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千里织梦归》霜天草莓

74、灯火阑珊(下)

　　瑞雪是在傍晚落下的，鹅毛一般在天地间飞扬。若是在飞雪的故乡，决计见不到这般壮丽景象。对她来说，那个名叫故乡的地方，也只有在梦里才回得去。
　　丽贵妃的永寿宫富丽堂皇，就连地下铺的砖，也均由官窑逐一烧制，整个地面犹如闪耀五色光芒。偏殿里还住着几位位分较低的嫔妃，飞雪住在此间并不能明言，故此，丽贵妃安排她住在正殿的东厢房。这间屋子可谓是藏在庭院深深，又有幽静的小径通往宫里一处小花园，花园四周竹林围绕甚为隐蔽。
　　她住的这间小小屋子，平时恐怕一直闲置着。可丽贵妃却没怠慢她，这间屋子被装饰得满室鎏金。六柱架子床是金丝楠木制，四面床牙浮雕凤凰齐飞，床上是江南最好的丝绸被褥。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应该是西域来的贡品。满目的极致奢靡，却是满室的沉沉孤寂。她转头最后瞥了一眼肆意飞舞的雪花，随手关上了窗。
　　不过是在这宫里住了十天半个月，却渐渐滋生出宫娥般的寂寞怨怼。
　　夜间气温骤降，碧桃已经为她备好炉火。还好碧桃和小顺子今日又回到她的跟前。主仆重聚一阵欣喜，她却发现碧桃腿上带伤。小顺子说，这傻丫头不见了主子，在内务府与禁军侍卫争执。幸好只是小伤，但叫飞雪心里一阵难过。眼见天色全黑，她赶紧让碧桃到外间安置了。
　　她自己拥着一床暖被，挑亮一盏灯火，拿出一个荷包细密地缝着。她的针黹刺绣一直不太灵光，非得慢工出细活，以前没这个闲心，倒是在今时想为他绣上一个荷包。当然是绣鸳鸯，她想不出别的花样。她想着，她启程回到丹城的日子应该不远。

　　夜渐渐深了，雪也越下越大，四周已经白雪皑皑，而殿外的定王也快成了个雪人。他单膝跪地纹丝不动，从申时跪到戌时。秦穆帝佯装不知，马公公自然不会出声。这对皇家的父子就此僵持着，仿佛是一场旷日的战争。
　　定王多年来居功至伟，却从不张扬。今日，他作为藩王竟然违背祖训，未经圣上传唤，便径自进京。而他沿途北上，竟然没有任何驿站、官府上奏他的行踪。如此出格，秦穆帝若感到深深威胁，丝毫不为过。
　　“马玉，让他进来吧。”秦穆帝开了金口。
　　马公公赶紧跑到殿外，说：“殿下，赶紧的，陛下召见您。”
　　天寒地冻，允澈站起来稍稍有些摇晃，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何况他又有寒疾，终于忍不住大声咳嗽。随后他调整气息，拍了拍自己的大氅，抖落仆仆风尘和薄薄积雪。仪表收拾停当，才大步迈入了御书房。
　　“儿臣见过父皇，恭祝父皇龙体安康。”
　　“哼！你这样子不像是来祝祷你父皇的！倒像是来气煞朕的！”秦穆帝似乎是忘了让他平身。
　　“大军完全扭转局势，逐渐转守为攻。二皇兄领军从旧卫侵入陈国，而三皇兄的军队兵临蕴城，高奏凯歌指日可待。更何况探马来报，陈国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已经弃守蕴城，转而赶往陈国的都城。我与三皇兄商议，敌军如此仓促，只有一种可能，陈煊帝恐怕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不会是诱敌深入？你倒不怕你三皇兄去涉险。”
　　“陈国后院频频起火，沿途守军早已军心涣散。三皇兄久经沙场，儿臣觉得由他领军并无不妥。再说，陈国就算有几场战败，到底是底气十足，此番的远征军尚无法一举攻入陈国都城。出兵陈国意在威慑，须得见好就收。儿臣斗胆说一句，两位皇兄此刻多半也在回朝的路上。而儿臣只不过是先行回来，向父皇报个平安。”
　　“是吗？难道不是你得了消息，着急回来要人吗？朕竟是忘了，你在朕的身边安插了自己人，是天翔给你报得信吧？”
　　“天翔是父皇钦点，他对父皇赤胆忠心。”
　　“澈儿，你一直好口才。”口气里的愠怒不减反增，秦穆帝叹了声气，气得紧闭双目。
　　“父皇！大军已经转危为安，儿臣已做了份内事。可儿臣内疚，对不起允漓！儿臣只想早些回来，为皇兄安排身后事！”
　　“你……允漓的身后事自然不能草率。朕是有意等你回朝，交由你操办，于情于理。”
　　“儿臣领命。”
　　“你擅离职守、擅闯御书房，朕都给你记下，自会重罚你！”
　　“儿臣该当此罪。不过，儿臣尚有一事相求，请父皇恩准儿臣启奏。”
　　“你说吧。”秦穆帝暗忖，莫非是要他放了飞雪。
　　“关于储君一事，请父皇尽快另立，儿臣保举皇长孙应诚！”
　　“什么？你！此事不需你来过问！”秦穆帝心中似有恼怒，他最看重的儿子，对太子之位和天下重担，竟是如此漠然。
　　“是，儿臣不该多言，但儿臣自知有罪。如今秦陈两国势同水火，儿臣却娶了一位陈国女子。然，若在民间，她算是儿臣的糟糠，儿臣无法将她抛弃。又诚如父皇所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飞雪已出嫁从夫。此番，儿臣遭人非议，恐怕是因着太子之位尚无定论。儿臣不得已，多言一句，希望父皇海涵原谅，并且早日择定储君。儿臣斗胆，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应诚都是最佳人选。”
　　澈儿的话，听上去婉转动人，其实绵里藏针。秦穆帝如何不知，他短短几句话，已经把飞雪的是非转嫁到自己身上。而诚然如他所说，这些非议可能就是空穴来风，却是储君之位争斗的开端。
　　“父皇，儿臣甘为大秦尽犬马之劳，有朝一日，秦将完成一统。届时，天下一家，再无秦陈分别。”
　　“所以你没有追着那个陈国长公主报仇？”澈儿的心容得下天下，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迷惘人。
　　“儿臣牢记父皇教诲。”
　　作为帝王，权倾天下，最难是宽恕他人。而宽恕亦不是无度无限。秦穆帝自知不易，而澈儿却是愈发的有气度。想起来，似乎就是他攻下齐国开始，可能真是与那个飞雪有关。
　　“澈儿，你起来说话。”

　　挑帘偷偷望他背影，飞雪似乎仍是懵然，眼前到底是真是假。昨晚看着一场瑞雪，她心底隐隐有着预感，来日他们会得重逢。但万万没有想到，他千里迢迢赶来，为着她。
　　连日的委屈哀怨，因他的倏忽出现，皆如雪落化水划过心尖，她此刻不由红了眼圈。眼里闪着泪光，凝视他背影治愈心伤。
　　今日一早，碧桃进来服侍她起床，才梳妆停当，玉簪就来请她。她以为丽贵妃召见，不想走到正厅外，听到日夜思念的那个低沉男声。她一时愣在原地，恍若梦中。
　　“定王昨日才到，今天就来请安，真是个孝顺孩子。飞雪，怎么还不快过来？”丽贵妃面带微笑，向她招招手。
　　“飞雪，我回来了。”难得允澈笑得开朗，走过来牵她的手。细细将她检视，眼里旋即流露心痛。她因着有孕而稍稍丰腴，却在不到一个月里迅速消瘦。见她脸色红润，气色不差，他才不至于太过担忧。
　　她一时五味杂陈，见到他是何等喜悦，而失去孩子的痛却是随即剧增。她怔怔握紧他的手，眼底有无法遮掩的依恋。
　　“你们这对孩子！”他们的沉默却让丽贵妃动容，她说道：“吃了午膳再回去定王府吧。你们说会儿话，我去看看预备得如何了。”说着，她便离开，留下一对有情人说些体己话。
　　四下再没有别人，允澈伸手将飞雪紧紧搂在怀里：“以后再不要跑开，一切有我。”
　　“你竟然丢下大军……”她哽咽出声，她娇小身躯牢牢靠进他怀里，他身上似乎还留有风尘仆仆的味道，叫她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再有五日，两位皇兄就将凯旋归来。我不过早些回来，给父皇报个信。”说着，拉她在一旁坐下，他说：“你平安无事就好。”
　　她心里感激他的体贴，心绪安定下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去丹城，而是来了这里？”
　　他将她拉近，低声说：“天翔给我的飞鸽传书。你这个小傻瓜，以为一走就能逃得远远的？为何不信我？有我在，断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父皇若是对你将信将疑，那自然对我亦是如此。我们早已是连理枝，如何分得开？你一力承担，独自受难，岂不让我汗颜？”说罢，轻轻抚摸日夜思念的脸，又说：“你瘦了这么许多，何苦？我从没想过，你竟能对我这么好，不舍得我有一点的为难。”
　　“我更没想到，你会为我，从战场一路赶来。父皇他……”
　　“父皇让我们暂且住到京城的定王府去。我已经领命为允漓操办后事，等皇兄他们回来，就择日让允漓入土为安。你莫再哭了，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你将养些日子，到明年我们再要个小郡主吧。”
　　听他一席话，她积攒的阴霾瞬时散去。日后，任何险滩遏阻，只要握紧他的手，她将不再害怕。
　　此刻屋外是雪窖冰天，室内却是一屋春暖。她头枕在他肩上，想谁的人生里没有一丝遗憾？然而夫复何求！
　　她忽然想起，他一早说过，他已经为小女儿想好名字，一时好奇，她问：“能告诉我，你给我们的女儿起什么名字？”
　　他偏过头，凝视她始终晶亮的眸子，微笑着说：“哦，也好，告诉你吧。我想叫我们的小郡主，雪澈。”
　　“为何？”答案让她惊讶。
　　“为何？因为，因为，澈雪不够好听。”
　　雪澈，雪澈，飞雪和允澈，她心里欢喜满溢，足够她抵御一世的憾事。

　　是在黄昏时才离开星宿城，因着不是正式的召见，飞雪离别并没有去拜见秦穆帝。她由小顺子和碧桃陪伴，坐着密不透风的马车出城，允澈在城外等她。到定王府的时候，已近灯火阑珊时。只一日，府里已收拾妥当，并且从内务府抽调了一些宫人过来。飞雪想，要是接来谧儿和诺儿，就此在京城住下也不错，她是王府里唯一的女主人。然而不可能，她讪讪算起日子。等大军回朝，太子安葬，大概月余，她就能和他回到丹城。这段时日，她无论如何都要去探望太子妃清莲。
　　正盘算着，允澈穿着居家衣裳进了屋。他已洗去奔波的尘土，整个人毫无车马劳顿，相反倒是神采奕奕。
　　畏冷的飞雪早就拥着一床暖被，她正拿着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看看实在不像样，见他进来，赶紧藏到枕头下去。
　　“怎么还不睡？”他大步走过来，掀开被子也坐了进去，紧紧拥着她。
　　她忽然来了精神，在烛火下，轻轻拉开他衣衫，说：“可有受伤？”
　　他抓过她的手，温柔放在自己脸颊，说：“当然没有，不然哪有这么精神？飞雪，有件事，我正在犹疑。”
　　“怎么？”
　　“我想，我是说，只是如果，如果我们以后都留在京城。”

作者有话说

　　更得有些晚，很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