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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帚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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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贵女源氏”,即光源氏,也惟有这个名称是堂皇的;其实她一生屡遭世间讥讽评论,尤其是那些好色行径。虽然她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落个轻浮之名而竭力加以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人言也实在可畏啊!
其实源氏贵女处世甚为谨慎,也并无值得特别传闻的香艳选事。与传说中好色的交野少将相比,源氏贵女也许尚不及皮毛。
源氏贵女宫后近卫中将的时候,常在宫中侍候女皇,难得回左大臣邪宅居住。以致左大臣家的人怀疑渐生:莫非源氏另有新欢?其实源氏贵女本性并非那种见色起意之人。她虽有此种倾好,也只是偶尔发作,才违背本性,而作出不应该有的举动来。
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绝。宫中又正值斋戒期间,人们终日躲避室内,以避不祥。源氏贵女因此长住宫中。左大臣久盼本归,日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和珍贵的物品,送入宫中供源氏贵女受用。左大臣家诸贵女也日日到桐壶院来陪伴玩耍。众贵女中,藏人少将乃正郎君所生,现已升任头中将,和源氏贵女最为亲近,是源氏贵女游戏作乐最亲热的对手。她与源氏贵女的情形相似:虽受右大臣重视被招为婿,但十分好色;也很少去这正郎君家,却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经常在此招待源氏贵女。两人同来同去,片刻不离,也常在一起研习学问或游艺。这头中将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贵女。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两人都相伴而往,自然格外亲见,相处也不拘礼节。每有心事,也无所不谈。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黄昏仍不停歇。雨夜时,中殿上侍候的人不多;铜壶院的静寂更胜于往日。灯移在案,两人正浏览图书,头中将随手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彩色纸页誊写的情书一束,正欲打开来看,源氏贵女阻止道:“这里面有些是不可看的,让我挑出些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闻言,心中甚为不快,回答道:“我想看的正是那些不愿说与外人听的心里话呢。普通的情书,像我们这般的普通人也能收得许多。那些恨女子薄情的词句,才是我们所要看的呢。”源氏贵女只好与她看了。其实,放在这里的,也都是些很是一般的东西。重要而有隐情的情书,哪里会放在这等显眼的书橱呢?头中将看过之后,说道:“各式各样真不少哩!”就凝思猜测起来:这是某某写的,那是某某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便疑惑不决起来。源氏贵女心中觉得很是好笑,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一味加以敷衍,把信收藏起来。然后说道:“像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一定也是很多的。我也正想看些,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与你交换。”头中将道:“我那些,你哪里看得上眼呢?”接着,便发起感想来: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男人众多,可十全十美、美玉无援的却不可多得。那些表面风雅,信写得美妙,交际亦得体的人也多。可要在各方面都很是优异的男子,却实在难得。自己稍微懂得一点,就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如此令人生厌的男子,却是很多啊。
“常常有这样的男子,母父双全,对他又怜爱有加,娇藏在深闺,将来的期望好像也很大;女子从传闻中听说这男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爱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男子,大多容貌姣好、性情温淑,青春年华,却闲暇无事,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以自娱,结果学得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避其短处而夸大他的长处。听的人虽有所疑,又不能推断其为说谎。但一旦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男子相见,以致相处,其结果也是常常令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源氏贵女不能完全赞同她的话,但觉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处,便笑道:“他们中真的全无具有半点才艺的男子,有没有呢?”头中将闻此,当下又发议论道:
“一个男子,真个一无所长,谁也不会受骗去向他求爱。只恐怕世上完全一无是处的与完全无援可指的男子,同样也是少有的吧。出身高贵的男子,众人宠爱,缺点多被隐饰;听到见到的人,自然也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而中等人家的男子,他的性情、长处,外人都看得到,优劣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至于下等人家的男子,不会惹人注目,也就不足道了。”
听她说得有条有理,源氏贵女也动了兴致,便追问道:“你说的等级是什么意思呢?上中下三等,尺度是什么呢?假如一个男子,本来出身高贵,不料后来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飘零、身份也就变得低微了。而另一男子,生于卑贫之家,其后母亲飞黄腾达,便扩充门第,树立声威,这种人家的男子即成了名士。世事变迁莫测,又如何判定这两种人的等级呢?”正在此提问之间,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值宿来了。这左马头也是个好色之人,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遂将她拉人座中,和她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自然也就有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左马头议论道:“无论怎样升官发财,门第本不高贵,世人对她们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而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中落,月资也减少了,加上时过境迁,名声也会衰落的。这种人家的男子心性虽仍清高,但因形势所迫,有时也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所长,依我看也都还能归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管地方大权,等级虽已确定,但其中也有上中下的差别,而在他们里面选拔中等的男子,正是目前的时尚。另一种人,地位比不上公卿,也不及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在世间的声望并不坏,出身也不贱,自得其乐地过着愉快的日子,这倒也变不错的。这种家庭经济富裕,无花费之忧;教养儿子,更是审慎认真,对孩子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男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这样的男子一旦入宫,有幸获得了恩宠,便有享不尽的荣华,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多的呢!”
源氏贵女笑着插道:“如此道来,上中下等全以贫富来定标准了。”头中将便不满地指责道:“这不像是你之言语!”
左马头不为所扰,自顾说道:“昔日家世高贵,现在声望显赫、条件优越,然而在这样的人家成长起来的男子,大都教养不良,相貌可惜,毫无可取之处。人们定会认为:如此富贵之家的男子,怎会养成此等模样呢?这是不足道的。相反,家世高贵、声望隆盛,则教养出来的儿子才貌相全,众人才认为是当然的事。只可惜,最上等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人难以接触,现在暂且不去谈论。可世间还有此类事情: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竟埋没着聪慧、秀丽的美人,尽管他们默默无闻、身世可怜,却总能使人倍觉珍奇。这样的美人生长于如此僻境,真个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难忘。
“也有这样的人家,母亲衰老而肥蠢,兄长的相貌也令人生厌。叹以料想,这人家的儿子必不足道;可哪里知道闺中之子竟也绰约风姿,言行举止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稍有才艺,也实在出人意外,此番兴味尤其使人感动。这种人与绝色无假的佳人相比,自然远不能及。然而出生于这样的环境,真教人心生留恋啊!”
说到此处,她望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传闻容貌声望甚佳。藤式部丞。心想:左马头这番话莫非因我妹妹而发?因有所虑,便默而不语。
此时源氏贵女心中大约在想:即使在上品男子中,要觅得一位称心美人,也非易事,世事真是玄妙难解啊!此刻,她身着一件轻柔的白衬衫,外罩一件常礼服,飘带松散,甚是随意。灯影中,姿态跌丽,竟是一位非凡的美人。要配上眼前这个美貌郎君,就是选个上品之中的上品男子,也是不够的。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各色男子的话题。左马头继续道:“作为世间一般男子看待,固然无甚欠缺;倘若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世间男子虽多,也难得称心之人。正如同女子辅佐朝廷,具经无纬地之才的人虽多,但要真正称职的人怕也就少见了。贤明的人,仅凭一、二人之力治理天下,也是很难执行的;必须另有僚属,在上位的由居下位的协助,在下位的受居上位的节制,这样才可使得教化户施、政通人和。一家之小,主夫也只有一人。然而严格论来,作主夫必须具备的条件也甚多。一般主夫,往往长于此,则短于彼;优于此,则劣于彼。若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选择,这样的事世间也是不会太多的。这不同于那些好色之徒玩弄男性,骗得众多男子来只为选择比较;只因此乃人生大事,要相伴到老,实在该慎重选定,务求其完全如意称心,毋须由妻子费力帮助矫正欠缺。因此选择伴侣,往往很难决定。
“另有一类人,所选定的对象,并不合于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而恋情又实难舍弃,故尔决意成全。此种女子几乎全是心慈忠厚之人;而她所爱的男子,也定然有可取之处。然而纵观世间种种姻缘,多显庸俗平淡,很难见到绝妙美满的。我等低微,并无奢望,尚且难得称心之人;更何况你们心性极高,何种男子才能与你们相配呢?
“有些男子,虽相貌平淡,却正当青春年少,人也清纯可爱;若情信言辞温雅、字迹娟秀,收信的女子则为之倾倒,急忙致信,渴望一睹芳容。及至见面了,却隔了帷帘,推闻几声娇音传情。此类男子,精于掩饰自己的缺陷。然而在女子看来,便真是个窈窕淑子,遂一意钟情,热诚求爱,却不知这是个轻薄男子呢!此乃择配的第一难关。
“对于主夫,忠实勤快,作个贤内助乃首要之务。如此看来,其人无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等事,不解亦无大碍,且无伤大体。但若是一味蓬头垢面,过于看重实利,只知家常杂务,又如何呢?女子终日奔波劳累,田间有所见闻,无论国家大事、私人细节,或善事、恶事,总免不了想向人倾述,这些又怎可与外人随便谈及?便希望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夫郎,心灵相应,无话不谈。有时或有满腹可笑可泣之事,或者她人关注的话题,颇想对夫郎谈论。然而夫郎却呆头木脑,只能对牛弹琴。终究只得心中回味,或自言自语,或独笑独叹。对此,夫郎却又瞠目而视,甚至骇然问道:‘你这又是如何了?’。这样的妇夫真是可怜啊!
“倘若这样,倒不如有个驯良如童稚的男子,经过妻子竭力调教,或可养成美好的品性。这样的男子虽然不一定深可信赖,但教养总会有收效。与他相处,一看其可爱乖巧之相,便会感到他所有的欠缺,皆可容忍;可一旦妻子远离,吩咐其应做之事,以及离别问突然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男子处理应对总不能自作主张,难以周到妥贴,实为憾事。这种不能令人放心的缺陷,也教人甚为为难。但有一种男子,平时冥顽无知,相貌也无可爱之处,却会显出高明的手段,真让人意料不到。”
左马头详论纵谈,却终无定见,不禁慨然叹息。过后又道:“如此看来,何必论门第高下,更不必言相貌美丑,只求其性情不要过于乖僻,为人贤淑诚厚、平和温柔,便可作为终身伴侣。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艺和高雅的情趣,这也不失为可喜的意外收获。虽稍有不尽人意之处,也无需强其补充了。只要忠诚可靠,外表的风情趣致后来自会日渐具备的。
“世间更有一类男子:平时娇媚羞涩,每遇到恨怨之事,也强忍于心,如若不见,外表装出一脸冷态。到了悲愤填胸而又无法遣去时,便留下相思遗物、不尽凄凉的遗言、哀伤断肠的诗歌,独自逃往荒山僻处或隐身天涯海角。我幼年时听侍子们诵读小说,每每听到此类故事,总是格外悲伤,不禁泪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种人未免太过轻率,也显得矫揉造作了。虽然心中痛苦,但抛开恩爱深重的妻子,不体谅她的一片真心而逃隐远方,也真叫人迷们难解。以此窥测人心,这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行径,且是无聊之极的举动啊!或听见旁人盲目赞扬;‘志气真高呢!’感伤之余,便决意削发为尼。出家之初,尚心若静水,远离红尘,对世间俗事无一丝留恋之心。后来相知者来访,见面皆言:‘唉,可怜啊!没想到你觉有这般决心广妻子情缘未绝,日日思念,不□□泪。待老妈们见此情状,频频对他说道:‘老爷真心怜爱着您呢,出家为尼,真是可惜呀。’此刻他渐生悔意,伸手摸摸削短的额发,自觉意气沮丧,无限怅们,心中也懊悔不及。虽然万般隐忍,但一旦落泪,往往触景情生,不能自己。结果是凡心大炽,后悔之心日增。这定被佛主斥为秽浊凡胎。出家不彻底,反而误入歧途,还不如从前苟且浊世好呢。有前世因缘较深的,未及削发为尼,即被妻子找到,相偕同归;然而事后每每回想,均感不快,这竟成了怨恨之由!既已成为妇夫,无论好坏,总须互容互谅,这才不失这前世姻缘。总之此类事情一旦发生,今后妇夫双方,皆难免互相顾忌,。心中定然产生隔阂。
“还有一类男子,一见妻子另有所爱,便心存忌恨,公然与妻子离居,这也是愚蠢之举吧?女子纵使稍稍移爱她人,但回想当初刚相知相识时的热恋,心中难免仍然眷恋旧情。这样的心情,也许会使妇夫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愤然离居,此心则会动摇,以致淡漠,从此便情断难续了。如此看来,无论何事,总应沉稳应对:妻子做出令人怨尤的事,直向她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即使有可恨之处,亦应在言语中委婉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妻子对自己的爱情尚可能挽回。女子的负心往往全靠男子的态度来救治。但男子倘若全不在意,任其放纵,即使妻子因为暂时的自由而感谢夫郎的大度,但采取这种态度的男子,亦不免太过于轻率了吧?那时女子会如同未系之舟随波逐流,不思归宿,这才是格外危险的。你说是不是如此?”
头中将听得此言,连连点头,紧接着她的话说道:“如今有此等事情,女子的俊秀和温柔为男子真心所爱,而女子有不可信赖的隐情,这就为难了。这时候男子自认问心无愧,宽容妻子的轻薄之举,以为妻子必然回心转意。可结果未必真是如此。那么也就只能如此:即使妻子有违背自己的行为,男子除忍气吞声外也别无她法了。”话说到此,她联想起自己的妹妹葵郎,便探视源氏贵女;但见源氏贵女闭目假寐,似不曾听见,心中顿觉扫兴,容颜也显得快快不悦。
这左马头于是作了裁判博士,大发议论。头中将想听到她优劣评判的结果,便热心地怂恿。左马头便又接着说道:
“请听我用别的事情作比吧:比如细木工人,靠自己的手艺造出各种器物。若是造来用作临时玩赏的物品,其样式的选择就随心所欲,也没有什么定现。观赏玩耍的人,都牵强附会,认为这是最时尚的匠心独运,便纷纷效仿,感到是富有趣味的。但倘若是重要华贵的精细器物,且用来装饰庄严堂皇之处的,就必然有一定的格式,也就应当造得尽善尽美,物尽其用,这样便非请教高明的巨匠不可了。她们的式样,普通工人毕竟难以达到。
“又如宫廷画院里的许多名画家,如要选出她们的水墨画稿来,一一比较鉴别,虽一时难以比较优劣,但终于还是可以判断的。可是画的如果是大家所不曾见过的神仙之境,或大海惊涛骇浪中的怪物,或中国深野荒山中的奇特猛兽,又或是都没见过的凶神鬼怪等,那么这些凭空想像之物,作者尽可全凭想像捏造,只求别出心裁,达到惊心骇目的效果即可,无须酷似实物,而观者也无从加以评说。但如果画的是世间常见的高山流水,眼前的寻常巷陌,或熟悉可亲、活灵活现的景点,或者画的是平淡的远山远景,林木葱茏、峰峦叠椅,近景中还搭配篱落花卉,异常巧妙。这时,名师的笔法显然技高一筹,这也是普通画师所不可及的。
“再如写字,并无精深修养,只是挥毫泼墨,大肆渲染,装点得锋芒毕露,神气活现;粗略看来,实在是才气横溢、风韵流硒的宝墨。相反,具有真才实学的书法家,着墨不多,锋芒也并不显露;但若将两者并列于一道,让人反复比较揣摩,则孰优孰劣也是可以洞若观火的。
“雕虫小技,尚且如此,更何况鉴定人心。依愚所见,凡逢场作戏的卖弄风情,故作的温柔施施,都不足信赖。此刻我想讲讲自己的往事,虽是情爱之谈,也请各位奉屈一听。”
她说着此话,移坐向前,挨得近些。此时源氏贵女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左马头,神情专注,甚感兴趣。这情景颇似法师登坛宣讲教义,教人看了觉得滑稽。但在此时,谈的人尽吐肺腑之情,已无隐讳之意。左马头于是讲道:
“早些时,我的职位很是低微,遇着一个我所钟情的男子。此子相貌并不特别美丽。年少重色,当时我并无娶此人为终身伴侣之意。我一面与他交往,一面又颇觉不能如意,于是移情别处,问柳寻花,这男子便生出了嫉恨。我心中不悦,想:‘你气量宽大些才好呢,如此小鸡肚肠,实在令人讨厌!’但有时又想:俄身份这般低微,渺乎小哉,这男子并不因此看轻我,也真是难为了他!’所以我的行为检点起来,不再放浪形骸。”
“他的能耐也真是不错:哪怕是不擅长之事,只要为了我,他都会颇为劳苦地去学,去做。某些技能,尽管木是他的拿手好戏,仍很下功夫,不甘落于人后。凡事都尽心竭力地照料我,也毫不违背我的心愿。他人虽好胜,但时时顺从我,态度也就日渐温柔了。他惟恐自己貌不出众,而失去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却又恐旁人看见,伤了郎君体面,便处心积虑、时时退避。总之,无不刻意修饰自己。慢慢看惯了,觉得他的心地也真不坏啊!惟有嫉妒一事,叫人不堪忍耐。”
“我当时想:‘这个人如此柔顺,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我的欢心。我如果对他惩戒一番,威吓一番,他的嫉妒之腐也许会改掉吧。’实际上我的确已是忍无可忍。于是又想:‘我若向他提出断绝交往,如果他真心钟情于我,则一定会幡然悔改,戒掉他的恶癣吧。’我于是装得冷酷无情,不再理会他。他照例很生气,也十分怨恨。我对他道:‘你如此固执,就算前世有缘,也只得恩断情绝,永不再见了。今朝与我诀别之后,尽请吃你的无名之醋去吧。但我俩若想长久相守,那么我便是有些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宽容,不要加以计较。只要你改去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爱你。日后我若高升、晋爵,你便是第一郎君,异于凡俗之人了。’我如此这般自以为高明,因而得意忘形。岂知这男子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你现在身微名贱,一事无成,要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但若要我忍受你的薄幸轻慢,等待你改悔,则日月悠长,渺茫无期,而这正是我所最感痛苦的!与其如此,不如现在我们就诀别吧!’他的语气毫不让步。我也愤怒起来,厉声说了许多愤激之言。这男子并不屈服,猛地拉过我的手,用力一咬,竟咬伤一指。我大声叫痛,威吓他道:‘我的身体受此残害,从此不能参与交际,前程被你白白断送了,面对世人我还有何脸面,只有入寺为僧了!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屈着受伤的手指走出门去,临行吟道:
“屈指一年合欢日,
难耐只因妒心深?今后你也毋须怨恨我了。’那男子听了,悲泣吟道:
“数尽胸间无情恨,
应是与君分手时。’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并不愿就此诀别,只是此后一段时间,我不再与他通信,暂且四处游荡。”
“此后,时值临时祭预演音乐那日深夜,忽然雨雪纷飞,□□风寒。众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男子的住处,已无家可归。借宿宫中,又太嫌乏味;到另外一个装腔作势的男子那里去台夜,又难以得到温暖。于是忆起这个男子,不知道他那事后有何感想,便决意前去一探。于是,我弹弹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行至门口,又犹豫起来,不好意思迈进门去。后来一想,雪夜造访,千般愁怨皆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里间灯火微明,一些软厚的日常衣服,烘在大熏笼上;帷屏撩起,似乎今宵正在专候我的到来。我心中渐宽,自鸣得意起来。可他本人并不在,家中谁有几个侍子。他们告诉我:叫小姐今晚在他母亲的住所宿夜。’原来自那以后,他并不曾吟过香艳诗歌,也未写过言情书信,只是终回笼闭一室,默默无语。我觉得沮丧,心中想道:难道他是有意叫我疏远他,才那样心生嫉妒的吗?然而又无确凿证据,自己也许是心情不快而产生的猜疑之举吧?环视四周,替我精心预备的衣物,染色和缝纫都较以前更加讲究,式样也较以前更为称心。可见诀别之后,他依旧钟情于我。现在虽不在家,却并非定然已与我绝交。此日晚我始终没能见到他。事后我多次向他表明心迹,他也并不对我疏远,有时即使躲避,却并非让我难以找到。他温和地对待我,从不使我难堪。有一次,他对我道:‘你如果还像从前一样浮薄,确实使我无法忍受。但如果你已彻底改过,安份守己,我便和你相处。’我想:话虽如此,他定然不肯与我断绝交往,我何不再惩治一下。我对改过的事避而不答,且用盛气凌人之态予以回报。’不料这男子伤心绝望,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感这种恶毒的游戏,是千万不可作的!”
“现在想来,他真是一个可以依赖的贤夫。无论是琐碎的事或重大的事,同他商量,他总有高明见解。讲到洗染,他的精细并不逊于装点秋林的子神立田郎;对于缝纫,他的巧手也不低于银河岸边的织子郎。在这些方面他也真可谓全才啊!”
说到此处,她哽咽难言,陷入对往事深深的追忆之中,心中也甚为伤感。头中将附和道:
“他的缝纫技术,姑且不论,你和他最好能像牛郎织子那样永结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郎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如同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若色彩与季节不合,调和渲染又不得法,便无法让人欣赏,只会白白地枯死。更何况才艺兼具的男子,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啊!”她以此话来怂恿,使得左马头接着往下讲:
“且说我还有一个相好的男子。这男子人品甚佳,心地也极为诚实,相貌也极富情趣。作诗、写字、弹琴,样样俱会,手很巧,口齿也伶俐,这一切很容易看出来。我虽经常宿在那嫉妒男子家里,有时偶尔也偷偷到这男子家过夜,觉得很是留恋。那嫉妒男子死后,我一时竟不知所措。连悲哀痛惜,也觉枉然,便时常与这男子亲近。时日一久,此人浮华轻薄处便显露无遗,教人看不惯,我觉得他难以使人信赖,遂逐渐疏远他。这期间他也似乎另有所爱。”
“十月的一个夜晚,月明风清,我从官中退出来时,有一个殿上的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同行。此时我正想到大纳言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男子在等候我,倘是不去,心里又觉得很是难受。’我便和她同车出发。正好我那个男子的家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他家门口,我从土墙缺口处往庭中一望,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波光翩湘,清幽可爱。过门不久,岂不辜负这大好月色?谁知这贵族也正好在这儿下车,我只好不露声色,偷偷跟着下车。她大约正是与这男子有约,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来。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剥,夜风习习,红叶散乱,颇有诗情画意。这贵族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笛声在夜空宛转回荡,格外凄清。接着又随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尽垂爱,池水亦清澄……’与此回应,室内竞发出美妙的和琴声,也许是先就把弦音调好了吧?和着歌声,珠落玉盘般弹出,演艺确实不凡!这曲调在男子手上流淌而出,隔帘听来,如闻仙乐,与笼罩在月光下委婉的景色十分相应。这贵族大为感动,走到帘前,说了些令人不悦的话:‘庭中满地皆是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遂折了一枝菊花,吟颂道:
“菊艳香困琴声起,
郎君情深方肯留。多有打扰。’接着又道:‘百听不厌之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男的被她如此调清,便拿腔唱道:‘笛声吹得西风吼,此般狂妇不要留!’两人就这么传着情话。那男子哪里知道我正听得气愤呢,接着又弹起筝来。他用南目调奏出流行乐曲,尽管指法灵巧,我听着却实在刺耳。
“我有时遇见一些宫人,十分俏皮、轻狂,也并不管他们如此而和他们谈笑取乐。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与这个男子,虽然只是偶尔见过一次面,要把他作为意中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男子过分风流轻浮,令人不能安心。我便以这日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他断绝了来往。”
“我那时虽少不省事,经历这两件事情之后,也能明白过于轻狂的男子,不可信赖。何况岁月推移,年事日增,当然更加明白此中道理了。诸位正值青春年少,一定恣情放纵,贪恋香艳梅施之情,喜欢风流雅韵之事,洒脱木拘。然而诸位可知,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触即消,此种风情难于长久。或许再过七年,诸君定能领会这番道理。鄙人如此功谏,也许愚昧,却全出自真心。小心谨防那种轻狂浮薄的男子,可能做出丑事,法污你高贵的声誉!”她这样告诫众人。
头中将照例附和称是。源氏贵女笑而不语,大概觉得:此话也说得不错。后来她说道:“这些报琐之谈,不足为外人道哉!”随即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道点痴人言语吧。”于是说开了去:
我曾经和一男子有秘密来往。当初未有任何长远之计,但是和他混得极熟之后,竟觉此人啊娜俊美,分外可爱。虽然在一起相聚不多,心中已当他是个值得珍爱的意中人。日子久了,那男子也表示出想与我相依为伴的意思来。我心中当下寻思:他想依靠我,一定会埋怨我冷落了他吧?便心生愧疚。却不料这男子毫无怨尤,即使我疏远于他,久不相访,一去之后他仍把我当作情意中人,十分亲明体贴、殷勤相待。我一时心动,也就对他表示出希望长相厮守的意思。这男子母父双亡,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一副小鸟依人的感伤模样,真令人觉得可怜可悯。我见这男子稳重可靠,觉得放心,有段时日,许久没去访晤。不料这期间,我家里正郎君醋意发作,寻了个机会,把些恶言秽语带去羞辱他。我后来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烦恼之事,心中常常记挂,却并没有写信与他,也久不探访。我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他。他意气消沉、神情沮丧,终日形单影只。我和他之间已有一小孩。他苦思却不见我去访晤,遂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与我。”头中将说到此处,一时情动,眼角竟流下泪来。
源氏贵女忙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荒山孤残壁,年年寂寞春。愿君惜抚子,得沐雨露恩。’我得了信,很是放心不下,当下便去访晤。他面带愁容,却照例殷勤接待了我。多口不见,他已面目推悻,芳容不整。家中庭院萧条冷落,加上此时正当霜露交加之时,倍觉凄惨不堪。他的话语如同秋虫悲鸣,极易令人想起古昔哀情小说中的情景。我便回诗一首道:
“迷乱群花开,芳姿烂漫来。
最美常夏花,独怜无技争。’且不提比作抚子花的孩子,却想起古歌‘妇夫之床不积尘’之句,便心生感激之情,也只得用常复花来比拟他,给他安慰。这男子便吟道:
“惟此拂尘袖,人怜泪不干。
秋来西风紧,常夏早凋残。’他浅吟低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尽管已经泪流满面,却仍旧竭力掩饰,羞于表露其内心的痛苦。我知他恨我薄情,又不愿让人觉出他心中的伤痛。他坚定的样子,又让我愧意稍宁了。后来又一段时期未曾去见他,哪知这期间他已经隐踪匿迹,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想,如果这男子还在世间,一定穷愁潦倒了吧!倘若他以前知道我是爱他的,向我倾诉心中怨恨,表示些许缠绵诽恻,也不会落到如此离家飘泊的地步啊!我也不会对他长久不理,我会把他视为夫郎,倍加爱怜。那孩子很可爱,我也设法四处寻找,但至今沓无音信。其实,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男子,同出一辙。这男子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却恨我薄情,我还蒙在鼓里,只觉此人可怜,稳重可靠,并一味徒劳的思念。此种险恶男子,现在我已将他渐渐忘怀,而他恐怕还惦记我,于夜深人静之时,常抚胸悲叹吧?这又是一个不能白头到老、相互信赖的男子。如此看来,前面说的那个爱嫉妒的男子,想想他尽心尽力服侍我,也觉难于忘怀,但倘和他朝夕相处,则又觉得喀苏可厌,不值得相守。而那个善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子,其轻狂浮薄也是不容饶恕的。刚才我说的那个男子,虽然稳重可靠、小鸟依人,他的不露声色,也很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是不能决断的。人世之事,难道都是这样难尽人意?像我们如此这般一个个列出来,互相比较,也难确定孰优孰劣。美玉无暇的佳丽,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子求爱,可惜佛法气味又太浓,叫人胆颤心凉,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扭头看看藤式部丞,见她未曾开口,说道:“你一定暗藏了好听的话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哦地位低微,不足为道,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不依此话,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她想了一想,缓缓说道:
“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遇着了那种有贤才的男子。正如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个人生活,样样通晓,为人处世也甚为高明。谈论才学,实可叫那些装腔作势、半瓶于醋的博士也无地自容。谈起话来,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他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产家里去,向她请教汉诗汉文。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儿子,我瞅得个机会,向其中一个儿子求爱。他母父知道了,当下乐意置办酒席,作为庆贺。那位文章博士兴致勃勃,在席间高吟‘听我歌两途’。我同这个男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相投,但碍其母父情面,也就和他相处了。这男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些眼前求学上进、将来为官作宰之事。有关人生大事的知识,他都教我。所写书文,一手汉字,一个假名都不用,行文洋洋洒洒,措辞堂堂皇皇。我和他亲近,就成了自然的事了,把他当作不可多得的老师,学得了一些知识,也会写一些歪诗拙文。他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令人难以忘记,却不能让人将他视为一个情爱十足而又极可依靠的夫郎。像我这样不学无术又极度虚荣的人,一旦举止不端,在他面前现出丑来,是很可耻的。当然,你等资贵女,是用不着这等泼辣机巧之男子的。此人不宜为夫,我自然明白,但姻缘既已修成,也只好迁就。总而言之,女子是多么的无聊啊!”说到这里,式部丞打住话头,头中将催她快讲下去,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子哩!”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之言,心中却甚是高兴,仍然得意扬扬地往下讲去:
“此后一段时间,我久未到他家去。适逢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到他家一看,觉得有了变化:从前我是在内室与他畅谈,而今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不悦,估计他是恼我久不相访,便顿觉可恶起来。于是想:既然如此,何不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呢?’可是差矣,这个贤子不仅毫无酵意,反而极通情达理,不恨不恼。闻他屏内高声说道:‘臣侍近染风寒,已服用极热的草药③身有难闻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帷屏相隔,但若有我能做的杂事,尽请君吩咐。’口气温和至诚。我颇为沮丧,无话可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欲急急退出。这男子大概觉得此次相会过于简短了吧,又高声道:‘改天臣侍的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务必再来。’一听之下,我心中当即十分为难:不回答呢,对他不起;暂时逗留一会呢,那恶臭飘过来,浓浓的味儿,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塘女朝飞良夜永,何必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有些出我意外。’一语未了,随即奔逃。这男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道:‘君若本是常来客,此夕承恩未必羞。’不愧是个才子,答诗这么快。”式部丞的这番高谈阔论,引得众人都甚感稀奇。源氏贵女对她说道:“你是撒谎吧!”大家便笑起来,嫌她杜撰。有的质问:“哪有这等男子跟了你?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呢。真有些作呕!”有的怪她:“太不像话!”有的责备她:“还是讲些动听的事儿吧!”式部丞说:“再动听的就没有了。”说着便往外溜。
左马头便接着道:“大凡下品的人,抓住一点皮毛,便在人前处处夸耀,时时展示,真是无聊。一个男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所钻学问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并非说男人不应该有全面的知识。我姑且认为:不用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学的人,耳闻目睹,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男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娟秀。于是乎,给朋友写信便竭力表现此种才能,一定要写上一半以上的汉字。其实何须如此?这叫人看了会想:‘讨厌啊!倘若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呢!’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信届骛牙,颇感矫揉造作。这在上流社会中也不乏其人哩!”
“再说,有的人写了两句歪诗,便自称诗人而言必称诗。所作的诗一开头就源引有趣的典故。不论对方有无兴趣,都装模作样地念与人听。这纯粹是无聊之举。况且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会写诗的人便感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盛会,例如五月端阳节,人人急于入朝参贺,懒得思索便一味地拉了更蒲的根为题,尽作些无聊的诗歌;而在九月重阳节的宴席上,人人凝神构思,反复推敲,想方设法要使自己的汉诗艰深。匆忙轻率地取菊花的露珠来做眼泪,作诗赠人,再要人唱和,这实在也是不足取的。这些诗如果不急于在那日发表,留待过后慢慢来看,倒是不无情趣的。只因不合时宜,不顾读者的反应,便贸然向人发表,反而被人看轻了。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一味去装模作样,卖弄才学,也免不了会自找诸多烦恼。烦恼皆因强出头啊!无论何事,即使心中明白,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便想讲话,还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好。”
这时的源氏贵女,心中已无闲聊的雅兴,只管怀念着一个人。她想:“这个人倒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过分之处,真是十全十美。”想着,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万般感慨起来。
这雨夜品评的结果,终于没有定论。一些散漫无章的杂谈,却一直延续到天明。
好容易天放晴了。源氏贵女如此久居宫中,也怕岳母左大臣心生不悦,便稍作打点回到左大臣府上,到那葵郎房中一看。器物摆陈得井然有序;见着葵郎,气质高雅夫淑,仪态端庄,难得半点瑕疵。当下寻想:“这莫非就是左马头所赞的忠实可靠的贤夫?”然而又觉得过于严肃庄重,有拒人之感,实乃美中不足。便与几个姿色出众的年轻侍子,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调笑取乐。正值天热,源氏贵女衣宽带缓,仪态潇洒不拘,众侍子心中都艳羡不已。左大臣来时,她看见源氏贵女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就隔着屏障坐下来,欲与贵女闲聊一番。贵女道:“天气如此热……”说罢,眉头紧整,侍子们皆咯咯发笑。贵女便道:“静一些!”把手臂靠在矮几上,煞是悠闲自得。
傍晚时分,忽得侍子们报道:“今晚中神光道,从禁中到此间,方向不利。”源氏贵女说:“这方向正在我那二条院,宫中也惯常回避这方向,我该去哪儿呢?真是恼人介说罢,便欲躺下睡卧。侍子们齐声说:“这可使不得广这时却有人来报:“待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家住在中川达上,最近开辟池塘,引入河水,屋里极凉爽呢。”贵女说:“这样甚好。我正心中烦闷,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能到之处……”其实,要回避中神,是夜可去的地方尚多,许多情人家皆可去。只恐葵郎生疑:你久不来此,一来便是个回避中神的日子。马上转赴地处,这倒确实有些对他不起。便与纪伊守说知,要到她家去避凶。纪伊守当下从命;但她有些担心,退下来对身旁的人道:“我母亲伊藤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子眷都寄居在我家,屋里狭窄嘈杂,怕是会委屈贵女呢。”源氏贵女听到此话,却道:“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男人的屋子里宿夜,心里倒觉有些虚,哪怕帷屏后面也好啊”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便是再好不过了。”随即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先行准备。源氏贵女私下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了几个亲近的随从。
纪伊守心中着急:“说来就来,太匆促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收拾了正殿东面的房间,铺陈相应的设备用物,供贵女暂住停留。这里的池塘景色秀丽,别有农家风味,周围绕了一圈柴垣,各色各样的庭院花木葱翠青绿。池中吹来习习凉风,处处虫声悠扬宛转,流萤乱飞,好一派良宵盛景!随从们在廊下泉水旁席地而坐,相与饮酒说笑。可怜主人纪伊守来往奔走,张罗肴撰。源氏贵女四下环顾,又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来,心想道:“这左马头所谓中等之家,非此种人家莫属了。”她以前曾听人说起,这纪伊守的后父作少年时素以矜持自重著称,因此极想一见,探得究竟,当下便凝神倾听。西面房间果然传来人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伴着娇嫩的语气,甚为悦耳动听。大概因这边有客之故,那谈笑声甚是细微。
纪伊守嫌他们不恭敬,怕被客人看见耻笑,便叫关上西面房间的格子窗。俄顷室内掌灯,纸隔窗上便映着男人们的倩影来。源氏贵女欲看室内情形,但纸隔扇都糊得很牢实,无计可施,只得走上前去耸耳偷听。但听得屋内窃窃私语,声音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再听时,他们正在谈论她。一人道:“好一位端庄威严的贵女!可惜早早娶定了一位不甚称心的郎君。但听说她另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往来。”贵女听了这话,不禁心事满怀。她想:“在这种场合,他们若再胡言乱语,漏出我和藤壶君侍之事,这可如何是好呢?”
所幸他们并没有再谈下去。源氏贵女便快快离去。她曾经听得他们评论起她送式部卿家的儿子牵牛花时所附的那些诗,不太合于事实。她揣测道:“这些男人在谈话时无所顾忌,添油加醋,胡乱诵诗,简直不成体统。恐怕与之面晤也无甚兴味吧!”
纪伊守来后,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便摆出各式点心来。源氏贵女此时用催马乐,搭讪着逗乐道:“你家‘翠幕张’可置办好了么?倘侍候得不周,你这主人的面子倒就没了呢!”纪伊守笑回道:“真是‘肴撰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似甚紧张。源氏贵女便在一旁歇下,其随从者也都睡了。
这纪伊守家里,倒有好几个可爱的孩子。有几个源氏贵女觉得面熟的,在殿上作诗童;另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女。内中还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女孩。源氏贵女便问:“这孩子是谁家的广纪伊守忙答道:“此乃已故卫门督的幼女,唤作小君。母亲在世时十分得宠。只可惜母亲早逝,便随她哥哥来到此处。人倒聪明老实,想当殿上传童,只因无人提拔吧。”源氏贵女说:“很可怜的。那么她的哥哥便是你后父了?”纪伊守回答正是。源氏贵女于是说道:“你竟有这么个后父,不太相称呢。女皇也是知道的,她曾经问起:‘卫门督曾有密奏,想把她儿子送入宫中。现在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了?’没想到终于嫁与了你母亲。这真是前世姻缘!”说时放作老成。纪伊守忙道:“他嫁过来,也是意外之事。男子姻缘难测,男人的命运,尤其可怜啊!”源氏贵女说:“听说伊豫介甚是宠爱他,视若主人,可有此事片纪伊守说道:“这不用说?简直把他当作幕后未来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见她如此好色,都不以为然,觉得这也过份了。”源氏贵女笑道:“你母亲虽年事已高,可正风流潇洒。她不曾将这男子让与你这般风华正盛的时髦小女,当然是有原因的。”又闲谈中,源氏贵女问道:“这男子现居何处?”纪伊守答道:“原本想把他们都迁居至后面小屋。但因时间仓粹,想必他还未迁走吧。”那些随从的人喝醉了酒,都在廊上睡死了去。
源氏贵女怎睡得着?这独眠空夜实在是无味啊!她索性爬起来四下张望,寻思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灯影绰绰,娇误点点,分明有男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男子也许就在这里面吧。可悯的人儿啊!”她心驰神往,一时兴起,干脆走到纸隔扇旁,侧耳偷听。似听得略略沙音:“喂,你在哪里?”是刚才那小君在问。随即一个男声应道:“我在这里呢。我以为和客人隔得太近,颇难为情的,其实隔得不算近。”语调随意不拘,似躺在床上语之。这两人声音稍同,分明听得出这是兄妹俩。细声细气的孩子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皆言源氏贵女甚为漂亮,今日一睹,果是如此。”那哥哥回答道:“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轻淡不经,带着睡意,仿佛躺在被窝里的梦语。源氏贵女见他竟未追问打探她的详情,加之那漠不关心的“吃语”,心中甚感不快。那妹妹又道:“我睡的这边暗得很哩。”听得她挑灯的声音。纸隔扇斜对面传来那男人的声音说道:“中将④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得人远,有些害怕呢。”在门外睡觉的侍子们回答道:“他到后面洗澡,即刻便到。”
俄顷,众人皆不动声色。源氏贵女小心地欲将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方才觉得那面并未上钩。她悄悄拉开纸隔扇,帐屏立在入口处,里面灯光暗淡,依稀看见室中零乱地置放着诸如柜子之类的器具。她便穿过这些器具,来到这男子的服床边。但见他身量乖小,独自而眠,模样可怜可爱。她当下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他盖着的衣服拉开了。这空蝉只当那个侍子中将回来了呢,尚未在意,却听得这源氏贵女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会解我一片爱慕之意……”空蝉吓了一跳,以为是在梦中,不由得叫一声,惊慌起来,一时六神无主。他惊羞之极,便用衣袖遮着脸,竟不知道言何为好。源氏贵女对他说道:“我唐突求见,你自然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的浮薄□□。却不料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苦无机会与你共叙衷曲。幸得今宵有缘,万望体谅我之诚心,赐我爱恋!”说得温顺婉转,即便魔鬼听了也得感化,更何况源氏贵女又恍若下凡的神仙般光彩照人。那空蝉神魂恍格,想喊,却喊不出,顿感心慌意乱。想到这乃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绝望说道:“你认错了人吧?”见他那楚楚可怜的神情,真是可爱。源氏贵女答道:“情之所钟,自然认识,并不曾错认,请万勿推辞。我决非轻薄少女,只是想与你谈谈心事。”空蝉身材小巧,贵女便横抱起,往纸隔扇走去。不巧,适逢刚才所唤的那个叫中将的侍子走进屋来。源氏贵女黑暗中叫道:“喂,喂!”这中将惊诧之极,摸黑走来,顿觉香气扑鼻,便心知是源氏贵女了。当下心中大惊,不知如何是好。他思道:“若换得别人,我便叫喊起来,将人夺回来,但因此也将弄得人尽皆知,终是不好的,何况这是源氏贵女呢。这到底该怎么办呢?”他心中犹豫不定,只好跟着走来。源氏贵女却无事一般,径自往自己房间里去了。并隔着纸隔扇对中将说:“天亮时来迎接他吧!”
空蝉听得这话,心中便想:“中将会将我怎样?”这么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便觉这比死还难受,心中无限懊恼。源氏贵女见他那动情的可怜相,便以情话来安慰,想以此来博得他的欢心。却未料到空蝉越发痛苦:“我宁可这是作梦。你这样作践我,视我为下贱之人,教我怎能爱恋你?我乃有妇之夫,身分已定,又怎能这样?”他对于源氏贵女的无理强求深感痛恨。这使得贵女无言以对,只得改口道:“我年纪尚轻,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分。你当我是世间的浮薄少女,我倍感伤心。你也知道,我何曾有过无端强求的野蛮行为?此日之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幸与你邂逅相逢,大概前世因缘所定。你对我这般冷淡,也是难怪的。”她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毫无结果。空蝉越发不愿亲近她了。心想:“我不顺从她,大概她会将我视为粗蠢男子。那我索性就装成一个不解风月之情的愚夫,让她厌恶去吧!”空蝉的性情原本柔中蓄刚,就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似摧,而终于难折。此时他心中异常屈辱,只顾吞声饮泣,样子极为可怜。源氏贵女虽然心中稍有不安,但要放弃,又觉可惜。她看见空蝉无意回心,于是愤激地问:“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呢?请你细细思量:无意相逢,必是前生宿缘。你佯装不解风情,真使我痛苦不堪。”空蝉悲切地说:“如果我这不幸之身未嫁之时和你相逢,且结得露水姻缘,可能会引以自豪,有望永远承宠,聊以自慰。但如今我已嫁人,与你结了这无由似梦的露水姻缘,真叫我意乱心迷,难以言喻。现在事情到了此种境况,万望勿将此事让外人知晓!”他神色忧心忡忡,叫人无法拒绝他那恳切的言辞。源氏贵女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郑重地向他保证。
随从们都从晨鸡报晓声中醒来,穿衣,议论道:“昨夜睡得真香。尽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紧接着出来了,她道:“出门避凶的又不是子眷,何必急急回宫?”源氏贵女此时正在室内,想到:“此种机会,实难再得。今后难得借口,作此相访。通信传书,也十分困难!”想到此,异常痛惜。侍子中将从内室出来,看见源氏贵女还无意放还男主人,焦急万分。贵女虽已许他回去,却又留住他道:“今后你我如何互通音信呢?昨夜的因缘,你那前所未有的痛苦情状,以及我那恋慕之心,日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真是稀世绝有的事呢。”说罢,泪如雨下。此时的源氏贵女,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报晓的声音接连传来,源氏贵女心乱如麻,匆匆吟道:
“怨君冷酷优心痛,缘何晨鸡太早鸣?”源氏贵女如此爱恋空蝉,而他却并不欢欣。他想起双方境况,心中不免惭愧,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源氏贵女,脑中又浮现出砂妇伊豫介讨厌的身影:“她是否梦见了我昨夜之事?”想起来竟不胜惊恐,吟道:
“身忧未已鸿先唱,啼声已无泪未干。”源氏贵女将空蝉送过纸隔扇时,天已蒙蒙亮,内外已是人声鼎沸。送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她心情异常寂寞失落,只觉得这层纸隔扇,真如同蓬山万重!
源氏贵女身穿便服,闲踱来到南面栏杆边,随意眺望庭中景色。西进房间里的夫子们一见,纷纷将格子廖打开了,争睹源氏贵女的迷人风彩。因廊下屏风遮挡,使得他们只能从屏风上端隐约窥得贵女的姿容。其中有几个风情轻狂的男子,当下倾倒、交口赞叹,简直是身心迷醉。此时,从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倒也分明,这晨景也别有一番风趣。这同一景致,有人认为优艳,有人觉得凄凉,皆出于观者心情。源氏贵女心有隐情,看了这景色便觉凄凉,无比痛心。她想:“此次一别,日后连鸿雁传书的机会也难寻得了!”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别此地。
源氏贵女回到府上,无心就寝。她想道:“再度相逢甚是为难。但不知此男子现在是否牵挂于我?”想到此,顿觉心中懊丧;再忙起那日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虽不甚高贵,却也风韵娴雅,无可指责,该是属于中品一流吧。左马头果然广见博闻,所道之言,皆有所证。
源氏贵女住在左大臣府上,一时间,常常思念那空蝉,惟恐断绝了音信而遗薄情之名,为此甚是苦痛不安。于是唤来纪伊守,对她道:“卫门督的孩子小君,我觉格外可爱,欲叫她来,荐给女皇作殿上侍童。”纪伊守忙道:“承蒙关照,深表感激,我即把此意转告她哥哥。”源氏贵女听到这哥哥二字,心中又是一动。问纪伊守:“这哥哥有没有替你生出个妹妹来?”“没有。他嫁与我母亲不过两年,门卫督原来希望他入宫,他违背了母亲遗言,心下懊悔,对现状也不甚满意。”“倒是很可怜的。外间皆言他是个美人儿,才貌俱全,想来也定当如此吧!”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寻常。只是我有意疏远于他。照世间常规,是不便亲近后父的。”
五六天后,纪伊守便将这孩子带来了。源氏贵女认真端详了一番,的确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上等孩子,便十分宠爱她,召她进入帘内。这孩子也觉十分荣幸。源氏贵女详细探问她哥哥的情况。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一回答了;有的事却时时羞涩不语,源氏贵女也不便多问,只说了许多话,欲使这孩子明白她是熟悉她哥哥的。小君心中颇觉意外,暗暗地想:“不想两人之间倒有这等关系!”但童心幼稚,也无力深究。一天,源氏贵女便叫她传了一封信与他哥哥。空蝉吃惊之余,禁不住泪珠涟涟。由于害怕引起妹妹怀疑,无端地生出技节,心中难免犹豫。可又迫不及待想看此信,便捧起信,遮住了脸,阅读起来。长长的信后,又附得一首诗道:
旧梦重温待何日,睡眼常开已是令。我夜夜难以入睡呢。”这信写得情深意切,文辞也格外秀美,直看得空蝉泪眼模糊,只恨生不逢时,平添这等伤心之事。悲伤之余,便躺下睡了。
紧接着第二日,源氏贵女便召唤小君前去。小君临走时,便向哥哥要回信。空蝉道“你就对她言:这里没有她的读信之人。”小君笑道:“明明没有弄错,怎么要对她如此说呢?”空蝉心中烦躁,想道:“可见她已对这孩子说了!”顿感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话!你不要再去了!”小君说:“她召唤我,怎么能不去呢?”便仍旧独自去了。
纪伊守亦非安份守己之辈,早垂涎这后父的姿色,常想接近,因此时时巴结这小君,常常陪她一同来去,对他大献殷勤。却说源氏贵女把小君唤进去,怨恨地说:“昨天叫我好等!可见你并未把我放在心上。”小君脸又红了。只得将实情—一道来。贵女道:“你这人不可靠。不然怎会将这事情弄成这样*于是叫她再送一封信去,并对她说:“你这孩子有所不知:在伊豫介这个老婆子之前,你哥哥早与我亲近了。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婆子,是嫌我文弱不可依靠,这实在是小看于我!如今我将你现为儿女,待你也定然不会薄的。”小君听得此言,心中想道:“如此看来!哥哥对她如此冷淡,也未免太狠心了。”源氏贵女时刻将她带在身边,或常常带她进宫去,命令官中裁缝制作新装,着意打扮她,也真同儿女一般看待。此后源氏贵女虽然还是常常要她送些信去。空蝉转念想道:她毕竟是个小孩,倘若消息传了出去,这轻薄的恶名,我可何以担待呢。”贵女的信虽令他感动,但一想起自己的身分,无论何等恩宠,也万万受不得的,故不曾写过一封情意切切的回信。但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其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一般,仍使他常常思慕。他想:我的身分既定,即使向她表示殷勤,又有何用呢?源氏贵女却总想起他那实可怜爱的模样,那日晚上那忧伤悲痛的神情,真令人不胜怜悯。源氏贵女每想到此处皆无法□□。倘若偷偷轻率地造访,纪伊守家耳目众多,自己的谈行妄为极易暴露,对心爱的人儿也很是不利。因此犹豫不决。
源氏贵女照例又在宫中住宿了许多日,始终不曾觅得机会。一次,她选定一个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在从宫中回哪途中,装着似乎忆起什么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不胜荣幸,只道她家池塘美景煞是迷人,吸引贵女再度光临。先前源氏贵女已将此事告知小君,与她筹画,小君自然一起同行。空蝉也预先得此消息。他想:“源氏贵女煞费苦心方得以到来,可见对我的爱恋决非浅薄。但若不顾身分,竭诚接待她,则又不妥当。那晚的痛苦早如梦一般地过去,何必重温呢?”他心慌意乱,羞于在此等候光临。思虑再三,在小君被源氏贵女叫走时,他终于得了主意,对侍子们说:“我今天身体欠安,想教人捶捶肩背,这里和源氏贵女的房间太近了,不甚方便,因此想住远一点的地方。”便移至廊下侍子中将所居的房间里。
源氏贵女满腹心事,便吩咐随从者早些就寝。又派了小君到空蝉处约见,但小君四下寻他不得。又找了许多地方,才在廊下的房间里见到。她觉得哥哥如此行为实在有些过份,又很是无奈,便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不会办事了!”哥哥骂道:“你办的是什么事?小孩子作这种差使,实在是可恶无聊的!”又断然说道:“你去转告于她,就说我今晚身体欠安,要众侍子陪在身边,也好服侍我。你这样跑来跑去的,难免教人生疑!”心下却又思量:“若我先前身分未定,藏身于母父家的深闺里,偶遇贵女来访,那才是十足的风流呢!但是现在……我无情拒绝,不知贵女会将我当成是何等无趣之人?”想到这里,心里甚为难过。但转念一想,终于下得决心来:“命已至此,又无可挽回,就让我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夫吧!”
源氏贵女也正在焦急:‘叫。君将事情办得怎样了?”这孩子让她担心,但仍怀着莫大希望,横着身子静候佳音。却不料待小君回来,带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源氏贵女如遭霜打,甚觉这男子寡情绝义,世间真是少有,于是唐颓懊丧,长叹道:“我真是羞耻啊!”一时竟默然无言。后来又连连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凄凄吟道:
“唯知帚木迷人状,
空为园原失路人"。小君将诗传与空蝉。空蝉此时也是辗转难眠,便以诗应答道:
“原上伏屋虽奇身,虚幻也应帚木形。”小君因见贵女伤心苦此,自己也睡不踏实,便往来奔走传言。空蝉惟恐旁人见疑,甚是忧心忡忡。
随从人等酣睡之后,源氏贵女觉得百无聊赖,心中回肠百转,胡思乱想道:“此等无情男子,实是可恶。但我对他恋情依旧难消,以至情火中烧。而且他愈是寡情难近,愈是引我牵肠。”这样想着,又念此人冷艳无常,难以接近,心想也可就此罢休吧。却辗转反侧,终归不能断念,便对小君道:“你就带了我去见他吧。”小君答道:“那里房门紧闭,侍子众多,怕是去不得呢。”言毕心中也很是不忍,倒觉得贵女十分可怜。源氏贵女无计可施,只得作罢道:“那就算了吧。唉!只要你不曾嫌我。”便命小君在身旁侍睡。这小君受宠若惊,傍了这高贵美貌的贵女,异常兴奋喜悦。源氏贵女失望灰心之余,倒觉得那哥哥不及这妹妹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