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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铜壶 ...

  •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君侍众多,内中有一更衣。出身微寒,却蒙女皇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君侍,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女皇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他加以诽谤。与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他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力争宠,无奈中更是万般怨恨。这更衣朝夕侍候女皇,别的君侍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烧。也许是众怨积聚太多吧,这更衣心绪郁结,便生起病来,只得常回娘家调养。女皇见了,更是舍他不下,反而更加怜爱,也不顾众口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佝情。此般宠爱,必将沦为后世话柄。即便朝中的显贵,对此也大都不以为然,彼此间时常侧目议论道:“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君引发的那种大祸。更衣处于如此境地,苦恼不堪,内心也甚为忧惧,唯赖女皇深思,尚能在宫中谨慎度日。
      这更衣早已谢世的母亲曾居大纲言之位。父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眼见人家儿子双亲俱全,享尽荣华富贵,就指望自己儿子也不落人后;因而每逢参加庆吊等仪式,他总是竭尽心力、百般调度,装得十分体面。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如若发生意外,势必无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凄凉。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女。女皇得知后,急欲见这孩子,忙教人抱进它来一看之下,果是一个清秀异常的小皇女。
      大皇女为右大臣的儿子弘徽殿男御所生,父家是尊贵的外戚,顺理成章,她自然就成了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女。论相貌,她却不及这小皇女清秀俊美。因此女皇对于大皇女,尽管珍爱,但相比之下总显得平常,而对于这小皇女,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无比。看作上无私予的宝贝。
      小皇女的父亲是更衣,他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品格也十分高贵,本不必像普通低级男官一样,在日常生活中侍候女皇。而女皇对他的宠爱非同寻常,以至无法顾及常理,只是一味地要他留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每逢并宴作乐,以及其它佳节盛会,也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女皇起床迟了,便不让其回宫室里去,整个一天干脆就将这更衣留在身边。这般日夜侍候,按更衣的身份而论,也似乎太轻率了。自小皇女出生后,女皇对这更衣更是十分重视,使得大皇女的父亲弘徽殿男御心生疑忌;如此下去,来日立为太女的,恐怕就是这小皇女了。
      弘徽殿男御入宫最早,况且他已生男青子,女皇对他的看重,非一般的君侍可比。因此独有弘徽殿的疑忌,令女皇忧闷,心里也很是不安。
      更衣愈受皇恩宠爱,然而贬斥、诽谤他的人也愈多。他身单体弱,宫中又没有外戚从旁相助,因此女皇越加宠爱,他越是忧惧不安。他所住的宫院叫桐壶,从此院去女皇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君侍的宫室。他在两者间频繁来往,众君侍看在眼里,心里极不舒畅,也是自然的。有时来往得太过频繁,这些君侍就恶意作弄他,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污秽的东西,使得迎送桐壶更衣的宫人们经过时,衣裙被弄得龌龊不堪;有时他们又相互私约,将桐壶更衣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有意锁闭,使他进退不是,窘迫异常。如此等等,花样百出,桐壶更衣因此痛苦不堪。女皇得知常发生此等事情,对他更是怜惜有加,遂让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另迁别处,腾出房间以供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去的更衣,从此对桐壶更衣怀恨在心,也就更不用言说了。
      小皇女三岁时行穿裙仪式④排场并不亚于大皇女当年。内藏定和纳殿倾其所有,大加操办,仪式非常隆重,却也招致了世人的种种非议,但待得看到这小皇女容貌出众,举止、仪态超凡脱俗,十足一个盖世无双的五人儿,人们心中对她的妒忌和非议才顿然退去。见识多广的人见了她,都极为吃惊,瞠目注视道:“这等神仙似的人儿也会降至世间!”
      是年夏天,小皇女父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欠安,便欲告假回娘家休养,无奈女皇不忍,执意不允。这更衣近年来怄怄常病,女皇已经习惯了。于是对他说道:“不妨暂且往在宫中休养,看看情形再说吧。”可这期间,更衣的病已日渐加重,不过五六日,身体已是衰如弱柳。父亲太君心痛不已。向女皇哭诉乞假。女皇见事已至此,方准许其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女皇也心存提防,恐其发生意外,令桐壶吃惊受辱。因此,决意让小皇女留在宫中,更衣一人悄悄退出。女皇此时也不便再作挽留,但因碍于身份,不能亲自相送出宫,心中难免又是一阵难言之痛。这更衣原本花容月貌,到这时已是芳容消损,自己心中也是百感交加,却又无力申述,实在只剩得奄奄一息了。女皇见此情景,茫然无措,一面啼泣,一面历叙旧情,重申盟誓。可这更衣已不能言语、两眼无神、四肢瘫软,仅能昏昏沉沉躺着。女皇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忙命左右备车回去;但终觉舍他不下,不禁又走进这更衣的房中来,又不允其出宫了。她对这更衣说道:“你我曾山盟海誓:即便有一天,大限来时,我们俩也应双双同行。你不至于舍我而去吧!”这更衣深觉感情浓厚,使断断续续地吟道:
      “大限来时悲长别,
      残灯将尽叹个穷。
      早知今日……”说到此时,想要再说下去,无奈身疲力软,已是痛楚难当、气息奄奄了。女皇还执意将他留住宫中,亲自守视病情。只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已定于今晚启忏……”便催促女皇动身。无可奈何,女皇只得允其出宫回娘家里去。
      却说桐壶更在离宫之后,女皇满怀悲痛,难以入睡,只觉长夜漫漫,忧心似焚;派去探病的使者也迟迟未返,不禁长吁短叹。使者到达那更衣家外,只听得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返,如实奏告女皇。女皇闻此噩耗,心如刀割,神智恍恍格愧,只得将自己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女年幼丧父,女皇很想将她留住身边。可丧服中的是女留待御前,无此先例,只得准其出居外家。小皇女年纪尚幼,见众宫人啼啼哀号,母皇也泪流不止,心中只是奇怪。她哪能想到平常母父女子别离,已是悲哀断肠之事,更何况同遭死别生离呢?
      悲伤也有个限度,最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悲泣哀号道:“让我与儿子一同化做灰尘吧!”他挤上送葬的众诗子的车子,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庄严的葬礼正在举行。此时的太君,自木必说心情是何等的伤‘励!他呜咽难言,勉强说道:“看着他,只想着平目的音容笑貌,便仿佛他还活着,真切地见到他变成了灰烬,才相信他已非这世间的人了。”说罢,哭得几乎从车上跌了下来。众传子忙来搀扶,万般劝解。他们道:“早就担心会弄到这般地步的。”
      不久,宫中的钦差来了。宣读圣旨道:“追封铜壶更衣为三位。此番宣旨又引起了一阵号陶。女皇回想这更衣在世时,不曾作男御,总觉得异常抱歉,所以追封,对他晋升一级。不想这追封又引得许多的怨忌。知情达理的人,尚认为这更衣容貌秀丽、优雅可爱、性情温淑、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往昔女皇宠爱太过,所以遭人妒恨。如今已不幸身亡,女皇身边的男官们记起他品格之高贵、心地之善良,都不胜惋惜。所谓“生前城可惜,死后皆可爱。”这古歌必是为此情此景而兴的了。
      时光流逝,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例行法事,女皇总派人前往吊唁。抚慰也总是格外优厚。虽已事过境迁,但女皇悲情依旧,实在难以排遣。她不再宣召别的君侍待寝,只是朝夕以泪洗面、隐愁忍痛。身边的侍臣见此,都忧然叹息、相对垂泪。宫中只有弘徽殿等人,始终不肯容忍桐壶更衣,并说道:“作了阴间的鬼,还令人不得安宁,这般宠爱也真是难解啊!”女皇虽有大皇女传侧,可是心中仍是惦着小皇女,还时常派遣亲信男官及乳父等到外家探询。
      时值深秋。一日黄昏,朔风乍起,使人顿觉寒气透骨。面对这番情景,女皇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遂派了韧负⑤和命夫到外家存问小皇女音信。二人即刻登车前往。此时正逢皓月当空,女皇徘徊宫中,仰头望月,追忆往昔情形:每逢月夕花晨,宫中必有丝竹管弦之声。那时桐壶更衣或则弹琴,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或则吟诗,婉转悠扬、不同凡响。他的声音笑貌,时隐时现,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幻影虽浓,又哪抵得过一瞬的现实呢?
      待那韧负和命夫到达外家,车子进门方定,只见庭院寥落,四周一片凄凉。这深楼老宅原本桐壶太君温居之所,为了调养这如玉的桐壶儿子,也曾经略加装修,维持过一时的体面。可是自更衣死后,这寡夫日夜为亡子悲伤饮泣,已无治理庭院之心,所以杂草丛生、花木凋零。今日寒风萧瑟,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银盘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命夫从正殿南面下得车来,太君一见宫中来人,禁不住又悲从中来,哀哀切切,一时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哽咽道:“臣侍命苦,如今落得孤身一人枉活人世。今势呈上的眷爱,风霜之中,驾临寒门,教老身感愧有加!”说罢,泪如雨下。命夫答道:“前几日典侍来此,回宫复奏女皇,说起这里的情状,伤心惨目,真叫人肛肠欲断。我本愚笨无知之人,今日来此,也感到很是悲戚!”他略一踌躇,传旨道:“女皇说:‘更衣之死原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虽稍安定,但仍痛苦不堪。真不知何以解忧啊!因此欲清太君悄悄来宫中一行,不知可否?又每每挂念小皇女,可怜她年幼便丧父别母,在悲泣中度日,清早日携其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声气断续,忍泪吞声,只因恐旁人笑其怯弱吧,教人看了,实在令人难当。因此未及她把话说完,我便早早退出了。”说罢,即呈上女皇手书。太君说道:“老身终日以泪洗面,泪流过多,以至两眼昏花,承蒙女皇踢此御函,眼前顿添光明。”便拜读圣旨:
      “本来希望时光的流逝能使心中的悲伤逐渐减少,岂料历
      久弥深,越加无法排遣。此真无可奈何之事!皇儿近来如何?
      时时想念。不能与太君共同抚养,实是憾事。今请偕此予入
      宫,聊为对亡人之遗念。”书中另叙别离之情种种,并附诗一首道:
      “夜风进冷露,深宫泪沾襟。遥遥荒话草,顿然倍孤零。”太君未及读完,已是泣不成声。缓缓道:“臣侍老朽,苟且人世是因命当受苦。如今面对松树,已羞愧难当;何况九重宫门,岂有颜仰望?屡蒙皇恩,百般抚慰,真不知何以表达老身感激之情。但臣侍自身,不便冒昧入宫。只是暗自感到:小皇女虽然年齿尚幼,但不知缘何天资异常聪慧,近来终日想念母皇,急欲进宫。此实在是人间至情,深可为人嘉悯。这事望代为启奏。臣侍命薄,居此荒落之地尚可,可是小皇女,实在委屈她了……”
      时值小皇女睡中。命夫说道:“此番本当拜见小皇女,才好将详情奏复女皇。但念女皇尚在宫中专候回音,恕不便在此久留。”便要告辞。太君说道:“痛失爱子,心情郁结,苦不堪言,实欲与知己之人叙谈衷曲,以稍展愁怀。公余有暇,请务必常顾寒舍,臣侍不胜感念。忆昔日每次相见,皆为良辰美景欢庆之事。而今传书递柬寄托悲愤,实非所愿。全怨臣侍薄命,不幸遭此苦厄。亡子初生之时,愚妇夫即寄与厚望,祈愿此子为门庭增光。亡妇弥留之际反复叮嘱臣侍:‘务必实现吾子入宫之愿,切勿因我之亡故而作罢。’臣侍也曾忧念,家中无有力后援,愚子入宫后必受种种委屈。只因不忍违反其母遗嘱,其后才遣其人宫。承蒙主上宠幸,愚子入待之后,得到万般怜爱,真是无微不至。亡子周旋于众君之间因此而不敢不忍受种种无理侮辱。怎料得朋辈妒恨,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倾述。终因积忧伤身,以至惨遭大病,命归黄泉。女皇的千般宠爱,如今反成怨恨之根。唉,不说也罢,这不过是我这伤心寡夫胡言乱语吧了。”太君一阵心酸,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此时已是夜深,命夫说道:“太君所言极是,女皇也是如此想的。她说:‘我虽真心真意爱他,也不该如此过甚,以致惊人耳目,使这番恩爱不能长久。现在想来,我俩的盟誓,却是一段恶缘!我自信一向未曾作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竟把得许多无端怨恨,如今又落得形单影孤,反倒成了个笑柄。这也是前世作孽吧!’她时时申述,眼泪始终未干。”絮絮叨叨,难以尽述。
      最后命夫又含泪道:“夜已至深,今夜之内还须回宫复奏。”遂急欲动身。此时,冷月西沉,寒风拂面,夜天如水,使人倍感凄凉;乱草丛中,秋虫鸣声凄婉,催人下泪。此情此景,令命夫不忍离去,遂吟诗一首道:
      “秋虫纵然伴人泣,长宵已尽泪仍滴。”吟罢,尚待登车,只听那太君答诗,命侍子传道:
      “哭声稠稠似虫鸣,
      宫人同悲泣声起。”请将此怨恨之词,代为转奏。”太君想到,此番犒赏命夫,所用礼物不宜过于富有风趣,遂将更衣遗留的一套衣衫、一些梳妆用具,赠与命夫。这些东西也仿佛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伴着小皇女来的众位年轻侍子,人人悲伤,自不待言。他们看惯宫中繁华景色,叹息此地衰落凄凉。他们念及女皇悲痛的情形,甚为同情,便劝说太君,将小皇女早日送人宫去。这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法之身,此时偕小皇女入宫,定会生出非议;而自己若不见小皇女,即使时间短暂,也觉心头不安。小皇女入宫一事,因此搁置。
      命夫回得官来,见女皇尚未安歇,怜措之情顿生。清凉殿前,此时秋花秋草正十分繁庞。女皇带着四五个男官佯装观赏。那四五个男官都性情温雅,和女皇静悄悄地闲聊消遣。近些时日,女皇心绪稍宁,早晚披阅帐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工绘制的,内有著名诗人伊势和贯之的和歌及汉诗。女皇日常谈论,也多是此类话题。此时女皇看见命夫回宫,便急忙询问铜壶娘家的情状。命夫便将此行见闻悄悄奏告。女皇细读太君复书,但见书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愧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并聚,以至心迷目眩。
      “嘉荫凋残秋风猛,弱草芳尽不胜悲。”诗中失言之处,料是悲伤过度,方寸已乱所致,女皇也并不以此见怪。女皇不想别人窥得自己隐情,但哪里掩饰得住?回想更衣初到时两人干种风流、万般恩爱。如今只落得形影相吊,孤独一人,便觉得自己甚为可怜。她道:“当初太君不想违背大纳言遗嘱,才遣此子入宫。我本来应该对他厚遇善待,以答谢此番美意,竟迟迟未行。只可惜如今人失琴暗,徒作空言而已!”女皇说到此处,觉得甚为含歉。接着又道:“所幸,更衣已生下小皇女,待她长大成人,老太君定得享福之时。唉,但愿她能如太君所愿才好。”
      命夫将太君所赠礼物呈女皇御览。女皇看了,心想道:“这如果是临邓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的钢合金锭,那有多好……”但如此空想,也是无用。遂吟诗道:
      “君若化作鸿都客,香魂应循住处来。”
      女皇看现《长恨歌》画卷,觉得杨贵君于画中的容貌虽然悦人,即使是名家手笔,但终觉笔力有限,少了生趣。诗中描绘贵君的面庞和眉毛如“太液芙蓉未央柳”,这比喻固然恰当,唐时的装束也很是艳丽优雅。但一想起铜壶更衣的妩媚温柔,就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逊色了。以前朝夕厮守,共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之诗句,还立下盟誓。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水月梦花。此时正当风啸虫鸣、万物伤秋,无不使人哀思。而弘徽殿男御久不参谒帝居,却在此深夜时分赏玩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女皇听了,甚为不快,只觉得声声刺耳。女皇身边的殿上人和男官们,深察女皇心事,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极为生厌。这弘徽殿男御原本冷酷之至,全然不顾及女皇心事,因此故作此举。此时月已西坠,女皇即景口占道:
      “宫墙月暗泪眼昏,造传荒邱有无明?”女皇想起桐壶更衣娘家的情状,挑灯凝思,全无睡意。忽听得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方知此时已是丑时。女皇恐枯坐过久,惹人注意,只得进内就寝,仍是辗转难寐。次日起床,又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的情景,不免又是触景伤情,朝政也懒得理了。早膳勉强举筷,也只是应名罢了;正式御餐,早已废止了。因此侍膳的人,见此情景,个个忧愁叹息。近身持臣,无论男女,人人着急,均叹道:“这实在是毫无办法的了!女皇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女皇一味恩宠,也全然不顾众人的讥诮怨恨。及至死后,又日日愁叹,凡与这更衣有关之事,都一味佝情,甚至疏懒朝政。真是不可思议啊!”并引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女来低声议论,暗自叹息。
      过了些日子,小皇女回宫。这孩子越发长得俊美了,竟不似尘世间人,女皇自然更是怜爱有加。来年春天,册立太女,女皇心中极欲立小皇女为太女,但苦其无显赫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为世人所忌,恐反而对小皇女不利。遂打消了这念头,只好不露声色,仍立了大皇女为太女。于是世人便有评论:“对小皇女钟爱如此,终于不立为太女,看来万事毕竟是有分寸啊。”广大皇女父亲弘徽殿男御至此也觉得宽慰了。
      这更衣太君自儿子死后,一直悲伤抑郁,无以□□。他终日祈祷佛主,愿早八天国,与儿子相聚。不久,果蒙佛力引渡去了西天。女皇为此又颇为悲伤。时小皇女年方六岁,已懂得一些人情,哭悼外祖父,真是位借尽哀。祖孙相依多年,亲情难分。弥留之际,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念及这小外孙,确是悲戚不已。小皇女自此以后也就长留宫中了。
      小皇女七岁开始读书时,其聪明颖悟,已是绝世罕见。女皇见她过分机敏,反倒觉得担心。她道:“现在谁还再去怨恨她呢?她没有父亲,就此一点,大家也该好好疼惜她。”女皇驾临弘徽殿,也常带她去,还让她人帘玩耍。这小皇女确实长得可爱,面恶或有仇怨的人,一看见她可爱的情态,也禁不住面带喜色。弘徽殿男御也不忍心很她了。除了大皇女以外,这弘徽男御还生有两位皇子,相貌都比不上小皇女的俊美。男御和更衣们见了小皇女,也都不计前嫌。人们都想:小小年纪竟这般雅致风韵、仪态羞媚,确是十分的可亲可爱;可和她游戏玩耍,还须谨慎对待才是。又兼天资聪慧,规定学习的各种学问,均能触类旁通。就是琴笛之类,也很是精通、拥熟,演奏起来,清纯悦耳的声音响彻云霄,其多才多艺之能,教人难以置信。
      却说朝鲜国派使臣来朝见女皇,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女皇召见这相士,欲令其替小皇女看相。但手多天皇时已有禁令:外国人不得入宫。女皇只好将小皇女扮作朝臣右大井的儿女。这右大并原本是小皇女的保护人,她们一起来到款待外宾的鸿肿馆访问相士。相士看罢小皇女的相貌,吃惊不小,又几度测首细看,不胜诧异。她道:“从这位贵女的相貌来看,有君王之相,应该登至尊之位。但果真如此,又恐国家将有变乱,自己也多忧患。如果作为朝中大臣,辅佐治理天下,则又与其相貌不合。”这右大并原本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当下便和这相士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言语也很是投契。两人吟诗作文,互相答谢。相士即日便要告辞返国,她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的人物,已深感欣幸;如今离别在即,反生几分悲伤。她作了许多优美诗文抒发此种心情,并赠与小皇女。小皇女也吟颂诗篇,作为答谢。相士读罢小皇女的诗篇,赞不绝口,再次赠送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士。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遍。现太女的外祖母右大臣等得知此事,恐女皇有改立太女之意,于是心中疑忌顿起。
      女皇十分贤明,也很能通晓相术,对小皇女的相貌,早就成竹在胸,也就一直不曾封她为亲王。如今听这朝鲜胡士所说和自己见解不谋而合,一方面觉得这相士实甚高明,另一方面又暗下决心:“一定不让她做个没有外威作后援的无品亲王,以免她一生坎坷。我还能在位几年,也难料定。倒还不如让她做个臣女,将来辅佐朝廷。为她前程着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从此就教她研习辅佐朝政的种种学问。小皇女明了此道之后,更显得才华横溢了。视其才能,居臣下之位,确实十分可惜。然而封她为亲王,定然招致世人疑忌,对她反而不利。让精通命理的人为此推算,结果相同。于是女皇从此便决意将这小皇女降为巨籍,赐姓源氏。
      岁月流逝,但女皇对桐壶更衣的思念却丝毫未停止。有时为消解愁闷,也召见一些颇有声名的佳人,但哪能和桐壶更衣相比?因此更感到如桐壶更在那样的美人真是世间少有。于是从此毫无美色之思,也日渐疏远了男人。一日,一个侍候女皇的典侍,提起先帝的第四皇子,说他容貌姣好,人人夸艳,其父后也宠爱异常。这典侍曾侍候过先帝,与他父后也很是亲近,时常进出官邪,亲眼见着这四公主长得花月之容;而且现在也时常隐约窥见其姿容。这典侍奏清道:“臣侍已入宫侍奉三代人主,未尝见到与桐壶郎君相似之人。只有这四公主肖似桐壶郎君,也实在是倾国倾城之貌呵。”女皇闻言,想道:“莫非世间还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心动,便传备厚礼,唤四公主进宫。
      得到女皇传唤,父后异常着急,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弘徽殿男御乃歹毒郎君,桐壶更衣分明便是被他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教人心寒!”他左右寻思,犹豫不决。终于未将四公主护送入宫。不巧这其间父后突然病亡,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女皇心生怜悯,诚恳地遣人存问,对他家人道:“教四公主入宫吧,我把他当作余子看待。”四公主的众侍子、保护人,还有作兵部卿亲王的兄长都认真思量道:“与其在家孤苦度日,还不如送入宫中,心情也许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四公主住在藤壶院,于是称他为藤壶男御。
      待女皇召见藤壶男御,觉得他容貌风采秀丽,确实酷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出身高贵、气质不凡,君侍们对他又无可贬斥。藤壶男御入宫后,也确实很是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偏偏却深得女皇恩宠。女皇虽仍然对桐壶更衣情有独钟,但爱情却不知不觉间移注到藤壶男御身上,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欢慰了。这实是人间常情,真令人感慨啊!
      源氏贵女时刻不离女皇左右,日常侍奉女皇的君侍们对她也从不按规矩回避。君侍们个个都自以为美貌不逊于他人,而他们也全都妩媚窈窕。然而他们个个都比贵女年长,态度也老成规矩;唯这藤壶男御年龄幼小,相貌又十分出众,见了源氏贵女常常含羞躲避。贵女朝夕出入于宫闭,自然常常窥见藤壶男御美色。父亲桐壶更衣去世时,贵女年方三岁,自然不曾记得他的面容。但听那典侍说起父亲,与这位藤壶男御相貌酷似,年幼的贵女便心生恋慕,也时时亲近这位继父。两人同是女皇宠爱亲近的人儿,女皇便常常对藤壶男御说:“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她父亲相貌异常肖似,她亲近你,不要认为是无礼,要对她多怜爱才好呢。她父亲音容笑貌和你相象,自然她的音容笑貌也和你相象。你们两人作为父女,也是相称的。”源氏贵女听到此话,童心暗自高兴。每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之时,她便常去亲近藤壶男御,表现出她对藤壶男御的恋慕之情。弘徽殿男御与藤壶男御也不能相容,受此连累,也勾起他对源氏贵女的旧恨,对源氏贵女也很是不能容纳了。
      女皇常常称赞藤壶男御名重天下,把他视作举世罕有的美人。但源氏贵女的容貌比他更为光彩动人,因此也就有人称她为“光华贵女”。藤壶男御和源氏贵女都很受女皇宠爱,因此人们又称他为“昭阳君侍”。
      源氏贵女着童女装,十分娇艳可爱,改装真是有些可惜。但宫中惯例,女童十二岁*,都应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为了办好这仪式,女皇亲自安排指挥,日夜操持。除规定的制度之外,又增加了种种排场,使规模更为盛大。昔日皇太女在紫表殿举行冠礼,场面非常隆重;而源氏贵女的冠礼,女皇欲使其比那次更为隆盛。仪式的飨宴,历来由内藏素及谷仓院当公务办理X但‘学上深恐她们不能办得周到,因此特别颁旨,务必操办得尽善周全。仪式设在女皇最喜爱的清凉殿东厢,东面是女皇宝座,在宝座前设置受冠者源氏和加冠大臣的座位。
      申时源氏贵女上殿。她梳成“总角”的重发,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两个可爱的双害,甚是娇艳可爱。马上就要改作成人装束,实在可惜啊!执行剪发仪式的大藏卿,面对源氏贵女一头青丝美发,也实在不忍下手。此记此景,使女皇又怀念起她父亲桐壶更衣来。。心想:要是更衣还在,见此情景不知该作何感想。想到此处,竟一阵心酸,又只得隐忍下去。
      加冠之后,源氏贵女到休息之处换成人装束,走上殿来拜见母皇。众人一见,无不赞叹激动。女皇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的悲哀,而今重又涌上心头。先前担心源氏贵女天真烂漫的可爱风姿因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显得俊美可爱了。
      行加冠之礼的左大臣,郎君是位皇子,足下一子,名为葵郎。皇太女倾慕这葵郎,想聘娶他,无奈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为有心将此子嫁与源氏贵女。她曾将此意奏表女皇。女皇心想:“这孩子加冠后本来缺少高贵的外戚作后援。左大臣既有此心,我也就成其美事,教葵郎传寝吧。”冠礼之前,女皇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正好左大臣意欲早成此事,也就欣然应允了。
      仪式完毕,众人退殿到待所。此时传所之内,大张筵席。源氏贵女在诸亲王末席落坐。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起葵郎。贵女年事尚幼,腼腆低头,羞而不语。不久内待传旨,女皇召见左大臣。待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众命夫便将冠犒赏品赐与她: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并赐酒一杯。其时女皇吟诗道:
      “童发己承亲手束,合欢双带结成无?”诗中暗含结亲之意,一听之下左大臣心中很是喜悦,立即和道:
      “合欢朱丝绍民心,只愿深红永不消。”随即走下长阶,来到庭中,拜舞叩谢女皇。女皇则命赏赐左大臣在马家御马一匹、藏人所鹰一头。各公卿王侯也都依次排列阶前,分别拜领赏赐。由源氏贵女呈献众人的肴撰点心,或装匣,或装筐,均由右大共受命调制。另外赏赐下僚的屯食,犒赏其她官员的礼品,都装在古式柜里,满放陈列,所有的桌儿也已塞满,礼品的丰富和盛大胜过皇太女加冠之时。
      当晚源氏贵女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盛大的结婚仪式,其场面又为世间少见。左大臣看自己子婿,确实娇小玲珑,俊秀美丽。只是葵郎比新娘年纪稍大,觉得有些不相称,心中也很是尴尬。
      左大臣原本受女皇信赖,郎君又是女皇的同胞弟弟,因此在任何方面都已是高贵无比。现在又招得源氏贵女为婿,声名也就更加显赫了。皇太女的外祖母右大臣,虽与其同属朝中重臣,将来还可能独揽朝中大权,但如今与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郎侍成群,子女众多。正郎君所生的一位贵女,现任藏人少将之职,也和源氏贵女一样,秀美异常,是个英俊少女。右大臣虽与左大臣不睦,却十分看重这位藏人少将,竟将自己疼爱的第四子嫁给了她。右大臣对这位子婿的钟爱,也并不亚于左大臣对源氏贵女的重视。这真也是世间少有的两对翁婿!
      源氏贵女常被女皇宣召,形影不离,便很少去夫郎家里。她心中一直仰慕藤壶男御盖世无双的美貌。心想:“我能和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结婚,该有多好。”这葵郎也是府门公子、左大臣的掌上明珠,娇艳可爱,只可惜与源氏贵女性情总是不合。少女总是很专一,源氏贵女对藤壶男御秘密的爱恋,真是无以复加。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像孩提时代那般随心所欲地穿帘入幕了。惟有借作乐之时,隔帘吹笛,与帝内琴声相和,借以传达爱慕之情。有时仅只听到藤壶君侍隐约的娇声,也能使自己的恋慕之情得到须许安慰。源氏贵女因此一直乐于住在宫中。每每在宫中住了五六日之后,才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如此与葵郎若即若离。左大臣则念及她年纪尚幼,难免任性,也并不加以留意,仍旧一心地怜爱她。源氏贵女身边和葵郎身边的侍子,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又常举行贵女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讨其欢心。
      桐壶更衣以前所住的桐壶院,如今成为了源氏贵女在宫中的居所。昔日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子,也未加遣散,转于侍候源氏贵女了。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素奉旨大加改造。这里原本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雅;现在更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愈加美观了。这便是源氏贵女在二条院的私邸。源氏贵女常想道:“这个居所,如能让我与心爱的人儿居住才好啊!”每每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有些郁倡。
      世人皆言:“光华贵女”,是那个朝鲜相士意欲夸赞源氏贵女的美貌而取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铜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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