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必报》安神镇心

2、和尚（二）

　　据老余话讲，莲池大约在离西海岸不远的环形岛中央，生长的全是乳白色带着金边的莲花，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捕鱼这么多年，从没见到这片海域有这样的地方。
　　他漂在莲花池上，只觉得通体舒爽，连穆涯从天而降差点掐折他老腰的疼痛也都消失不见。
　　老余是个话挺多的老头，想来平日里在何家的待遇应是不错的，在何夫人面前也丝毫不打怵：“……我躺在池子里，哎呦您别提多舒服了！我这打鱼这么多年落下的病根，就好像一觉醒来全都没了。我这老寒腿，风湿病，就跟没有过一样！您瞧瞧，我现在啊就跟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一样，出海十来天都不是问题！”
　　何夫人见到老余满面红光的样子，也笑了笑道：“我瞧着精神气色确是很好，这回是得亏道长才有了这番奇遇，老余，还不快给道长道谢？”
　　老余一拍脑袋，突得从桌边跳了起来，后撤一大步。本就干瘦的身躯显得有几分滑稽的模样，双手相拱对着穆涯拜了一拜，神色肃穆了许多：“多谢道长今日之恩。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余某必定竭力相助。”
　　说着看了何夫人一眼，只见她含笑点头，就要屈膝跪拜。
　　穆涯只觉得这家人着实有趣，明明是他从上面砸下来伤了人，又被救回家里好生养着，怎反倒现下全部都颠倒了过来，他成了恩人。
　　穆涯将左手在空中虚虚一托，声音难得有些沉，道：“不必。”
　　老余正向下坠的膝盖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托住了，再不能往下一寸，于是只好站起，惊异地看着穆涯，心中怪道今日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神仙人物。
　　何夫人见穆涯的脸色似有些沉，也不再强求：“道长今日既是来了何家，就是与我何家有缘。道长如今身体有恙，不如再呆些日子，等到活动灵便了再走也不迟？”
　　穆涯松松后腰，感受到背部传来的钝痛，心知现在他的身体确是静养为上，不便折腾，就承了何夫人的好意，向着几个光团的方向微微点头：“那就多谢了。”
　　何夫人见他应承，也舒了一口气，道：“近几日海边有难，家主同我儿长生如今仍在四处赈灾救济，昨日派人传信，说是明晚申时才至家。若有怠慢，道长切勿怪罪。”
　　穆涯虽然混不吝地嘴欠，但说到底并不是一个猖獗的混蛋，被人家如此善待自然不好意思摆出一副懒散随意的嘴脸。再加上又受了何家满壁功德金光的疗养，他自己虽说名声确是不怎么好，可终究不是个歪路子的荒野邪神，心情不爽也仍旧存着几分耐心：“夫人言重。我这人不太懂你们这边儿的凡俗礼节，冒犯之处……不属本意。”
　　他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半眯起本就被打到半瞎的眼睛，嘴角晕出了些笑意，右侧有颗虎牙隐隐冒了头：“若是能来几壶好酒就更好了。”
　　穆涯是心形嘴唇，不笑便有三分笑模样，如今带点疏懒的笑意更显得多情。
　　何夫人楞了一下，旋即交代身后的丫头：“小桃，去买些好酒回来。平日里家中不见酒，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酒才不亏待道长。你就听方掌柜的，他说买什么就买什么。听到了？”
　　小桃就是之前被穆涯吓跑的丫头，一直不敢抬头瞧他，听到吩咐之后“哎”了一声，就匆匆忙忙低头跑了出去。
　　何夫人见天色变暗，也不再叨扰，吩咐两个小童好生伺候，又说了两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这家人连下人都挑不出错儿，关上厚实乌木门的声音轻到连穆涯此等耳朵聪灵的神君都觉不出大声响。
　　穆涯撑着腰坐久了，觉得有些累。一个眨眼的空儿，已经侧卧在了床上。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冷白的肤色衬着现在有些朦胧的纯黑色眼眸，眼窝不算深，眼尾上挑，眼角泛着冷白，不似寻常美人飞红。山根很高，显得有些清冷。并不算多明亮的灯光打在他的左半侧脸，映出了显孩子气的小小的卧蚕。
　　这不是他头一回来人间。
　　二百年前，他做七杀神君，冠五彩神璎没多久。穆涯并不对民间流传的自己的故事感兴趣，但大约明白全是胡扯。当时民间修了不少他的祠，当时朝拜的人很多，祈愿的人更多。他窝在六重天的听春海中休眠，却总被下界人间飘进上庭的人语声闹的不太安宁。
　　起初他听到人求财求高升。他们听闻传说里他从一届无名小卒摇身一跃一飞冲天的故事，就私以为七杀君可以保他们从落魄书生和乡野村人成为位极人臣的大官或是家财万贯的财主。
　　后来他又听到有人向他求姻缘。传闻里七杀君风流俊美，分身无数，心悦各色美人。给他烧了香，就能求得与他万万形外化身的一世相好，三年抱俩，五年生仨。
　　他不想知会这些愿望，传言里形象愈发诡异的七杀君，也和它本人愈发相离。
　　他没有信徒。那些跪地匍匐的形形色色的人影，不过是信谣言构筑的神像脚下的虫卵，图一个等待神帮自己实现的，又可能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可他是为什么决定下去看看呢？
　　穆涯的记忆掉进了一百八十四年前的一片松声里。

作者有话说

　　我好喜欢冷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