正言顺的首位继承人,自然不会做这种抢师弟床的事情——他有自己的独户单间,虽然地方不大,可怎么也比通铺强些……?
他被略显粗暴的敲门声从午睡中惊醒,混混沌沌思索着这会儿能是谁来敲门,待开了那破木门一看,他眼前有近处的草远处的树更远处的水,唯独没人。饶是自认斩妖除魔君子大义的陆南亭也骤然眼皮一跳,大白天的见了鬼,这可不在他的专业范围内,还是去请个太虚妖道来给看看……?
“师兄?”凯枫费力地从恨不得比他人还高的铺盖卷后面探出个头,“师兄快搭把手,我要抱不住了。”
童心未泯的陆南亭接过凯枫手中的被褥枕头,开始思索他这位师弟是否会接受他关于枕头妖怪的玩笑。
似乎是不会。
“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陆南亭把凯枫抱来的东西放到自己床上,“还抱着这些东西,不好好在自己房间里睡觉。”
“没得睡啊师兄,”凯枫特别乖巧地站到陆南亭面前开始汇报工作,他口齿伶俐,说话间并没多少如同龄人般的含混不清,“早上师父和几位师叔到我们那去,说要把房间给冰心堂的客人们,叫我们暂时和各自的师兄师姐们住一段时间,与我最熟的就是师兄你,我便来了。”
“这样啊,”陆南亭点头,又笑着伸手摸一把凯枫梳起来的短短发辫,起身开始收拾床铺, “那便在师兄这住下吧。”他早上被卓君武派下山采购,并不知道还有凯枫所说这回事,只道自家师父从成婚后便对这类事务格外上心,难保有一日会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来……想想都觉得头痛。
然而他没想到,极易引发头痛的不止被关心“人生大事”,也包括被好奇宝宝当做人生导师。陆南亭刚准备吹灯睡觉,从被子里滚过数圈沉默许久的凯枫忽然探出个头来,“师兄,成亲是什么意思啊?”
陆南亭被问得瞠目结舌,“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听师姐们说的,这次冰心堂来了这么多人,是因为冰心堂有位姐姐要和瞬漆师兄成亲……师兄,成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才五岁大的孩子问这种问题倒是很认真,陆南亭不想理他,但又不好意思敷衍了事,“师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成亲的是你瞬漆师兄,不如你等有时间去问问他?”
凯枫往被窝里一缩,“我不要,瞬漆师兄太凶了。”
陆南亭差点笑死,十个弟子八个觉得瞬漆凶,全都因为后者鼻梁上那道剑伤,据说还是海紫苑不小心划的,这两人的婚事能这么早办也与这伤脱不了关系,想来真是十分好笑啊哈哈哈哈哈。他心里笑了个够本,干脆利落地吹了灯,摸黑揉一把凯枫的头,“睡觉了。”
数日之后便是瞬漆与海紫苑的婚礼。平日喜穿金绿衣衫的瞬漆说是被逼无奈实则也有心甘情愿地换了红衣裳,傻乎乎的新郎礼服自然不可能,穿身青阳多少也像一回事。无独有偶,在簇拥下到了北极剑阁的海紫苑所穿的也是冰心弟子服饰,红衣银冠,娇柔且英气。
仍然没弄明白成亲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问瞬漆也不好意思问其他人的凯枫跟在陆南亭身边直勾勾地盯着身穿青阳的瞬漆看,青阳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这类只有高阶弟子才能穿的服饰一直是他的梦想之一,当然他的梦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烈风看上去不错,正阳似乎更好看些,无论哪套都比他身上这套普普通通的白布衣裳好得多。心里除了练剑与陆师兄一席之地外全无别物的凯枫少侠,认真思考起自己何时能穿烈风何时能穿正阳以及怎么才能穿上等一系列决定人生方向的重要问题,连什么时候三拜结束宴席开吃都没注意到,更别说陆南亭还是刻意不引人注目地从人群中悄悄退出去的。
陆南亭跟着来叫他的弟子退到回廊上,“怎么?出什么事了?”
“师兄,”来人先行一礼,“山门处来了客人。”
“来了客人?”陆南亭莫名其妙,但弈剑与冰心办喜事,近日江湖中闻讯而来道贺庆祝的人也多得很,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前来观礼的引进去便是,怎么还特地叫我出来。”
“不是一般的客人,”这名弟子引着他向外走,“今日瞬漆师兄大喜,山门无人,最远的值守弟子只到七星廊入口,方才弟子回报,说是……丹坪寨来人了。”
“丹坪寨?”陆南亭脚下一顿,“可说是什么事情了?”
“说了,”这人点头,“他们要带刑师兄回去,我们轮值驻守,这样大的事自然做不了主,掌门为瞬漆师兄主婚,便只有去请陆师兄您了。”
“哎,”陆南亭苦笑,“你请我也没用,这事我说了也不算,至多先安抚了刑族人再报请掌门决定……总之,你先带我去见他们吧。”
刑氏一族世居丹坪,极少与外人交流,与弈剑也关系平平。但性情凶悍却不会因为关系好坏有多少改变。陆南亭搬出与冰心的亲事做说辞,苦口婆心一番才按住这些刑家的大爷们,交待好巡逻弟子有情况及时回报后便飞快地跑回北极剑阁。一进门却见他那身为掌门的师父卓君武……正在吃饭。
见他来还招呼一起吃,“南亭?坐下一起吃点吧,今日你师弟成亲你也辛苦了。”
可惜他一点胃口没有,“师父,丹坪寨来人了,要我们‘交出刑师弟’,我把他们暂且安置下了,后续如何处理还需要您来决定。”
卓君武满脸沉重地放下筷子,陆南亭抱拳行礼退出房间回自己那带院独栋的小屋去了。推门一看……又是在吃饭。
说吃饭也不太准确,是凯枫在等他吃饭。后者见他回来,直接从榻上蹦下来往他怀里扑,“师兄你回来啦。”
“回来了,”陆南亭拍拍他,牵着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师弟往桌边去,“你没吃吗?一直等着我。”
“嗯,”凯枫理所当然点点头,“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其他师兄师姐也说没见过你,我猜肯定是临时有事去忙了,便去厨房端了些,等师兄忙完回来再吃。”
陆南亭颇为感动地抱师弟,神色间颇有些老怀大慰。饶是凯枫对剑心无旁骛,也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师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南亭一想起刑族那些事就头疼,想也知道刑英协回去凶多吉少——当时被送来本身就事出有因,此番想必是结果已出人也派得上用场了,那小子虽然嘴巴坏,起码也是朝夕相处过几年的同门兄弟,哪怕是交给卓君武来做决定又能如何,他们其实谁也说不了什么,“你刑师兄大概要走了。”
“要走了?”凯枫跟着他坐回桌边捏起筷子吃饭,“去哪里?”
“回老家成亲。”陆南亭略有些没好气地说。
“刑师兄也要回老家成亲?”凯枫瞪眼,“那……”他放下碗又放下筷子,内心百转千回,隐约有些闷闷不乐在他心尖上往外冒,“师兄你什么时候回老家结婚啊?”
陆南亭十分后悔自己把自己玩了进去,只得哭笑不得地说,“回什么,我哪有老家。”
“嗯?”凯枫似懂非懂,“可是大家都有家人啊……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拜在君尉师叔门下叫天草的就有,他妹妹还总给他送吃的,还分给我不少。”
“你倒是和师兄弟们处得不错,”陆南亭笑着说,“你说的也不错,大家都有家人,不过我除了陆这个姓以外,也没有更多了,没发现我的名字都是按照门派辈分取的么?”
凯枫反应了一会儿方道,“……发现了。”
“正是如此,”陆南亭说,“我是被师父收养的,只有一个姓而已,师父依照门中辈分为我取了名字。你看那些有家人的,虽说也有门派中的字号,可平日还是用本名称呼。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回老家成亲这种事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他既已这样说,凯枫便没再问下去。两人吃完收好碗筷凑在一起玩了一会儿便早早睡下了。却不曾想第二日一早便被卓君武派来报信的小弟子各自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言语间虽客气有礼,却也不容拒绝,“陆师兄,凯枫师弟,掌门派我来通知你们,速至北极剑阁一叙。”
陆南亭迅速往身上套衣服,凯枫手忙脚乱,过了一会总算收拾停当,一大一小提上剑拉扯着去了。去了一看方知情况尴尬——刑族人面色不善站在一旁,另一侧是以卓君武为首的部分弈剑门人,显然是主角的刑英协被夹在中间,一语不发。
气氛紧张得很,凯枫下意识便要拔剑,陆南亭低头把他的剑打回去,却还是被刑族人抓住把柄,“卓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请来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一来就刀剑相向?”
卓君武气定神闲,“误会了,这是我门下最小的弟子,年幼无知,并非有意冒犯。请他们来也不过因为他们有权得知。英协之事,我并非当日作主收他之人,如今他是否愿随你们回去,还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他自然愿意。”刑族老者眼神阴翳,“今日回去,为的是我刑族的安危,也是他自己的荣誉,否则我们当年为何要将他送来这里?”
“但弈剑也从不做他人手中的工具,英协如今还是剑阁弟子,他人休想干涉。”
跟在陆南亭身后的凯枫渐渐看懂了如今的形势:那凶神恶煞的老头要带刑师兄回去,自然是没有好事,掌门师父虽想阻拦,却碍于某些原因不好过多干涉,只能交给刑师兄自己决定。可看刑师兄这样子……
剑拔弩张间刑英协依旧没有说话,刑族人神色不善,弈剑弟子也丝毫不让。北极剑阁前偶尔有凉风吹过,也丝毫改变不了闷热的天气。这种天气在场的弈剑弟子都再熟悉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最终,刑英协声音低低地说:“我回丹坪寨。”
他解下剑匣,呈回授业师父君尉面前,“师父,徒儿无能。”
刑族人耀武扬威地挥起拳头,凯枫脊背一紧,手摸上剑柄当即便要拔剑——那些裹着厚袍子的老头当真古怪,他一点也不喜欢!
“慢着,”陆南亭按下他的手,趁没人注意到他们,又迅速按原路返回了,走到半路天上炸起闷雷,大约是真的要下雨了,“不要冲动。”
凯枫慢慢松开握紧剑柄的手,“师兄,那些人是刑师兄的家人吗?刑师兄真的是……回老家成亲?”
“是,但是不是回老家成亲我可不知道,”察觉出凯枫已经冷静下来,陆南亭摸摸他的头,“那是我乱说的。”
“我觉得不是,”凯枫闷闷地说,“瞬漆师兄成亲是很开心的,刑师兄看着可一点也不开心,那些人让他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这也算是家人么?”
“这个,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陆南亭笑笑,“不过我想,如果是那样的家人,或许没有会更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