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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芷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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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茜与疏雨扶着我坐下,淡烟心疼的替我抹去额上汗水,刚啜了口茶,云泽便携了太医钟道义进来。他并未看我们一眼,只急急进了内殿,半晌,方才漠着一张脸出来。
赵淑妃与兰昭媛伴他坐下,钟道义跪在脚畔,伏首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此次虽染骤疾,但因发病时处理得当,是以并未引至大疾,待臣回太医院置了方子,煎妥饮下即可。”
云泽面上微微缓下,点头道:“皇后平素贤德治下,总归是得天佑的。传朕旨意,凤昭宫宫人救主有功,每人赏金十两。”
伺候在外殿的宫人立刻跪地谢恩,人人喜得面上直泛红光。我心里亦完全松懈下来,虽不计较赏赐,但到底是不会落下什么罪名了。然而却见楚婕妤迎面跪在我身前,抹着眼泪道:“谢过妹妹。”
我吃了惊,忙扶她起来,问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
云泽亦被楚婕妤的举动唬住,若按规矩,从三品的婕妤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低自己一品的婉仪行跪礼。他疑惑的冲楚婕妤道:“蔷儿这是做什么?”
楚婕妤泪眼涟涟的坐回椅上,哽咽着道:“皇上您不知道刚刚皇后娘娘境况何等险恶,若不是莫婉仪拼着被治一个大不敬之罪的危险,以发簪刺皇后娘娘人中穴,臣妾怕是,怕是……”说到这里,楚婕妤已是泣不成声,而我亦已明白她的细腻心思。
云泽经楚婕妤这一提,方才注意到我。我忙又扑通跪下,口中道:“臣妾婉仪莫氏,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泽探过身一把将我扶起。
彼时,我略显苍白的面色尚未完全恢复,而一头长及过膝的青丝仍散乱的垂着,零乱映衬着些微无措,到叫他心下怜惜起来。
他温柔的替我挽起发髻,有小太监拾回那根染血的簪子,我正欲接过来簪上,云泽却推开那太监的手,自怀中摸出一根羊脂白玉雕双头兰花嵌宝的簪子来挽在我发上。除却质地,那花样竟与我的那只赤金簪子一般无二。
“看那簪子,想你也是极爱兰花的,这支便赏你了。”云泽抚着那只簪子幽声道。
我忙又跪地,叩首道:“臣妾谢皇上赏赐。”
他复拉起我来,细心替我抿一抿云鬓,语带歉然道:“今日你初初进宫,朕本应去雪华宫,只是皇后……”
我慌忙摇首,眼带浓愁的望着内殿道:“皇后娘娘凤体违合,皇上理应留在凤昭宫中,臣妾是懂得分寸的。”
云泽面上不由带了几分赞许。他停一停,又向我道:“瑶儿今日想是受惊不小,朕便替你免去给主位妃嫔拜礼的规矩,你且回去好好歇息吧。”
我微蹙了眉,怯懦道:“众位姐姐不会怪罪么……”
云泽面上一沉:“这话儿是朕说的,谁敢怪罪?”
淑妃这时笑意吟吟的上前来,拉起我的手道:“好妹妹,真真是个乖巧的可人儿。你且放心回去吧,后宫众位姐妹都是极好相处的,何况今日事出有因,便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也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我方才嚅嚅应下。又与众人一同往内殿里看了皇后,她仍是苍白着脸睡着,千惠等人小心伺候在左右,她见了我先是一阵尴尬,后特特跪在我面前,恭谨的磕头道:“奴婢方才冲撞了婉仪小主,请小主责罚。”
我因云泽亦在身边,不便显露更多情绪,是以只微微向她一笑,道:“你忠心护主,也是因为皇后娘娘骤疾才一时发了糊涂,我却哪里能怪你呢?到应求皇上好好赏一赏你才是。”
云泽赞许点头,道:“莫婉仪言之有理,朕确是应该好好赏你才对。”说着,便叫人拿了两锭十两的金元宝并许多首饰赏了她。
我们又陪坐了一会子,眼见到了传午膳的当口,淑妃笑着拘一礼,言说她的燕晳宫里煨了些许新鲜吃食,邀云泽同往。云泽本不打算去,然而皇后仍就未有醒来的意思,淑妃几翻请恩后,到也就去了。
其他人这才三三两两的带着各自的宫人回宫。兰昭媛自请留下来看顾皇后,齐贵嫔因与淑妃住的近,便一同乘了扩辇回去。只楚婕妤扶了婢子的手,仍与我比肩而行。
甬巷,永远是没有尽头的红色。说是一派华贵祥和,实际不过是为了掩盖那些血腥的过去,仔细端看,到更像是那些惨死在这宫墙内的女人们所留下的怨怼堆积而成。于是走的久了,满眼满心皆被染成一片腥红,那噬血的狠唳之气更已悄悄蔓延开来,直浸进身体的最深处去。
好在只一刻钟便已转出甬巷。时值初夏,沁芳苑中所植的名贵花草已开了不少,幽芬艳香混杂在一起,深深嗅吸,混浊的心绪立时清明不少。苑东角处一所玉石亭,名映雪。亭子通身以汉白玉雕就,八角各坠水晶风灯一盏,盏中并不似平常风灯一般安放火烛,而是置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内。亭周扩植了许多梅树,花期早已过去数月,此时空余了满树郁郁郁葱葱的浓绿,然而景致仍是极美的。
楚婕妤道:“不如去映雪亭中小坐一会子,我们姐妹说说话,如何?”
我点头笑道:“方才身子疲乏,这会儿却是走不了那许多路了,妹妹也正有此意,只怕耽搁了姐姐午膳呢。”
楚婕妤与我相视一笑,道:“那正好,呆会儿便一同去你宫中用膳,算做赔礼也就罢了。”
我娇嗔一声:“姐姐确是好打算呢!”说完,到也真转过头去向兰茜吩咐道:“你且先回宫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些精致的吃食,呆会儿可不能慢待了婕妤姐姐呢。”
兰茜恭谨的应了一声,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道:“亭中玉石椅想是甚凉,不如奴婢带了疏雨姑娘去取两个软垫子回来罢。”
我颔了颔首,疏雨便跟着兰茜施礼退下。我又望一眼远处开的正好的大片芍药,向另两名宫女道:“瞧着那些芍药开的怪好看的,你们两个去折一些齐整的好生送回宫里,留着明日簪发。”
说话间便已只余下淡烟仍陪在身边,我方才与楚婕妤登亭并立。风稍显大些,楚婕妤身材单薄,竟须扶着婢子的手才能站得稳妥。而风过衣衫漫卷时,更犹如九天仙子临凡尘,正欲乘而去的模样。我不禁下意识的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她微一怔神,疑惑道:“妹妹?”
我马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松了手笑说:“姐姐这临风而立的体态,却不输给汉时飞燕呢!”
楚婕妤立时微赧了脸。半晌,却见她眉目间掠过一许轻愁,喃喃道:“飞燕么?我若有她一半得主上爱怜,纵是死也心甘的啊!”
我略显尴尬的不语。楚婕妤并不甚得宠,我是看得出来的,然而刚刚言语间却把她比做汉时宠妃赵飞燕,难免她心下自怜了。好在疏雨这时正捧了两个厚厚的软垫子回来,我笑着拉了楚婕妤道:“这便坐得了。”
楚婕妤神色一时转不回来,只笑了一下,却是极苦的容色在面上。两人相对坐了好一阵子,她的面色方才转圜如常。她向外望了望,道:“兰茜没回来么?”
疏雨恭谨道:“回婕妤小主话,没有。”
楚婕妤点点头,面上忽而带了一丝忧色,低声道:“妹妹可知兰茜以前在哪里当差么?”
我摇摇头,“姐姐想说什么?”
楚婕妤用眼瞄了瞄淡烟跟疏雨,我立时醒得,便指着她二人道:“姐姐但说无妨,她二人是我自家中带来的,是心腹。”
楚婕妤方才放下心来,凑近我道:“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兰茜与千惠都是一同贴身伺候在东宫的。而且,你住的那雪华宫原也是被大行皇帝封禁的,空了大概有十年吧!直至本朝主上登基,因内宠颇多,主位的妃嫔已占了所有宫院,到后来再欲封主位妃嫔的时候,不得已才开了那雪华宫。听说第一位赐住的妃子,是仁德一年秀选入宫的蓝妃。她那时入宫不过半年,却能一路从正五品蓝嫔跃升至从三品蓝婕妤,后怀龙裔,皇上一高兴,更是不顾典仪,直接便封了她正二品的蓝妃,当日那份儿荣宠,由此可见一斑了。”
她顿了顿,转头望着远处那些已开到胜极的芍药,微眯了眼睛,又道:“当时后宫众人皆以为凤昭宫的那位必不会坐视不理。孰料,那人不但没有如众人所预料想的那般极力打压,却反而处处称赞蓝妃,并向皇上进言,请蓝妃主位雪华宫,又道蓝妃有了身子,身侧不能尽是些不醒事的人,体贴的重新赐了掌事宫女,哦,就是兰茜过去伺候。呵呵!”她嘲讽一笑,转回身来颇有深意的看着我,挑眉道:“妹妹你想啊,如此周全的安置,皇上当然十分满意,岂有不准的道理么?”
“那蓝妃的孩子……没了吧?”我咬着嘴唇,小心的问道。
“恩。听说还没显怀就没了,蓝妃也因走血,第二日即便殁了。”楚婕妤叹一口气,但并不见有多怜悯,想是这样的事情于后宫中见的多了,已不觉多挂怀了。
“皇上大怒,下旨彻查。可是能查到什么呢?最后也不过是追封了从一品宜蓝夫人,又赐了一宫宫人陪葬便不了了之了。只那兰茜却是安然无事,一直伺候在雪华宫里头,后来得宠的宜欣夫人、李妃、原贵嫔、季贵嫔,也都是她一手伺候的。”
我眼皮一突,身上不禁打一个寒噤。疏雨胆子小,更掩嘴颤声问道:“全都……殁了么?”
楚婕妤点点头,“皆是得宠后赐住在雪华宫,之后不久便莫明其妙的或染病、或疯颠。并且,全部都与一个人有关。”她忽的禁住声音,只以口形缓缓吐出三个字:
“傅—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