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渐安》玉楼宴罢

17、头疾，官渡在即

　　尽管如何嬉闹打趣，曹操的头疾在建安五年，征战袁绍在即病发了。
　　曹操躺在郭嘉的膝盖上，额上竖着纯色布带，哪怕痛极，也不敢在郭嘉面前露出再多，只是紧锁着的眉头让郭嘉清楚的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无所不能。
　　这个关头，郭嘉竟不知是该担忧曹操的病还是担忧当今局势来了。于是等曹操睡着之后，每夜爬起坐在军事阵列图前发愁，这一忙，好容易养好点的身子又开始不自在了。
　　在曹操面前总是压抑着的咳嗽，恐怕曹操再为自己担忧，穿的衣服一日多过一件。每当曹操看过来时，看到的是郭嘉的微笑，而不是日渐削弱的身躯。
　　这日里，军中难得无事，曹操索性也不在硬撑着了，躺在郭嘉膝上，将头埋进郭嘉怀里，哎呦哎呦的叫着，看着和逗弄着郭嘉似的。
　　偏偏郭嘉就吃这套，心疼的将一双漂亮的手搓热，纤长的手指按在曹操太阳穴上揉着，不轻不重的。
　　曹操深吸了口气，发出声满足的喟叹。郭嘉总羡慕荀令君坐下留香，殊不知其自身幽香清雅远非香料可比。
　　曹操享受着与郭嘉相处这难得的宁静，这些个日子郭嘉懂事了许多，乖乖的将衣服穿好，也不再没日没夜的操心战事，更难得的是终日陪在自己身边。
　　曹操越来越满意，心情一好，连带着头痛也消去了不少。
　　片刻的安宁被打断，曹操不悦的皱起眉，也不起身，枕在郭嘉腿上侧头冷眼看着来人。
　　近日来，袁绍大肆分发着着陈琳为其所书的讨曹檄文，更是遣人降之松与曹操。
　　右首，题为袁绍檄豫州文，笔走龙蛇遒劲刚硬，乍一初看曹操猛然从坐起。
　　郭嘉惊讶，凑过去，伏在人背上与人去看。
　　“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郡国相守：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
　　“…”郭嘉凝眉，赞道，“好文采。”
　　曹操拍拍郭嘉的手，细细去看，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一句，“如律令”之时，大笑直拍手叫绝，连带着什么头痛脑热都抛到了身后。
　　“好好好，袁绍手下竟有此等人才，着实令孤佩服！”曹操看罢，赞叹，有些意犹未尽，又看了两眼，越发慨叹，“只可惜，是认不清。”
　　檄文辞藻华丽，只是之中句句不离曹贼阉人之后，直将曹操祖上都骂了个遍，也便是曹操可将之品读完毕，仍回味不绝。
　　郭嘉趴在曹操背上，宽大的脊背遮住了视线，一时间有些看不全，刚要放弃便见曹操将之递了过来。
　　“来来来，看看。”曹操拉住郭嘉的手腕，一个用力把人扯进怀里，坐在盘着腿上，手指插入郭嘉发丝顺着，俨然兴致颇高的笑着，“这人真与你是个极端。”
　　“…”郭嘉看了眼曹操，不理人，低下头，逐字句的看着。
　　见人不语，曹操也不恼，顾自说着，“奉孝能使白词作赋，所言所语具是诗词歌赋，而这人，虽有文采，却尽用在骂人上，着实可恨。”
　　郭嘉看完，抬头，看着曹操，抿了抿唇，勾起了嘴角，“主公可是起了惜才之心？”
　　“嗯。”曹操大大方方的承认，“只是这人句句曹贼，孤着实不知果真这般忠诚于本初老兄？”
　　郭嘉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怕是局势所迫。”
　　“哦？”曹操挑眉，“昔日共事之时，可见此人得袁绍中用？”
　　“未曾。”
　　曹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亲了郭嘉一下，“被这人一激，孤的头痛都去了不少。”
　　郭嘉惊喜，“当真？”
　　曹操笑，“当真。”
　　郭嘉暗暗松了口气，征战在即，曹操能愈了着实是个大好的消息，当即放下了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靠在曹操怀里放松了下来。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曹操揉揉郭嘉的发丝，温声道。
　　郭嘉摇摇头，曹操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到他一定是弯眸浅笑，“军中事重，只靠公达长文断是忙不过来的。白日看你无所事事，夜里没少忙活吧。”
　　郭嘉一惊。
　　“孤只是头疼，还不至于睡死过去。”曹操用力的捏捏郭嘉的手，“你又违诺。”
　　“…”
　　看着郭嘉有意退让，曹操叹了口气不好在说，以免二人吵起来，只换了个话题，问道，“长文这些个日子没少找你麻烦吧。”
　　说起这个，郭嘉立刻从曹操怀里坐起，平日里没脾气的眼睛难得带了三份火气，“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看着郭嘉气鼓鼓的样子，曹操没忍住笑出声，赶忙正色，“现今孤大好了，一会便把人叫来给你道歉。”
　　“嘉…”
　　“臣，群请见。”
　　“…”郭嘉啧了一声。
　　曹操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不，就来了。巧了吗这不是。”曹操把人放好，给人拉了拉衣领，生怕再被陈群说。
　　昔日下邳城破，吕布势力被曹操一网打尽，这陈群便和张辽等人一齐投靠了曹操。这人与荀彧一般无二，皆是恪守礼节循规蹈矩。荀彧是向来清楚郭嘉个性的，平日里只做些个礼矩上的提点。而这陈群却全然不管这些个，越看郭嘉越是不顺眼，自打被任丞相军事后越发没了顾忌，整日参本郭嘉行为放荡不检点，今日又来。
　　郭嘉长叹一口气，捂头扶额痛苦。
　　曹操吃不准陈群的脾气，只得拉着郭嘉出到外室坐着。
　　陈群一进，先是对着郭嘉略一颔首，行了个同僚礼，再是对着曹操，跪在地上，行五体投地礼。
　　这确是见上者该行之礼，只着实冗杂，平里日少见，只有祭祀等正式仪式上才会用到了，这陈群却的的确确的将之一套做完，头磕在地上，郭嘉听的都替他疼。
　　而曹操却坐在那里，对着郭嘉笑笑，拿过檄文，硬是将这礼受了个全，也不喊人起来，就让人生生跪着。
　　陈群是个认死理儿的，头挨在地上，曹操不叫便不起来。
　　郭嘉哪见过陈群这般憋气，心里解气的就趴在一旁榻上，翘着双腿晃搭。
　　看了郭嘉一眼，曹操叹气，“起吧。”
　　“诺。”陈群抬手环圈置于额前遮面起身，慢慢放下双手贴在膝上。
　　“卿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臣，此番为参郭祭酒。”
　　“…”郭嘉扶额，往边上一倒，埋入曹操怀里，曹操手一伸，将人搂好。
　　陈群本是眼观鼻，鼻观心，经此一番，不由得侧目看了郭嘉一眼，皱起眉，“祭酒行为放荡，有失得体，实无朝臣之检点。况酒肉无度，肆意滥行散漫，妄用媚香。”
　　郭嘉大怒，坐起身，斥道，“异议！君怎不讲文若？”
　　陈群冷笑，“荀公所用乃高雅之香，不若祭酒如斯媚俗。”
　　“！”
　　“祭酒莫不是觉得会有人喜爱这种味道？”
　　“哦？”曹操坐直了身子，一手拨弄着郭嘉的发丝轻嗅，“孤便觉得还不错啊。”
　　“…”
　　“噗…”
　　“呜呼哀哉！”陈群大恸，“主公您命臣□□军纪，臣办事不力未能做到，唯有一死一告世人啊。”说着抬袖抹了抹眼角。
　　“…”曹操干咳一声，“陈军事虽办事不力，但其心朗朗，能秉持公正，孤心甚慰。”
　　郭嘉眼尾扫了一眼，抿唇一乐，不巧，被听到。
　　“呜呼哀哉！”刚停下哀嚎的陈群一见如此，更是痛心，“祭酒行坐不端，更没大没小，主公岂不治罪与他？”
　　“咳咳…”曹操开口解释，“奉孝大才，难免风流不羁，公且放过他吧。”
　　“呜呼哀哉！”陈群第三次慨叹，“国无二法啊主公！”
　　“…”
　　“祭酒如此放肆，便也是主公任由撑腰，主公荒唐啊！”
　　“哎呦哎呦，”曹操突然捂住头，“孤头疾犯了先寝下了，公自便吧。”说着拉着郭嘉便往内室走。
　　陈群无法，只得叩首恭送，只是...
　　“祭酒岂能进内殿？”
　　郭嘉扶额头痛。
　　“孤累了，公退下吧！”
　　“这…”
　　“嗯？”
　　“诺...”
　　陈群不甘心的走了，郭嘉松了口气，扯了扯方才被曹操拉好的衣服，小声嘟囔，“真麻烦…”
　　曹操温和的笑笑，“莫与他计较，只管做你想做的。”
　　郭嘉哼了一声，“他与文若二人可真是绝配，一样死板。不，他比文若还烦人！”
　　曹操轻笑，把人拉到面前，“若叫令君听见，定要恼你了。”
　　“…”撇撇嘴不再说话，自顾自的坐到一旁不理人了。

　　袁绍大军压上，两军对垒，相持于官渡。
　　军帐内曹操负手立于军事图前，目光深沉悠远，面前是整个颍川谋事团，“这一站，诸君有何看法，但讲无妨。”
　　场上有一瞬的冷凝，紧接着是一阵小声压抑的讨论私语。谋事们相互看看，皆是欲言又止，这般情景下，一步错即是输，哪怕心中有了计量，也有些迟于开口。
　　董昭凝眉，迟疑了下，才要站起说话，便被打断。
　　这种场合下，只有荀攸没有顾忌，出列，躬身，“依臣之见，当后发制人可立于不败之势。”
　　“后发制人？”曹操挑眉。
　　“是。”荀攸自幼少言少语，只言片语皆是金玉良言，此时出言必有其的道理，只是...
　　曹操看了眼荀攸面无表情的脸，放弃的看向郭嘉。
　　郭嘉微微皱眉，“臣认为，公达所言，可取。”
　　曹操转过身，看着军事图不语。
　　“主公当遣臧霸自琅琊入青州，以防袁军自后入许昌；再以于禁守渡口，阻袁绍渡河南下。其余主力当压阵官渡，以阻袁绍正面进攻，集中兵力扼守要塞，可以逸待劳矣。”郭嘉补充道。
　　荀攸对着郭嘉微微颔首，认可。
　　郭嘉回以一笑，继续道，“袁绍兵多而主公兵少，千里黄河多处可渡，如分兵把守则防不胜防，则难以阻止袁军南下，且使自己本已处于劣势的兵力更加分散。再者，官渡地处鸿沟上游，濒临汴水。鸿沟运河西连虎牢、巩、洛要隘，东下淮泗，为许昌北、东之屏障，是袁绍夺取许都的要津和必争之地。加上官渡靠近许都，后勤补给也较袁军方便。”
　　曹操默默听完，低下眸，思量了下，“遣人去问问令君吧。”
　　“…”郭嘉愣了一下，点点头。
　　出谋献策荀彧不比郭嘉荀攸，可论起运筹帷幄顾局周全，却远是郭嘉等人拍马不能及的，今日征战官渡，自然被留下照看许昌，如今荀攸献计，得郭嘉附和，曹操心里已经是默认了，为了周全却不得不在问一下荀彧的看法。
　　董昭听了荀攸与郭嘉的话，慢慢坐了回去，心下叹了口气。董昭不比郭嘉年少，也只比曹操小了那么一岁，年轻人的锐利和锋芒如今越发内敛起来，出谋献策便也少了许多，的确次次比得以前周全，却少了那种一招制胜的根本。很多事情，想到了，但不敢说出来，就像当时曹操放走刘备一样。
　　在坐多位拿出来皆是不世出的能人，如今做到了一起，却谁也比不得谁聪明多少。很多人的看法和董昭一样，皆是羞于开口，如今被荀攸道出，虽为能克敌开心，但仍有一份惆怅埋在心底。
　　曹操似乎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沉闷，突然嗤笑道，“诸君何不开口？莫不是怕了？”
　　“…”
　　“呵，”曹操笑道，“诸君可能没见过这么多的兵马，诸君可能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本初数十万大军压阵，孤只有区区十数万，所行无异于以卵击石。然，孤不怕！”
　　郭嘉敛了敛眉，心知曹操断不只是在鼓舞士气，而是在说一些更深层的事情，深深的吐出了口气。
　　“昔日孤甚是崇拜本初。其祖上四世三公，兼有百万雄师傍身，而孤不过寥寥数万。时过境迁，孤却越发看不上他了，是他迎董入京，也是他无力克制。孤实话说与你们听，这战早在五年前奉孝便预见了，当时孤也与你们一般惶恐。”曹操不经意的扫过所有人，“军事在布置，袁绍手下兵马越来越多，孤却越来越无惧。”
　　“十胜十败论诸位可能也都看过，孤有十胜，若论将士多寡，孤拍马不能及，但若论及道，义，治，度量，谋略，道德，仁，明智，文，武，三个袁本初也比不过孤一人。”
　　“孤今日，抛心掏肺与列位说这些，便是方才，孤看到诸位犹豫了，迟疑了，”曹操冷笑，“怕了？畏惧了？退缩了？这些年来，袁术吕布刘表马腾，皆败于孤手下，这一战在所难免，事到如今方才畏惧，迟了些。”
　　见震住了众人，曹操才舒缓了语气，“诸君皆是一方豪杰，操蒙诸君不弃栖于孤榻，孤不胜感激。只论及魄力，诸君不得不自愧于公达。”
　　“…”郭嘉低下头，看着手指，微微握紧。
　　“报——”
　　曹操站起，“何事？”
　　“刘备起兵高举义旗，欲与袁军合力讨贼。”
　　曹操闻言，看向了手下谋士，微笑，“如今，该如何？”
　　“嘉以为，”郭嘉猛然站起，与曹操对视，“青兖二州按兵不动，主公亲率精兵由后先惩刘备。”
　　曹操看着郭嘉，自开会以来，头一次，露出的笑容挂上了欣慰和骄傲。
　　列坐之中，许多人皱眉，董昭率先开口，“只恐袁绍趁机攻许昌，届时前行无法作战，撤退而无可依之据点，该当如何。”
　　曹操闻言点点头，表示附和，“奉孝？”
　　郭嘉微微一笑，奇异的安抚了军心，“袁绍好谋无断，定不敢贸然出兵，而此时，”郭嘉站起，高高的俯视着在座，逐一看过，最终落在曹操脸上，“刘备刚破下邳，人心未归，立足未稳。当出奇兵，以攻其不备迅速克敌，再回师对袁绍。”
　　郭嘉高举柬牌，跪拜下，“时也命也，天时助我，机不可待！”
　　曹操低下头，神情严肃起来，看着军事图，久久不能下决定。
　　“主公，时不我待。”郭嘉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十足的力道。
　　曹操下好决定，只是未曾接话茬，神情由凝重也变得轻松起来，和郭嘉一般笑着，反而看向了左右诸将，“诸君以为如何？”
　　沉默了一阵，荀攸率先开口，“攸，复议。”
　　群臣中窸窣声响，良久，附和声接连响起。
　　“昭，复议。”
　　“昱，复议。”
　　“群，复议。”
　　“繇，复议。”
　　“…”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
　　“诩，复议。”
　　“…”郭嘉惊讶，急忙转过头去看发声的人。
　　那人对此报以郭嘉一笑，又马上将头低了下去，仿佛未曾说过话一样，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
　　发声的人叫贾诩，方入曹营不久，早些日子给董卓出谋献策，后来投奔了张绣。昔日宛城事变，曹操痛失爱子爱将便是他一手造成。
　　郭嘉一时间有些恍惚，那也算是曹操得势以来少有的狼狈了，不仅让有恶来之称的典韦折在了那里，更是让第一继承人大公子曹昂战死。而这一切，不过是这个人信手拈来的一计罢了。
　　去岁冬，他劝张绣投入曹操门下，便是算准了曹操爱才的心里，断不会因此将二人杀之，保下了张绣与自己的姓名，也由此扬名。
　　入营以来，迟迟未曾出言，深谙慧极必伤。一来二去，曹操也就当养个闲人，今日为何出声？
　　自然是因为此计，算无遗漏。
　　郭嘉勾起嘴角，冷笑。
　　曹操颔首，“如此，旦日，孤便举师东征，给刘备个措手不及。”
　　荀彧不在，荀攸自然的坐在了右首，而郭嘉当仁不让的坐在左首，侧首望去，便是左二位列的贾诩——纵使不发一言，曹操也断不敢冷落了他。他正低垂着眉，拢着袖子，仿佛方才从未发声一般。
　　郭嘉敛起冷笑，举杯，“嘉，祝主公得胜归来。”
　　曹操大笑，持杯而起，“借奉孝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