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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帝王疑 ...

  •   膏肓鬼,藏身于人之膏肓处。被膏肓鬼寄身之人大多表现为身患极难医治的重病,故有“病入膏肓”之说。
      和静闻言,脸色骤而苍白,一时间忘了呼吸,直到因长时间憋气,胸中沉闷疼痛宛若针刺时,她方回过神来。
      她被短时间内吸入的大量空气呛到了,但以免惊动外面的人,她只压抑地咳了两声,强迫自己平复气息,垂在身侧的手却仍在控制不住地轻颤着。
      和静启唇,刚想说什么,却见乐安王眼皮轻颤,竟是要醒过来了。
      他刚醒时尚有些迷蒙,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站在身侧的人,以为是今日来侍疾的和瑛的婢女,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吩咐已经先脱口而出:“水……”
      谢必安因之前为乐安王探看之故,就站在他身侧,闻言,他便顺手给乐安王倒了一杯茶水,甚至还递到了他的唇侧。
      乐安王欲喝时,才隐隐感觉到不对。眼前的递杯的手,瘦削而匀长,骨节分明,虽则肤色莹白,却绝不似女子之手那般娇嫩。
      乐安王心中一惊,瞌睡感瞬间消去了大半,原本半睁半合的眼倏地瞪大。
      这不睁不要紧,一睁眼,他却觉魂都要被吓飞一半,下意识地挥出手来。
      必安反应迅捷地避开那只手,将茶杯放回床榻边的小桌上。杯底同桌面相撞,发出“噔”得一声脆响。
      乐安王被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从魔怔的状态中唤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中似有愧疚,又似有恐惧。
      他强撑着直起身子,和静想上前扶持,却被他拂开。
      和静被他推得退了一步,英气的眉又蹙在一起:“父王……”
      乐安王恍若未闻,只伸出枯瘦的食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谢必安,短短一句话随着身体的颤抖被说得七零八落:“你,你是,谢,谢修北?!”
      和静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父王是认错了人。
      这实属正常,毕竟她也是因为父子二人肖似的面容,才认出谢瑾言来的。更何况父王此时刚刚醒来,神志大抵还有些恍惚。
      她缓了神色,柔声安慰道:“父王莫慌。这位并非谢修北将军,而是其子谢小将军,谢瑾言。”
      乐安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进去和静的话,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的确是他看岔了。
      眼前男子虽则与谢修北有七八分相似,眉眼间的神色亦同样冷淡,但较之明显青涩些许,确实不是谢修北。
      论理来说,乐安王没有和静那样的阴阳眼,是看不清必安的真实面容的。
      但是因为他被膏肓鬼附身已久,身上的阴阳失衡,在必安和沈淑他们看来,他如今同半只脚踏进黄泉几无分别。
      乐安王这会儿又觉在小辈面前失礼,虽然是在病榻上,也很有些尴尬。是以他只是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没有说话。
      但他毕竟是王爷,沈淑他们也是以阳间的身份出现——乐安王卧床许久,又因季氏刻意把控而消息闭塞,还不知谢瑾言已经不在人世了。故而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二人便同他见礼。
      和静一边重新给乐安王倒茶,一边解释道:“女儿遇到谢小将军和沈小姐,得知他们有办法解父王之难,这才请他们前来一试。”
      乐安王接过茶,喝了一口,眼也不抬地应道:“阿静莫要唬父王。本王可不知,什么时候谢家也开始行医了。”
      乐安王显然并不知道他这病的真实情况,还以为自己是真的罹患重病呢。
      但这种事说出来,又的确会令人难以想象。也许王爷宁愿相信谢家改行医了,也不愿相信这种事。
      “父王有所不知,您这病并非凡疾。”
      对于能否将真实情况告知父王这个问题,她先前已经征求过谢必安的同意。
      和静用巾帕拭去她父王额上的冷汗,一边将谢必安之前的话复述了一遍,只隐去命不久矣这一点,又道,“恰好谢小将军在这方面有所涉猎,且让他试上一试又何妨?女儿就候在一旁。”
      上位之人,便是不如堂堂天子那般求仙问道,多少也都有些相信神佛。和静这话说出来,他便已然信了八分。
      再者,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他深受病痛折磨,乐得把所有方法都尝试一遍,只求能快快康复。
      但他处于上位多年,刚刚又认错了人丢了面子,不想答应地太快,面上仍显出几分犹疑来:“这……可行么?”
      和静太过了解她父王,自然看出他已然意动,但也乐得陪他演戏,劝道:“爹爹还信不过女儿么?”
      王爷倒是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话,实实在在地愣了一瞬。
      和静这话是没说错的,在乐安王心中,天底下谁都有可能会害自己,唯独和静这个女儿不会。
      他的心难得一软,牵带着冷硬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拍了拍和静的手,叹道:“父王自是信你的。也罢,就依你的话,试试看吧。”
      这期间,谢必安一直负手立在旁边,面无表情,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被沈淑扯了下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乐安王,道:“其实,王爷有佛珠庇护,本不会被邪祟缠身。”
      乐安王心中一惊,失声问:“你是说……佛珠?”
      乐安王信神佛,又没那么信,是属于那种平日里不会主动求神拜佛,但若有人给他相关神神鬼鬼之物也不会排斥拒绝的人。
      可要说佛珠,那应该只有他动身前往乐安之前,他皇兄瑞元帝所赠的那一串。
      可是那一串佛珠……
      “那一串佛珠,您给季氏了?”和静觑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突然回想起来,一时惊怒交加。
      乐安王神色也不太好看,只嗫嚅道:“当初她向本王讨要……我哪晓得会这样?”他说着,竟是心虚到忘了自称“本王”。
      且不说这佛珠的辟邪功效,便是御赐之物,又哪能随意给人呢?好端端的人,怎么遇到那个女人,就同失了智一样?
      和静退到一旁,气到不想再说话。
      沈淑默默走到谢必安身侧,准备替他护法。
      谢必安回眸看了她一眼,本想说无需如此,但话已在唇边转了三转,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他知道沈淑是在担心他。
      痼疾难医,但那是对于普通医师而言。于谢必安,除个膏肓鬼则是极为容易的,他身为勾魂使,本就为万鬼所惧。
      他将手置于乐安王的膏肓处之上,凝起法力,竟是要生生将膏肓鬼从中拽出。
      此法虽快,但于乐安王而言,其滋味不亚于开膛破肚、割皮剜肉。
      他痛得大叫出声,面目狰狞,可谓毫无形象可言。
      以免惊动他人,沈淑忙布了一层隔音结界。
      好在这过程极快,不过片刻,谢必安已经取出膏肓鬼。那膏肓鬼被吸出来时,还妄想逃跑,谁料他刚刚冒出了个头,就被谢必安抓住了。
      乐安王上一刻还疼得大汗淋漓,此时又觉痛感骤然消失,身体似乎都轻快了许多,随即有一种大劫过后的绵软无力感席卷四肢百骸。
      他不顾体乏,挣扎着爬起来,想瞧一瞧令他痛苦万分的罪魁祸首。
      这一瞧,又令他目瞪口呆,脸色变了几变,终因自己那点身为王爷的岌岌可危的体面,强忍住没有呕吐出来。
      却原来,这膏肓鬼不仅行为恶劣,其样貌更是令人作呕。它约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人面虫身,尾有赤色尖刺,双瞳猩红,口有密齿,发黄的涎液从合不拢的齿间滴落,隐隐带有血色。
      和静见状,也是脸色难看。但好在她父王已是得救,虽命不久矣,总好过至死也要被病痛折磨。
      她再次给乐安王喂了些水,安抚道:“父王,膏肓已除,没事了。”
      这会儿乐安王可没有心思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和静的安抚于他而言正如久旱逢甘霖,及时而恰到好处。
      可是虽然移开了眼,方才所见仍会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看到了那鬼物张开口,用利齿狠狠刺入自己的身体,啖肉饮血,后背不由再次冒出一层冷汗。
      这位昔日威风凛凛、征战沙场的王爷,在此刻无力地闭上了眼,满面枯朽,苍老得好似古稀老翁。
      他在心中叹道:“不是不报,不是不报……”
      和静并不知道自己父王的所思所想,她感念谢必安的恩情,对他深深一礼:“谢小将军大恩,和静无以为报。二位若有需要,请尽管提出,和静必会竭尽所能予以报答。”
      谢必安没想到和静会如此,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他只好先用法力隔空将和静搀起,接着转头,想征求一下沈淑的意见,这才发现沈淑的状态似乎不对。
      “沈姑娘?”
      沈淑自膏肓鬼被查出以来,就一直沉默着。此刻,她闭了闭眸子,复睁开时,眼瞳竟隐隐发红。
      她眉心的朱砂痣忽隐忽现,面貌亦随之变幻,一会儿是姿容妍丽容光焕发的少女,一会儿却形容枯槁堪比老妪。
      她本为厉鬼,情绪易波动起伏,而莫伊人加诸其身的这道变幻之法,正是用以控制她情绪的,然极不稳定,一旦沈淑情绪波动大些,就会受到影响。
      但若幻行术破了,她作为鬼的身份就会被乐安王知晓,这也算是破了法则。
      沈淑虽怒极,也知轻重缓急,忙运转法力压制。
      谢必安见她自己冷静了下来,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和静自然是能看到沈淑的变化的,见她恢复过来,才敢出声,问道:“沈姑娘可还好?”
      乐安王还沉浸在膏肓鬼带给他的感官刺激中久久未恢复过来,此前一直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也问:“怎么?”
      沈淑却笑了,笑得很是妍丽,重复道:“怎么?”她的语调上扬,尾音颇重,在场人无不能从中听出讽意来。
      她将谢必安手中的膏肓鬼接了过来,必安没有阻止,她捏住膏肓鬼的尾巴倒提着,出其不意地在乐安王眼前一晃而过。
      乐安王心头一跳,连忙垂眸,色厉内荏地斥道:“你这是作甚!”
      “作甚?王爷不敢看这鬼物吗?”
      她拎着膏肓鬼掂了掂,似是觉得没意思,又将它放回必安手中,对着乐安王嗤笑一声:“是恶心么?还是害怕?”
      她勾起红唇,弯腰凑近乐安王,低声道:“王爷可知,这鬼,究竟为何会找上你呢?”
      乐安王猛地抬起头,嘴唇颤动着,神色惊疑不定。
      沈淑不待他回答,就接着道:“这鬼啊,是一种复仇鬼。它会利用做了坏事之人的心虚,变化成他中最为惧怕的模样。”
      她似笑非笑地问:“那么,恕沈淑冒昧,我可否知道王爷心中最惧怕的是什么呢?”
      乐安王目眦尽裂,想也没想,脱口道:“一派胡言!”
      然而他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沈淑,分明是有所隐瞒,心虚至极。
      和静是清楚她父王的,虽然自从他退居乐安后,镇日里对人俱和颜悦色,看起来没心没肺。
      但他到底是曾在刀尖上舔血的人,怎可能没半点城府,只是善于隐忍,不被人知晓罢了。
      此刻他会有如此情态,定然已是心慌至极。
      和静想到在“春和景明”时沈淑二人所提的报酬,此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一时间多种情感交织错杂,令她无法开口再说一句话。
      这时,谢必安对膏肓鬼道:“你已害人,触犯戒律,当即刻入地狱受刑。”言毕,他作势要收拢手掌,送它去地府接受审判。
      膏肓鬼原本一直在装死,此刻忙不迭跳起来,在谢必安掌中求饶道:“七爷饶命,七爷饶命!”
      谢必安瞥它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反问它:“哦?如何饶命?”
      膏肓鬼跪伏着,瑟瑟发抖:“有,有!七爷,是那皇帝,还有那臭道士,逼小鬼来的!小鬼若不照做,会被打散魂魄的!”
      它说得好似自己全然无辜,却是忘了,除了此桩事外,它早已不知害了多少人。
      谢必安颔首:“既如此,我将送你至罚恶司,交由钟判处置。”
      膏肓鬼一听,顿时吓得不行,落在钟馗手里,还不如被打散魂魄呢!
      可没有人再给它辩驳的机会了,随着必安合掌的动作,它化作一团光点消散。
      那厢,目睹了全程的乐安王不仅没有因为这鬼物的消失而欣喜,面色反而更加灰白,只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皇兄?”
      和静在他身边坐下,看着自己父王的眼睛,沉声说:“父王,你还不明白吗?从始至终,他一直对你心存怀疑!
      她闭了闭眼,决然地说出下面这句话:“你忘了吗?季氏——也是他赐予你的。”
      乐安王浑身一震。他的手抓住锦被又松开,复又抓住,复又松开,反复几次,他才像是认命了般地松开了手,任其垂在床畔,整个人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颓败下来。
      乐安王对季氏是付出过一番真心的。
      可真心又能抵得上什么呢?
      他心灰意冷,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命不久矣——将死之人总会有这样一种预感,有些话也许他不说,就会被带到棺材里了。
      乐安王叹道:“本王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他看向谢必安,动作迟缓地眨了下眼,好似这样就已经耗尽他的心力:“我……确是对不起你父亲。”
      沈淑却问:“王爷,这便罢了么?”
      虽然她的目光落在他处,话说得亦很轻柔,可乐安王整个人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摇摇头,语气疲惫:“小姑娘不要太急躁,本王正要说。是,正如你们所想,无论是谢修北,还是谢老爷子,一切的幕后主使均是当今天子!”
      “而我……而我……不过是他手中的刀剑罢了!”
      说到这里,乐安王似是有些癫了,不住喃喃着什么。
      和静素来知道她的父王并非什么君子,可听到这些事,心中难免失望,偏偏见他如此,又忍不住担忧,只好凑近了去听,这才知道乐安王一直在重复:“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她的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出人意料的是,谢必安对乐安王的话置若未闻,仍是冷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自听到刚才那句话后,必安的脑海中就时不时有破碎的画面似游鱼般飞快闪过,可他每当试图抓住一二,就会头痛难忍。
      忍受疼痛和处理画面让他无暇他顾,维持住表面的冷静已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衣袖上传来拉扯感,接着是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有沁凉的鬼力在指尖交缠,让他渐渐恢复清明。
      他低下头,看到的是满目焦虑的沈淑,连她眉间那点丹砂,似乎都因此暗淡许多。
      他下意识地扯出一个笑,低声道:“无事,莫怕。”
      必安说得是“莫怕”,而非“莫急”。
      在这种时刻,沈淑仍会为这简单二字动容。他始终知道自己心之所忧,她的确是着急,可她更害怕。
      失而复得的人,只会更恐惧失去。
      沈淑心知此时不是一个恰当的说话时机,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就好。”
      而这种时候,二人谁也没有心里去在意必安那个笑了。
      且在沈淑看来,倒不如不笑。
      接着,二人将后续的事情处理了一下。
      所谓病由心生,膏肓鬼已除,乐安王也将不再被病痛所扰。
      但他一来因此病伤了根本,二来在治病过程中他又被人下了另一种慢性毒药,这也是谢必安之前说他命不久矣的原因。
      至于沈淑再恨乐安王,她也不能插手阳间之事,后面的事,也就都交给和静了。
      好在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为恶之人,即使侥幸逃得一生,死后也必将受万世唾骂,坠不复深渊。
      只是可怜了和静。
      和静将他们送到乐安王府门前,犹豫许久,方道:“不论是为了致谢,还是为了道歉,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能找到你们,是因为一个黑衣人。”
      膏肓鬼一除,盘踞在乐安王府四周的黑气也就消散了,只有府中还有些难以散去。
      此刻,乐安王府外逐渐变得天朗气清,王府内却是天色昏沉、阴风阵阵。
      沈淑他们已经出了府,谢必安撑起伞,将两人笼罩在伞下。
      和静为了送他们,一脚已经迈出府,另一只脚还留在府内,她整个人也好似被一分为二,半边沐于天光,另半边却隐于幽暗。
      沈淑轻笑一声,轻轻使力将她拉了出来。
      光影的变换令和静一下子难以适应,她不由伸手在眼前挡了挡。
      沈淑就借着这个机会,掸去了她肩头的黑气。
      “希望我同郡主,此生不复相见。”
      和静愣了愣,回过神时,眼前已没了人影。
      她好似明白了沈淑的意思,又好似没有。
      身后隐约传来季氏与和瑛质问她擅自入府的声音,如此刺耳,又显得如此无知。
      她不再纠结,只轻笑一声,轻声道:“也好,再也不见。”
      王府的大门被缓缓关上。
      因天色而匆忙归家的行人,均纷纷驻足。
      只见乐安城一片晴空万里,谁能相信,上一刻此地还是风雨如晦,似有大难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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