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勇者的读档》白盐霜

1、01

　　没法动弹。

　　哪怕指尖也好，眼旁的肌肉也是。

　　浑身上下的任何一处部位，全部都没法动弹。

　　彻彻底底地，陷入重力的束缚，以及连锁带来的黑暗。

　　仿佛无尽头的黑暗。

　　沉重的肉身。

　　不，沉重这个说法是不对的。

　　卡琳桠自己自然最明白，她的体重一直被控制在轻盈到不像正常人类的程度。

　　毕竟魔力早就足以提供各项机能所需的能量，为了节省粮资都不知道多久不吃东西了。

　　脑子有点昏昏沉沉，所以没法好好思考了吗？

　　与其说身体太沉，只是身体剩下的力气不足以支撑体重。

　　归根结底就是太虚弱了而已。

　　这种结论都要想半天才得出来，也虚弱过头了吧。

　　由此可见，现在她的状态真的是很不妙。

　　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过于不妙，所以卡琳桠反而没什么忧虑的情绪。

　　反正忧虑也没用。

　　好像达到了某种超脱的境界。

　　好吧，这里应该用自暴自弃形容更合适。

　　是因为刚刚还觉得死定了的缘故吧。

　　而现在，八成也只是在回光普照。根据数据面板来看，生命力根本继续支撑不下去。

　　如同带着霉味的海潮，不断来回翻滚着的，是压在身上的疲惫。

　　疲惫到连酸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干巴巴的僵硬与麻木。麻木到连身体的各个部位是不是还完好存在都无法确定。

　　吃力地挣扎起来，卡琳桠用意念抵抗着生物的本能。

　　从眼睛开始，也只要眼睛就够了。

　　想要得到光亮。

　　哪怕是最后也好，想要得到一点光亮。

　　一点一点，缓慢地用劲，感受到好像被利针刺破的尖锐疼痛。从好处想的话多少找回了一点知觉。

　　再看一眼就可以，当作和这游戏的告别。

　　和生命，以及其面临过所有那些苦难的告别。

　　好想回家啊。

　　不，也不是想回家，毕竟那个家已经连什么样子都忘了。

　　只是想……再挣扎一下。

　　终于，她睁开了仿佛以韧线缝起来的眼皮。

　　散漫的光线射入。

　　然后卡琳桠不由自主地缩了缩瞳孔。

　　穿过树叶的阳光，透着淡淡的绿。

　　和眼睛一起恢复接收能力的皮肤，感到昏昏沉沉的温暖，安心到让人想要打瞌睡。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热度。只属于过去的热度。

　　不可能出现在现在这个场景的东西。

　　这是，曾经年轻的回忆吗？

　　因为对处境的无法理解，卡琳桠恍惚了片刻。

　　不对，说什么年轻，好像她现在能有多老一样，明明才是个少女。

　　连青年时期都没活过就要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如说还比较轻松。死是她最好的结局。

　　因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游戏，她也只是一个游戏角色，所以死亡也会是被美化的吧。

　　也不用害怕什么，因为这和“现实”中的死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串数据的消失。

　　迎接朦朦胧胧，毫无确切形式的死亡。

　　生命最后的一个梦，这样模糊而敷衍的死亡。

　　其实连死这个词都配不上。

　　都准备好要接受了，但现在却在磨磨唧唧地回光普照，要死了都这么麻烦。

　　不，不对，脑子反应过来。

　　就算是所谓的回光普照，也不可能如此具体地还原感觉。

　　何况回光普照只是精神好转，和回忆根本扯不上边，说是走马灯又不应该出现断断续续的场景。

　　啊，那么就是魔法吧。因为最后掉入了空间深渊，这样就说得通了。

　　反正扯来扯去什么设定都有，用魔法能解释这个虚拟世界的一切问题。

　　竟然能对大脑反射回这样的东西，死前多余的倒带么。

　　真实得不可思议，几乎让人怀疑这是真的回到了游戏前期的日子。

　　明明不过是濒死时最后存留的幻觉。

　　等等，还是说……

　　不，肯定不是。

　　眼前的一切，真的……？

　　不是的。

　　不，不不不不……

　　【游戏界面加载中……】

　　咯噔一下。

　　瞬间尖锐的恐惧冒出。

　　因为放弃生存而轻松下来的心情，被刺破。

　　清醒了，彻底恢复清醒了。

　　确定现下的事实后，席卷而来的是无望。

　　【Loading 56%!…(MISSING)】

　　轻凉的微风，湿润的空气。

　　青草与泥土的清新味道，在周围弥散着。

　　地上的落叶，像壳被扭曲的海龟，腐烂而失去生命力。

　　【Loading 99%!…(MISSING)】

　　气力恢复正常。

　　伸出骨节分明的纤细手腕，足以看出是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年轻人。

　　尚未因为魔杖的握姿而覆上薄茧的指尖，苍白而轮廓清晰。

　　【欢迎回来。】

　　啊啊，是这样的状况啊。早就应该明白的。

　　毫无意义。

　　竟然在死后强制地进行游戏读档，完全没有提供其他选择。太不顾玩家的感受了。

　　也对，本来就是非自愿性参加。

　　从一开始就是……何等地，毫无意义。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卡琳桠静静看着不曾被战火毒烟侵蚀的天空。

　　蓝色，白色。

　　均匀分布，柔美的色块。

　　漂亮到虚幻，由游戏程序设定出来，天空的画面。完美到令人头晕目眩。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让她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输掉，然后Game Over不行吗？

　　说到底这个世界怎样都无所谓，全毁掉也不管她的事。

　　简直，对所有一切的事物，都感到厌倦。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不被任何事物打扰。

　　能够什么都不想，让存在消融，沉浸入永恒的深眠……就连这，就连死亡都无法选择。

　　这个世界会变得怎样，都无所谓。都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是没有她这个死人什么事了才对。

　　但还是要继续。

　　不继续下去不行，只有她一个人必须继续下去。

　　自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起，她的生命就不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生命。

　　因为她是卡琳桠，在这个游戏里的勇者。

　　她是拯救世界的主角、英雄、救世主。独一无二，至高无上，拥有带着闪耀光辉的头衔。

　　她是轻易一个举动都能决定他人命运的存在。

　　设定就是如此，从一开始，卡琳桠就必须承担起与自身力量相应的责任。

　　否则，会有人因此而丢掉生命。

　　肩负着数以万计人类的希望，这就是玩家所要背负的东西。

　　不去做会导致别人死去，做不好也会导致别人死去。

　　不仅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这里所有的角色都如此鲜活，光是她的责任感就决定了她没有逃避身份的能力。

　　如果能放弃就好了。

　　如果能随随便便活着就好了。

　　如果能不为人所知地死去就好了，能静悄悄地、不给任何人带来伤害地死去，就好了。

　　那样该多么轻松啊。

　　“勇者大人……您要吃点东西吗？”

　　就在独自陷入思索，毫无防备的时候，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出现。

　　扭过头的卡琳桠，看到了训练场旁边端着点心的仆从。

　　现在这个时间的她，大概还没有接受离开现实进入一个异世界大陆的状况，只能天天用不间断对魔法的学习来自我麻痹。

　　哪怕现在加载修复完毕，身体也还是有些疲累，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早在这个时候，极限的练习就开始了。

　　难怪这孩子会有点害怕，毕竟勇者一直满脸阴郁地拼命训练，比起正常人更像个疯子。

　　不对，以现在她自己的年龄，也没资格叫人家孩子。

　　“谢谢。”

　　微笑着点点头，她用着安抚性的语气。

　　“放在那边就好，你先去忙吧。”

　　“是……！”

　　受宠若惊地回答一声，脸红了一下的仆从放下盘子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想起自己的人物设定中唯一从游戏初始化就达到满点的魅力值，卡琳桠回过神来。

　　对方好像叫米什么鲁，也记不太清了，毕竟她从中期开始就一直在刻意不去结识这些小角色。

　　因为小角色很容易就会死掉。

　　用意念点开程序里的人物资料，界面在脑海里弹出。

　　【仆人米林鲁：＊】

　　果不其然，剧情影响值只有一颗星号。

　　因为害怕跑龙套的人物会简简单单消失，卡琳桠从头到尾都在尽可能不和他们交流，避免投入多余的感情。

　　那么，选择重要人物交往不就好了？

　　很遗憾，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可能产生对剧情的影响，与个人能活的时间无关。连五星级的重要人物，都有可能早早去世。

　　也就是说，潜力和真正能用的实力是不一样的，只是一个没有考虑意外的预估值。

　　因此连重要的剧情角色都谨慎地进行交往，一直和他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隔离在游戏角色之外。

　　像游戏里唯一的玩家一样，她在游戏里一直都是一个人待着，没有任何可能变成累赘的牵挂。

　　实际上，就算在以为他们不会死的和平前期，就算在战争来临之前，她也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

　　屏幕之外的人，会和屏幕里面的NPC是同类吗？

　　连最基本的世界观都不一样，还说什么。

　　话又说回来，因为在中后期的灾难过程中极力去忘记身边人悲伤的剧情，她记住的事情实在非常有限。

　　甚至整个“人生”都非常模糊，像玩家在昏昏欲睡的时候随便打了个通关，第二天早上怀疑按了快进键。

　　不喜欢的游戏当然是打完就让它过去，既然剧情引人不适，就不可能会记住。

　　既然什么时间线上的事件都没印象，重来一次又有什么用？

　　或者说，她这个人的重来，又有什么用？

　　换作其他更加有能力，更加热爱生活的人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肯定能拯救很多人的结局。

　　可她这种人不行。

　　表面上负责任地当起了游戏里的勇者，实际上看到人们的尸体和眼泪就背过脸去。

　　只会用拼命练习魔法去转移注意力，靠魔力的提升来自我安慰，然后获得虚假的充实。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欺欺人、根本不动脑子考虑攻略剧情的家伙，根本不行。

　　就算真的能够拯救什么支线故事，最后该发生的毁灭还是会发生。她阻止不了结局悲剧的设定。

　　她只能等待战争发动，等待这片游戏里的大地生灵涂炭，什么都做不到。

　　哪怕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升级魔力上，被魔王打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太没用了。

　　所以说，为什么会是她？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必须承担这一切？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必须成为勇者的角色？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必须进入这个游戏？

　　为什么只能整天自怨自艾的她，不能干脆一点直接抛弃责任让操纵的角色自杀了事呢？

　　哪一边的愿望都不彻底，到底算什么啊这是。

　　啊啊，如果天生就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也不会如此痛苦吧。

　　处于善恶的夹缝之中，既不能心甘情愿地为了游戏里的人们付出全部感情，也做不到真正地自暴自弃抛弃游戏里人类的生死存亡。

　　即便心底里如此混沌，还对人们装出英雄的样子，到底虚伪到怎样的地步呢。

　　甚至，她现在就已经开始惧怕刚刚跌入深渊的情形了。

　　临死前晕晕沉沉的认命已经过去，现在理智清醒的她不甘心真的自己一了百了。

　　选择活着的她，只能接着以卡琳桠这个女孩、这个勇者的身份重新进行一轮。

　　明明不喜欢这个游戏。

　　但是除了继续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继续努力了，即使可能还是什么用都没有，也要继续努力。

　　因为不想有一天为退缩的自己感到耻辱，而努力。

　　徒劳地前进，不为任何目标而前进……不，是为了至少有一个目标而前进。

　　感觉一无所有的话，就去寻找东西守护吧。一切都毫无意义的话，就去找到一个意义吧。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那么一天会好起来的。

　　因为她还是想继续活下去啊，就算是在游戏里进行角色扮演，也不想让意识消失。

　　已经习惯对不可抗的命运进行妥协，这么说来，她也好久没有情绪波动如此剧烈过了。

　　是因为回归了年轻的身体，还不适应那些激素与荷尔蒙所导致的孩子气吗？还是从第一轮游戏中的死亡结局中获得了感悟，被反思和悔意影响？

　　不管怎样，无所谓的抱怨到此为止。勇者从来就没有做孩子的资格。

　　好了！游戏新的一局，已经开始。

　　这一次，一定要找到完美通关的方式。

　　排除先前躁动的情绪，多余的想法也全部丢掉，卡琳桠只是简单地这么想着。

　　无论是作为一个屏幕外的玩家，还是作为活在这世界上的一个人，这意愿是不变的。

　　扑通，扑通。

　　胸腔中，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感受着新鲜的空气，她近乎贪婪地呼吸着。

　　许久过后，勇者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