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哀》骷髅回坟

32、第 32 章

　　宣鸿不知不觉忆起与无哀第一次的遇见是一场刺杀，那时候夜色虽掩了无哀的容颜，但那双仿佛结了千年寒冰的眼眸和浑身的戾气杀意，虽不是什么好事，但那时候的无哀更有生气些。
　　且轻狂自傲，连续三次，三个不同的地方，孤身一人拦住他马车的去向，用那把直长的刀指着他要替天行道。
　　他一向惜才，觉得那刺客年纪轻轻武艺如此造诣实属难得，十分欣赏。

　　宣鸿问道：“那夜你可是故意在破庙中等我？”
　　无哀垂眸望着面前的碗，过了片刻才道：“不是。”
　　不是？宣鸿疑惑，他这些年来，有太多想要故意接近他的人了，他立危堂十数年，没有本事怎能存活。
　　而且无哀想要杀他怎会不是故意接近，这话他怎也无法信。
　　宣鸿其实很喜欢无哀在相府时的时候，此刻回想方才觉得那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模样，略微的顽皮，偶尔偷懒，与他相处时没有什么距离感。虽然那些都不过是伪装出来的假象。
　　“萧梓晔让你服下化功散，目的该是为了接近我。”
　　无哀实话道：“是的。”
　　“我服下化功散离谷后遇到了那些乞丐流民，我想帮他们，于是与他们落脚破庙里。后来来了一群暴徒，其实破庙里哪有什么可以拿取的，那些人不过是欺凌弱小来寻快乐罢了。”
　　宣鸿沉眉，接了无哀的话道：“你与他们打斗，护住了破庙的妇孺老弱，他们没占到赢手你也受了伤。”
　　无哀冷呵一笑：“若是我没服下化功散，我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宣鸿眉头微皱，凝望那脸色苍白，明明十分虚弱的少年眼中，弥漫着一层厚重的杀意，杀人也说得稀松平常。是啊，在无哀的眼中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是他理想道路上的绊脚石，是他任务的目标，是他要杀的人。他们虽是父子，但那父子于无哀不过一个名词罢了。和那些流民乞丐不同，无哀心怀怜悯，又经历过那种流浪居无定所的日子，相比较之下，那些可怜人比他这个父亲更为亲切吧！
　　他心口忽升起一片疼痛，他阖下双目强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无波无澜。
　　宣鸿站起了身，背手而立，他此刻心情复杂，缓缓道：“你可有想过，暴徒也曾是流民。”
　　宣鸿继续道：“流民是人，乞丐是人，穷凶极恶的匪徒也是人，穷凶极恶的背后或许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或事呢？康盛十年泊江水患，冲毁良田万顷房屋无数，数十万百姓无食无居，饿殍遍野，有人为了救自己的父母而杀了自己的孩子为父母食，你说这人到底是善是恶？”
　　无哀身子轻微一震，一向不以为意的面孔显得有些无措。
　　“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喜好凭心，心善却未必做的是对的事。”
　　无哀的眼神有些恍惚，他抿唇而笑，笑容莫名带着一丝嘲讽：“在城隍庙里时，我曾双手合十交握，虔诚无比的向神明祈祷，世上再无苦痛……但没有用，不论我有多真心多诚意，上苍也不为所动。你说世上事并非非黑即白，你说我喜好凭心，那那些人做的又是什么！难道为了欺凌善弱就是对的是吗！”
　　宣鸿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指责你，而是想告诉你，一切可能不如表面想的那么简单，你觉得肃王上位就能开辟太平盛世百姓就能丰衣足食了吗？他也可能是下一任暴君昏君！”
　　无哀狠狠的瞪向宣鸿，满目赤红：“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为你的所作所为狡辩，你若不能力挽狂澜就该顺应天意！”
　　宣鸿怒意上头，眼角有些抽搐，他直觉不能再多言，看着无哀半晌后拂袖离去。

　　宣远再来看无哀时又是七日之后了。
　　无哀呆坐在窗前的光被宣远遮了去，他皱了皱眉头，抬起目光道：“宣将军？”
　　宣远笑着道：“什么宣将军，叫远哥哥。”这个称呼太过亲昵，宣远知道无哀不会叫，但他觉得无哀比起跟他在襄州的时候更加沉默，他想让他们两之间的气氛不要太过沉闷了。
　　宣远又道：“成日在这院子闷不闷？”
　　无哀摇头，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他根本就不会觉得闷，他儿时在竹林里，七年不曾得迈出过竹林一步。
　　宣远道：“城南如街拐角的馄饨面摊开了二十年，味道还不错。”
　　闻言无哀才抬眸看向宣远，忽而笑道：“不怕我跑了？”
　　宣远也笑着坚定道：“你要跑也不会牵连我。”
　　无哀倒是来了兴致：“在襄州大半年，也不曾听说过有这个面摊。”
　　宣远道：“那会儿正是忙着清剿叛军的时候，哪有心情闲逛。而且那时候的你不知道自己多冷酷。”
　　无哀一愣，奇怪道：“冷酷？”
　　“是啊，浑身上下都是冷冽的杀气，冷冰冰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夺命。”
　　无哀轻笑，淡淡的笑意划过脸庞稍纵即逝：“现在呢？”
　　“现在……”宣远略微沉思道：“不得不说，现在好多了，至少没了那份杀气。”
　　无哀忽而正色道：“相爷没有告诉过你，我很擅长伪装吗？”
　　宣远想了一会，开口道：“我觉得你本就如此。”

　　街上的行人不多，靠近战争的城池难免萧条。无哀与宣远找到那个在街边角落里的面摊，各点了一份馄饨和面。
　　秋日微凉，雾气腾腾的热汤热面刚好，味道清淡，无哀难得的吃了半碗馄饨。
　　宣远看了一眼无哀的碗，笑道：“不多吃点？”
　　无哀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碗，道：“吃不下了。”
　　宣远知道无哀伤未痊愈胃口不佳，也不劝吃，只是问道：“还想去哪里？”
　　“酒楼。”
　　其实酒楼也门庭冷清，但是无哀来酒楼并不是为了热闹，他只是想喝些酒罢了。在二楼临街选了位置，点了两壶酒和几碟小菜，无哀便倚在阑干处望着街道各色行人端着酒壶一个人默默的喝了起来。
　　“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宣远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朝无哀举了杯子，无哀用酒壶回应似的也微微举了一下道：“繁文缛节我向来不懂，一个人喝酒闷不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觉得闷。”
　　宣远沉吟道：“不惧世俗眼光倒也不错。”

　　日落西山时无哀才回到府里，顾承似乎站在他的房门外等了他许久。
　　无哀连院门都懒得进了，斜倚在院门边上，两手交胸望着顾承好笑道：“劳顾统领守院，无哀真是担当不起了。”
　　顾承倒是不计较无哀的口舌之快，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宣爷让你去一趟书房。”
　　“夜深露重，我不想去。”无哀转头就想走，顾承飞身拦下无哀，规矩道：“不去也得去。”
　　无哀睨了一眼顾承笑道：“世人都说宣丞相宽厚仁厚，怎的这么刁难人？”
　　顾承不再说话，但是横在无哀胸前的手并没有放下来。
　　无哀毫不不客气的推开顾承的手，眼底本因酒意微微升起的一点温度也迅速冷了下去。
　　顾承干脆整个人挡在了无哀面前，看那个架势无哀若是不去是不行的了。无哀估量着，若是从前，他不说能与顾承打成平手，顾承想要完全压制他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
　　他甚少示弱求饶，在流浪的日子里他无法示弱，在谷中他没法求饶，不知不觉的他就变得很要强。

　　宣鸿在书案勾了着挺拔不屈的竹竿，顾承押着无哀推门而入：“宣爷，人到了。”说罢松开钳制无哀的手，利索的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无哀抬手揉了揉右边的肩膀，他被洞穿的箭伤虽然愈合了但是这么被强扭着手臂，被大力拉扯还是很疼的。
　　只是小揉了一下他很快就将手放了下来，然后伫立在原地一声不吭。
　　“你真的很倔。”宣鸿连眼都未抬起半分，手中的毫笔未停。
　　无哀不高兴道：“相爷好兴致。”
　　宣鸿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少年，用缓和的语气道：“还记得我之前让你抄的清静经？”
　　无哀冷冷道：“我的手只会握刀。”
　　宣鸿不气也不恼，他依然平淡道：“过来。”
　　无哀微蹙眉头，道：“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有很多是你的党羽你的部下，罪行罄竹难书，相爷是还希望无哀改邪归正吗？”
　　宣鸿凝视着无哀，过了半晌才道：“你想要什么。”
　　无哀低下头，身侧的手指微蜷，与平时的冰冷语调比起来，这回带了更多的是请求和几分思念：“我想回竹林。”
　　宣鸿没有回答，目光落回案上的宣纸上，手中的笔再次动了起来。
　　这般静默的等待无哀心中竟有些忐忑起来：“你要一个浑身病痛，断了药随时都可能毒发死掉的儿子有什么用？你大可以放心，我这个样子不可能会再刺杀你，而且你还有一个过继的儿子，你完全不需要我这样的，放我走吧。”
　　听到无哀这话宣鸿心中百般的不是滋味，他问道：“那作为没有利用价值的你回谷，萧梓晔又会怎样对你？”
　　无哀一怔，随即低声道：“他对我怎样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回竹林。”
　　“你从来都是这般不惜命的吗？”话问出口宣鸿便觉后悔，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问。
　　无哀倒是坦然回道：“只要能回竹林其他的无哀无所谓。”
　　宣鸿的眼眸中有沉沉的哀痛，梓晴才是无哀的归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