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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兰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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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雪华宫,早已过了午膳时候许久。兰茜从疏雨手中扶过我,眼神似乎不经意的向宫门外扫了一下。我抿唇不语。疏雨却娇哼一声,口无遮拦道:“婕妤小主到底是有心的人!原还说来雪华宫与小姐一同用饭呢,可听人报说皇后娘娘醒了,立马连膳也不用,便又回了凤昭宫去,真真上心呢!”
兰茜闻言仍是淡漠着一张脸,轻浅的扫了我一眼,见我面色微显不郁,眼神一转便接了话头向疏雨道:“姑娘不可浑说,到底也是位小主呢。”
疏雨却哪里肯听?只更加气恼,一脸愤愤然向她道:“姑姑你不知道,她……”
淡烟横了疏雨一眼,冷声道:“疏雨你话太多了,有这精神头,不如去小厨房传膳过来吧。”
疏雨仍是不服气的厥着嘴。但见我没有理会,终于一跺脚,扭了身子向后面小厨房去,不多时,又见她冷着脸,领了人捧四个檀木镂雕百福字的食盒回来。
后宫妃嫔的膳食是跟品级有关的。像我位居正四品,每膳许用八道菜,楚婕妤从三品,每膳许用十道,齐贵嫔正三品,每膳许用十二道菜,以此类推,及至最尊贵的皇后,每膳许用已有二十道菜。而最奢侈的莫过去这座宫殿的主人,云泽,平日里每膳总也有一百几十道菜,若赐某位大臣同膳时,则还要更多些了。
兰茜用白玉碗盛了胭脂米饭摆在我面前,又取一副乳色象牙箸摆在箸架上,她自己则取了一双银箸布菜。见我吃着顺口的,便再布一些来,若是只吃了一口就不再的动的,便直接叫来宫女撤换下去。我心里终究是揣着事情的,那胭脂米饭只用了半碗,便再不想动一动筷子了。淡烟好歹劝着又多饮了一碗汤,而后扶到内殿锦榻上歪着消食。
我顺手从几上搁着的篮子里捡出一块雪缎,反复比量了两下,叫疏雨用绷子绷妥了,又取十来色的蓝丝线,由浅至深一一排开在面前。
淡烟等人凑在榻旁捻线,兰茜吩咐了小宫女拾掇外面,也进来伺候在左右。她一面取了丝线在手,一面随口问:“小主想绣什么?”
我拿起两根已捻好的线在手中认真比对着颜色,头也不抬的淡声问:“兰茜,你可见过海么?”
兰茜摇摇头:“奴婢老家原是北边儿的,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穷才卖给了牙婆子,领到大户人家去做丫头。从记事儿起,就一直做使唤佣人,却哪里有那个福气呢?”
我哦了一声,放下线向她调皮一笑,道:“我也没见过。”
兰茜神色微愕。我拄了下巴,感叹道:“只是听兄长说过,那是一片望不见尽处的蔚蓝,比河更长,比湖更阔,有广纳百川的气魄,但又不乏如君子一般内敛的气质,幽幽绵远,无人知晓它的源处,更无人知晓它的尽处,欢快时奔腾,寂寞时咆哮,无甚束缚,见之,便觉心胸豁然开朗……兄长说,那便是海。”我转脸看她,笑问:“很神奇对不对?”
许是我转头太快,兰茜的脸上尚余了一丝缥缈神色未来得及收起,她敏锐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慌忙收回心神垂了头继续捻那丝线,只口中低声答道:“确是。”
我轻轻一笑,却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再不出声说话。淡烟引线入针,我左手持了绷子,微微思量了一下,便接过针来,稳稳刺了下去。
午后的地气渐渐灼热起来,我因一直端着手臂,衣饰又极繁复,不觉间竟已出了一身薄汗。兰茜仔细拿帕子沾了我额际的细密汗珠,试探着劝道:“小主歇一会子吧。”
我依言停了针,举起绷子瞧了瞧。这一片清亮的蓝色,好似下过一场透雨后,那种清澈没有丝缕云彩的天幕,碧透的如一汪美玉,只一眼,已令人不禁要沉沦到那如梦幻般的色彩中去了。
脱去华贵宫装,只着素白中衣在床上趟下。兰茜扯了薄丝被盖在我身上,用两方小巧的紫玉如意压住被角,然后抬手放下以流苏金钩挽着的一重薄纱床幔,便蹲了身欲转身出去。
“兰茜。”我出声叫住她。
兰茜顿住身形,转回身来垂首恭谨道:“小主有何吩咐?”
我从床幔里面望向她,鲛纱薄透,她面上的谨慎容色真真看得清楚。我微微一笑,问:“你多大了?”
兰茜微愣,想了想,才恍然道:“奴婢十五岁进的宫,至今日,也有十一个年头了吧。”
我哦一声,转着眼珠道:“那就是二十有六了?”
兰茜点点头,忽有些疑惑的看我一眼。
我伸手拔开鲛纱,半支起身子,认真看着她问道,“兰茜,你可想过出宫么?你今年也二十六了!若是平常人家的女人,在这个年纪,总也是几个孩子的娘了。”
兰茜整个人呆了一呆。唇紧紧抿了半晌,方才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感激的看向我。这一眼,却是入宫到现在唯一一个含了她真实情感的眸子。
然而只一瞬间,她便又低了头下去,语调喃喃,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道:“奴婢,怕是一辈子都没这个福分了。”
“这到未必。”
我含笑看她。细瞧之下,突然发现兰茜并不是没有一丝姿色的。只是这后宫中的丽人实在太多,美艳者有之,端庄者亦有之,是以,像她这样只略施了粉黛的清雅之姿,实在极容易被忽略了去。我甚至认为,如若她肯在脂粉上花些心思,未必会比那些精心妆点过的妃嫔们差到哪里去。
“兰茜。”我真诚道:“只要你在我雪华宫忠心伺候,我总是不会亏待于你的。到时候不要说出宫,以你的姿色,便是想配一个有脸面的夫家做正室,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兰茜面上微有动容之色,沉默了一瞬,浅声答道:“奴婢只要一天还是小主的人,便会用心伺候一天,请小主安心休憩吧。”
我颇满意的点点头,复又躺回枕上,兰茜仔细掩了鲛纱幕,无声无息的退出去。
一时睡不着,我定定望着头顶上的绡绣蝶扑牡丹帐顶,心中百转千折。
傅雪华,她是第一个躺在我身下这张花梨木镂雕团花穿云纹百寿千福阔床上的人吧!她的一生炫烂耀目如焰火初绽,但同时也如昙花一现般短暂。想宵帝和孝二十年的夏日,年芳十七的傅雪华以正五品华嫔入宫,五日后承恩,遂越级晋位为正四品淑仪,两月后晋婕妤,岁末晋贵嫔,翌年四月太医院探出喜脉,端五便晋为昭仪。
五月后,太医又断出她腹中婴儿确是位皇子,年过不惑的宵帝自然高兴,立即又晋了她正二品华妃。入宫不过一年的傅雪华位份、皇宠、帝裔三全,一时间于后宫中风华无二,独占梧桐枝头。只是这个孩子最终却并没能生下来,否则以她当日荣宠,如今主上便不会是大行皇帝第二子云泽,太后之位也不会追封给早已故去多年的大行皇帝德妃南宫秋了。
雪华宫自此再无孕事传出。孝和二十四年,已位居从一品夫人的傅雪华却突然暴病,翌日便丧于瑶华殿。宵帝赐以金质凤纹梓宫,并追封其为正一品华淑妃,于三日后勿勿移往妃陵。
没有人知道得宠如斯的一代宠妃为何会一朝毙命,也没有人知道理应停置七日的妃嫔梓宫为何只停了三日便急急移往妃陵。只在移梓前一晚,宵帝独自一人于雪华宫中伴灵至天明,后又封禁了这个女人曾经留下过印迹的宫殿,给世人布下一段迷一样的华丽结局。
然而雪华宫的迷局并未就此结束。楚婕妤之前与我耳语,言雪华宫自重开以后,所有曾赐住在此的宠妃无一不死的蹊跷。并且,宫中流传那些妃嫔出事之前,皆于此宫中见过白衣女鬼的游魂。
我微微眯了眼,叹一口气,是为那些香消玉殒了的女子。可是怨魂么?怨那些害了你孩子的女人!怨那些置你于死地的女人!抑或者?是怨那个你曾经爱过的,男人……
醒来的时候,兰茜不在宫里,只淡烟、疏雨近前伺候着。我坐在圆墩上,任她们取了胭脂香粉扑妆,随口问道:“兰茜呢?”
疏雨道:“说是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都赐了礼,不回不好,小姐你又睡着,便亲自打点了回礼去了。”
我轻浅一笑:“到是个好用的人。”
淡烟用篦子沾了发油,抿一抿我的云鬓,忧声道:“只怕太过伶俐了些。”
我从镜中看她一眼,果然见她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想是方才与楚婕妤说的那些话叫她上心了。于是拍了拍淡烟的手,安抚道:“我们入宫才一日,她们即便要动手,也不会选在这样令人睹目的时候。再说,我们现下已先有了防备,你到不必怕什么,只处处多用些心思,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淡烟搁下箅子,取两对赤金镶红珊瑚花扣排扣在鬓上,又将宫女们折回来的大红芍药斜斜簪在髻边,用手仔细扶了扶,方抬头望着铜镜里我的倩影道:“奴婢只是担心,这深宫不比咱们府里,奴婢只怕一个不留神,叫她们真的伤到了小姐。”
我笑说:“那就只好再多留神些!”
淡烟嗔我一眼,哭笑不得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奴婢是在跟您说正经的呢!”
我笑着轻叹一口气,支开疏雨后,低声问淡烟:“交待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淡烟低身附在我耳边道:“已经着人送出去了,估计这几日便会有消息。”
我点点头,想一想,又嘱咐道:“雪华宫里现下局面不清,疏雨的脾性心思还需历练,只能叫你偏劳一些了。”
淡烟搭手扶我起来,吩咐了宫女将内殿与外殿间垂着的通天落地的两道纱幕挽起,一面款款而行,一面点头道:“奴婢知道,小姐安心便是了。”
彼时,瑶华堂外夕阳如血,透过大敞开的斜格木雕窗倾泻而入,映在大块青石磨就的方形地砖上,竟也是一片耀目的金色。天边的火烧云还在不停的变幻着,那诡异的形状在渐渐泛出灰暗的天幕上,妖冶的,如鬼魅一般。
皇宫的夜,就快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